“世子……”鸦青察觉他有什么心事似的。
江褚寒身上还疼的厉害,他往自己肋骨上揉了一下,可他的手忽然碰到了什么,怀里居然像是藏了什么东西,隔着单薄的里衣江褚寒不用细想就有了猜测,他动作明显地停顿了下,然后才把手伸进怀来把东西拿了出去。
暗光下江褚寒盯着自己的手心,江世子的眸光仿佛一瞬间浸润了温水,莹润之余差点泛起依稀的泪光——他手上居然是那个之前在卫衔雪寝殿看到藏在盒子里面的绳结。
好像……是他亲手做的。
江褚寒想起方才卫衔雪见他吐血马上抱他,他的手伸进自己怀里,大概就是那时候把这绳结放进来的。
“你……”降尘看清这东西,霎时恨铁不成钢地往石壁上锤了一下,“你给我们殿下灌什么迷魂药……”
江褚寒不明白,他看着那绳结,同上次看到的比较,那绳子上串的珠子全都磨圆润了,不同的珠子被绳结串在一起,在烛火下莹莹透光,旁边的竹哨好像也重新再雕琢了一遍,上边是江褚寒的生辰八字,而一旁从前独独刻上一字的“江”字后面,依稀刻了一个“昭”字——“江昭”。
这事情江褚寒没有同卫衔雪说过,当初在栖岩寺,他父亲替他亲取了小字,就是这一个“昭”字。
江褚寒把绳结放在手心,他抬头看向降尘,仿佛是问他什么意思。
降尘挪开眼,“这东西叫朱结,祈族旧俗,刻了生辰八字的竹哨绳结,那是保佑人长命百岁、意在求娶的东西……”
“你……”降尘瘪嘴叹了口气。
江褚寒诧异震惊的目光缓缓落下来,其中的一丝欣喜却被倏然涌来的一点悲伤遮盖过去,江褚寒盯着手里的绳结,好像有万千的思绪在心里奔涌而过,让他一时怔在那儿有如雕像。
卫衔雪从不轻易表露的情谊好像在这一刻落在实处,掷地有声之余让江褚寒觉得重若千钧。
他心里好像缓缓升起一种“原来阿雪这么爱他”的庆幸欣喜,可马上自己又问过去“他不是一直这样吗?”
“世子……”鸦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也从自己怀里摸出什么,动作停顿地递了过去,“今日……公子给您做了糕点。”
油纸一层层翻开面,里头的糕点被包得很好,在鸦青怀里放了这么久,寒冷的夜里甚至还没散干净温度。
江褚寒那模样都快哭了,卫衔雪……卫衔雪这辈子就没给他做过几次吃的,可他一直都记得江褚寒喜欢什么,从他以前还同他陌不相识的时候就知道了……
江世子慢慢伸手去拿了一块,江褚寒尚在病中许多东西吃不了,那糕点很软,几乎他再用力捏上就要碎了,江褚寒神色悲伤地吃了一口……
味道不对——心事重重的阿雪今日做糕点的时候把糖放错了盐,那味道好像是江褚寒心里的盐罐打翻了,淌出的眼泪也是又苦又咸的。
可他还是咽了下去,江褚寒将那块糕点吃完了,他看着手里的绳结,把那竹哨放在嘴边很轻地吹了一声,呼啸的夜风里哨声清脆,却被寒夜染上了些许悲凉出来。
鸦青问:“世子今后什么打算?”
卫衔雪今日说的话还在耳边,江褚寒即便从前有猜测也有求证,他同尹钲之之间的交易还没有结果,但卫衔雪亲口说出来当年的仇怨,还是让江褚寒一时无法将真相安稳地放置下来。
陛下……他喊了多年的舅父居然想要杀他,还有母亲——长公主的家仇江褚寒穷尽此生也不会放弃,所以卫衔雪的声音在他耳边如同重新响了一遍。
“他不会放过你,所以……”卫衔雪把几个字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出来:“去找侯爷吧。”
卫衔雪声音悲凉,随后就将江褚寒一把推了出去。
那话在江褚寒心里已同劝他反叛无异,江世子将那绳结好生放置在了自己怀里心口的位置。
他翻身像是藏进了石壁后昏暗的位置,“去军营。”
这一夜过去,西河城里激起的千层浪涛归结如同石子沉落,晨时的日光落下,几乎不留觳纹。
西河的刺史胡舟做官多年,靠的大多是看得清时局的一双眼睛,一夜之间世子与前些时日领头的符影卫侍卫都不见了,就剩了卫衔雪气定神闲地在府衙门口冲他笑了一下,他几乎马上明白了什么,恭敬地迎候了过去。
卫衔雪道:“世子受侯爷传召先行离去,我却还要在此叨扰些时日,还望胡大人莫要怪罪。”
胡舟连道几声“不敢”,“大人……奉使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卫衔雪身后跟着许云卿,他撤开身露出他来,“许家大少爷大逆不道,如今许家事务我让符影卫去敲打过了,今后就由云卿暂时打理一下,胡大人碰上什么事情可同三公子商议,至于大少爷一事……他身上牵扯人命之外,还牵连甚多,此事需要禀告陛下定夺,这几日还要麻烦胡大人同我一道将事情梳理明白。”
“好说好说。”胡舟看明白如今的情况了,卫衔雪如今这意思,西河一半的事如今得听他的,可他的身份……
胡大人试着道:“话说大人可知道前些日子曲州的事……西秦来犯,如今屯兵在我边境多日,粮草的事……”
“粮草的事许家早已备好,前线补给自然不能耽搁。”卫衔雪听出他这意思是怀疑他的立场,但他并未动怒,只是轻笑了下,“我孤身一人在大梁多年,同燕国的情分早就了断过了,今后还得继续吃梁国的饭,若有什么异心陛下不至于放心让我出绛京城的城门。”
“至于其他……有些话不便当着胡大人说,但旨意在前,大人将差事办好,我回京之时,大家都能欢喜地把事情说个明白。”卫衔雪面色平静地说完了话。
胡舟揖手弯下了腰,“下官明白。”
卫衔雪三言两语同胡舟把事情说完了,他自己的伤还没好,但许家的事情已经耽搁了许久,那一日在山谷里见到的所谓“生人”应当只是其中一部分,这事情被许云卿撞破之后,除了给卫衔雪设下陷阱的人留在了沧浪山,其他的应当都已经转移开了。
为此卫衔雪让人审了那许家大少爷许久,许云熠一开始只是嘴硬,可他再怎么铁骨铮铮也硬不过牢狱里的手段,卫衔雪把人的嘴撬开,没想到最先知道的事事关西秦——舒王殿下很早就搭上了西秦,早在三殿下褚霁还没倒下的时候,从前就已经借由边境的关系一道合作过了,所以此次引走大公主的人马,不过是捎个口信的功夫。
而如今西秦屯兵边境,却不进攻——许大少爷还以为他们是想等候舒王殿下这边的消息。
卫衔雪骂了句“蠢货”就赶忙让人捎信去曲州了,当年与虎谋皮的蕲州还在眼前,倘若西秦的人知道西河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不敢想西河与曲州会不会变成下一个蕲州。
偏偏这时西河出了别的岔子。
沧浪山的清泉之前被人截断,这一场爆炸才让积起的水重新涌了出来,河水一泻千里,添上前几日刚下过的一场大雨,直接解了这些时日用水的燃眉之急。
本是百姓的喜事,可河水还未澄明的时候就有人饮上了,一场瘟疫悄然之间罩上了西河。
第124章 :疫病
冬去春来,檐下梅花方谢,旁的秃树吐了新芽,露了些许一点的春意,被人急匆匆地忽视过去了。
“殿下,药棚已经搭起来,西河的大夫叫过去一道商讨瘟疫的事,您可要过去看看。”符影卫的符戊被卫衔雪收拾干净,余下的人里他挑了个叫燕秽的跟在身边,燕秽替他带了本卷册递过去,“这是三公子整理采购药物的清单,递过来请您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添的。”
卫衔雪正翻看本厚厚的医书,他抬起头把册子接过去,“城中如今情况如何了?”
说到城中的情况,这疫病来得突然,两三日就有许些百姓身染恶疾,一开始还只是身子不适,身上起些红疹,原本春来就容易生些疹子,许些人便没有放在心上,但再过上两日,人就会突然吐血昏厥,浑身青筋暴起,红色的疹子愈发明显地遍布身上,见着都有些瘆人。
燕秽摇了摇头,“情况同前几日……并未好转,城里的大夫日夜不眠地查找医书,也没找到什么诊治的办法,只能按着药材尝试过去,这两日还……”
见他犹豫,那意思像情况更糟了,卫衔雪皱着眉抬首,“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此前殿下说那沧浪山的水可能是瘟疫的源头,城里这几日就没有再用过那水了,停了水之后,城里的疫病的确就止住了大概,可这几日才发现,那些身染疫病的人没有醒来,身上的血还能把疫病再传出去。”燕秽替卫衔雪把桌上厚厚的书卷扶住,“若是有人的伤口碰上他们的血,也会染上这疫病,城里好几个大夫已经病倒了,胡大人那边还想来问问殿下的意思。”
卫衔雪把那药材清单铺开,提起笔又添了几种药材,他一边道:“午后我过去看看情况,少了大夫,没准我还能帮上忙,对了,曲州那边又如何了?”
“听说西秦是预备退兵了,在边境安营扎寨了几日,竟然没有什么动作。”燕秽接过笔,“前几日那个胡大人还将西河的情况给大公主那边送去了一份,他这动作分明还是信不过殿下,可要属下去敲打一番,让他知道一些殿下的……”
“不必如此。”卫衔雪将那卷册晾起来,“阿姐知道也好,听说了这边的事,她没准还要过来……”
说起大公主,卫衔雪心里是忐忑的,他给阿姐的书信里只说江褚寒走了,旁的缘由只字未提,这一声不吭走了是他片面之词,若非西河无人敢置喙,应当是要激起些浪涛的——好在卫衔雪收到降尘送来的书信江褚寒已经到了军营。
但这事情还有许多可以说道的地方,江褚寒……也并未借机给他捎点什么。
卫衔雪将脑子里的波澜拂去,他掀起衣袖预备着出门了,“药材让三公子帮着采买,我去知会胡大人一声,和他一道去药棚看看情况。”
药棚设在城东,远看一片支起的白色高棚立着,天上漫着层升起的青烟,正是棚中不停地熬煮药材,不用靠近城门,就能闻到西河几乎满城弥漫的药味。
胡舟是同卫衔雪一道坐马车过去,两人闻见味道就心照不宣地知道到了,马车停下,胡大人掀着马车帘子,“大人先请。”
胡舟这些时日人都瘦了一圈,比上有人失踪,这疫病闹得满城风雨,没有一件事是能让他省心的差事,若是当真闹得疫病难治,变得并非一城之祸,他这个知州也算是做到头了。
卫衔雪也知道他不容易,因而客气地宽慰了句:“大人不必如此忧心,若是疫病当真难治,只要大人不在此事上脱逃了事,万事都由我来担下。”
胡舟满脸难办地皱起了眉。
卫衔雪瞧他一眼,“时至今日,胡大人也别怀疑我的分量了。”
他卷起袖子从马车里出去了。
药棚才支起不久,病患挪过来还未安置明白,衙役官差还有主动请缨过来帮忙的人在棚中四处奔走,显得场面有些混乱,煎药的小童和查看病情的大夫也忙着手边的事,甚至没有太多人注意到知州大人与奉使大人的到访。
卫衔雪把通传的人拦住了,只是他才走到门外,就听里面有人发出声悲泣:“大人——我家……我家男人怎么,怎么突然……”
一个照顾丈夫的女人突然悲恸大哭起来,被人可怜地扶开了——疫病多日没能找出合适的药方,已经有人因此丧命了。
这疫病来得迅猛,卫衔雪不得不往那“灭度”的蛊虫身上猜测过去,可祸不单行,等到许云熠把事关蛊虫的事情吐出来,不知道是舒王手下有了动作还是什么别的缘由,那蛊虫已经被旁人移走了证据。
但依着那日山谷所见,蛊虫若是在人身上繁衍,就会把人变成彻头彻尾的怪物,卫衔雪只能吩咐人死后马上把尸体烧了,以免让人瞧出反常的端倪。
卫衔雪眼见着一个尸身被人包上抬了出来。
“……”卫衔雪垂眼藏了藏心绪。
胡大人瞧出什么,“大人?”
卫衔雪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直接进去了。
城中的人都认识胡大人,他一过来,那么大个身子杵在里头,药棚的氛围变得焦灼了几分,他应对着下面的人,说完了话转头想问卫衔雪的意思,居然一下没找到人——卫衔雪出门换了素净的衣裳,这会儿已经自然地去同大夫们商议起了用药的打算,又亲自过去帮起了忙。
胡大人恍惚了一刻,他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了,走到一边拿过了煎药的扇子。
天色渐晚,卫衔雪抬起头的时候都快忘了时辰,忽然一条帕子递过来,“大人辛苦了。”
卫衔雪一怔,他将药碗放下,用勺子沾了一点尝了味道,客气地接过帕子,“有劳,你是……”
这人似乎是城里的大夫,卫衔雪还没把人认完全,借着还没完全天黑就已经点起的烛火,他在卫衔雪面前行了个礼,“有劳大人还来帮忙。”
“何必如此多礼——”卫衔雪见人要跪下去,马上躬下身子去拦他,这疫病没找到治疗的法子,城里的大夫都已经是尽心尽力了,他隔着他的衣袖握住他的胳膊,“大夫何必……”
可卫衔雪忽然动作一顿,城里的大夫大多都是识文断字的先生,每日看诊大多坐着,哪怕不像卫衔雪弱不禁风多有病症,也不该像面前这个人胳膊这样粗……
但他和风细雨地将脸上的表情掩藏起来,只是很自然地朝后说:“燕护卫将大夫扶起……”
“公子小心!”卫衔雪留了线余光在身前,他收手的动作与燕秽的声音几乎一道,面前微暗的烛火下忽然冷光一闪,一把匕首瞬间从那人袖口里抽了出来。
卫衔雪往后一仰,他避开那人的动作抽开了身,那匕首往前扬过,动作很快地刺破了卫衔雪的衣袖,但他并没有停下,而是重新往前扑了过去。
燕秽立刻拔刀拦过来,可这药棚里四处都是人,刀光一见惹得许多人都慌了神,有人后退撞了他一下,燕秽撤开半步的功夫,卫衔雪为求自保已经将手里药碗丢了出去,滚烫的汤药往那人泼上,那人只是吃痛地停顿了片刻,还是紧接着朝他刺杀过来。
不过这片刻的功夫已经够燕秽赶过去了,燕护卫的长刀一刀就贯穿了那人胸膛,那刺客抬刀的动作僵硬地停在半空,很快就沉声倒了下去。
“大人——”胡舟着急忙慌地赶紧围过来,“您您您……没事吧……”
卫衔雪看了眼自己的袖子,按桌定了下神,“无事……”
他重新直起身,卫衔雪手里的帕子还攥着,他往前走了两步,那刺客被燕秽一刀毙命,地上鲜血直流,卫衔雪丢下帕子把他的脸盖上了,“先把场面收拾住。”
周围的人还乱着,尤其百姓瞧了人心惶惶,卫衔雪把手收进袖子,有些沉了沉脸,“去查查是谁的人,燕护卫和胡大人……”
夜色渐深,卫衔雪的声音凉得有如夜风,“今日这事的过错追究……”
燕秽马上跪下一头磕了下去,“属下护卫不周。”
胡舟跟着也跪下来道:“下官安排不当。”
卫衔雪微微呼了口气,“我的安危不论,此处还有旁人。”他重新去将药碗拿了一只,一边倒着药道:“没有下次。”
“是……”
很快场面稳定下来,府衙里的人要来把那刺客带走,卫衔雪留意那人的穿着,掀着他的衣袖往下找了一遍,从他衣服下面翻出一块令牌来,“西秦的人……”
卫衔雪有些皱眉,西秦的人来杀他干什么?
胡大人接过去那块令牌,“西秦这些时日屯兵,许是……找不着机会出兵?”
“西秦出兵……”卫衔雪思忖道:“如今局势之下,西秦不可能会独自出兵,除非……”
几乎电光火石,卫衔雪脑中居然闪过一个猜测,“我若死了……”
“大人……您如今可不能死啊。”胡大人苦着脸,悄悄说道:“您若死了,当今陛下和燕国可都饶不了下官了。”
当今陛下便罢,燕国……燕国必不会真的在乎卫衔雪的生死,可明面上的颜面还要收回去了——若卫衔雪死在了大梁,燕国就有了机会朝大梁出兵。
西秦不可能独自开战,可倘若联手上燕国……
卫衔雪马上站起来,“燕秽,我要去见公主一面。”
燕秽马上领命起来去吩咐,卫衔雪对着眼前的药棚眉头紧皱,他侧首吩咐,“胡大人……”
胡舟才“唉——”了一声,他侧过首,可胡大人才刚朝卫衔雪凑近些许,忽然像是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整个人被吓得往后一仰,半个屁股立刻往后倒了下去,他顾不得疼,嘴里赶忙喊了一声:“大人,大人他他他……”
“他怎么活了!”
那被一刀捅死的刺客倒在地上,脸上还蒙着帕子,可那僵硬的尸体居然突然抖动了一下,沾了血的手猛然一攥,接着就半个身子都支了起来,帕子跟着滑落在地,露出了下面狰狞的一张脸。
这诈尸的样子引得周围立刻木然退后,可卫衔雪方才看他身上的令牌凑得太久,转过头来还没反应,立刻就被那刺客满是鲜血的手攥住了胳膊。
卫衔雪心里一瞬就悬了起来,他还只默念了一句“遭了”,马上反应过来这人被下了灭度的蛊虫,他被这人生硬一拉,半边胳膊都要脱臼,他虚着声音很快道:“快拿火把他烧了。”
但疼痛来得更快,卫衔雪只感觉皮肤一阵撕裂的剧痛,那人的指甲立刻陷进卫衔雪的皮肤里,这人死前的遗志就是刺杀,此刻抓着卫衔雪的手划破手背,接着就张开一嘴獠牙,一口咬进了卫衔雪的血肉里。
卫衔雪疼得如同骨血分离,差点被他咬下一整块皮肉。
府衙的护卫很快听吩咐过来,一刀扬起就生生砍下了那人的手臂,可这人还没倒下,只是放开卫衔雪的胳膊生硬地偏了偏头,有个胆子大的一把就把人踹开了,那尸身往后一撞,那一整边煎药的炉灶全燃着大火,“哐当”的药壶破碎声响得如同药棚塌了,四处弥漫的药味冲得直冒着人的天灵盖。
一把大火很快同那炉灶里的火一道燃起,将那尸首片刻间烧进了大火,冒起的火焰几乎燎了三丈。
卫衔雪忍痛抛下那半边断臂,被他的鲜血溅了半身,可他掀开衣袖,一刀狰狞的伤口与一个穿破血肉的牙印深深嵌在他的手腕上,血色几乎发黑。
几滴血往下淌着,顺着卫衔雪的手腕流了下去。
卫衔雪疼得整个人跪在地上缩了一下,脑子里在那大火腾起的时候仿佛翁了声,他眼前立刻晃过一线虚影,一种酥麻的感觉顺着他的伤口渐渐往四肢百骸都蔓延过去,让他一瞬间有种脑子被什么占据的错觉。
胡舟捂着屁股没站起来,人滚了半步,赶紧过去扶上卫衔雪,“大人,大人这……”
卫衔雪晃了下脑袋,咬着舌头强撑起一线清明,他把袖子放下,“先……先回去。”
“是是是……”胡大人圆润地跟人一道站起来。
可卫衔雪走出两步,马上又抓着胡舟的袖子停下来,胡大人苦着脸,“大人?”
卫衔雪目光往后扫过一眼,他低声说:“今日之事不能传扬出去,这里所有人都要筛一遍,走漏半句风声……”
胡舟触到卫衔雪的目光,心底居然油然升起股寒意,“下官,下官明白。”
卫衔雪甩过袖子推开了胡舟,“胡大人留下来处置,我…我自己回去。”
府衙的马车还候在药棚外面,燕秽走了几步就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到卫衔雪半身的血时简直吓坏了——他进符影卫学的第一条就是不喜形于色,可卫衔雪半身的鲜红如同挂着他半条性命。
卫衔雪却什么都没说,他上了马车,很快用银针压住了自己的穴位血脉,撕开布条缠上手臂,然后用匕首切开了狰狞发黑的伤口,生生将伤口里的淤血逼了出来。
马车里静若无人,卫衔雪几乎疼得喊不出声……
被人从马车里扶出去的时候,卫衔雪像是被疼痛撑着一丝的清明,可他回屋也没躺下,燕秽要揪大夫过来给他看伤也被他拦住了,卫衔雪没让人碰他的血,自己上药缠上纱布,将伤口的地方自己就处理了一遍。
“殿下……”燕秽觉得不至于此,“殿下这伤还是找人看过,您,怎么不去歇着?”
卫衔雪换过衣服,脸色惨白地披了件大氅,他扶了下桌角,对着书桌边坐了过去,“那疫病起来是因为灭度的蛊虫,今日那刺客多半也变成生人了,我……我怕是没有多少时间。”
他很快说下去,“我若明日醒来身上起了红疹,那就是染了疫病,届时我前往药棚,你们不必拦着,今日还有一些事要吩咐下去。”
燕秽皱着眉道:“方才属下传信出去,邀大公主一叙……”
“公主那边……我若是不能主持大局,西河还要她来跑一趟。”卫衔雪提笔的手有些发颤,他自己握住,抽了个信封出来,“胡大人是个明白人,恐怕早几日就已经预备将西河的事递进宫里,我此前压着是想等江褚寒能安然南下军营,如今陛下有什么怪罪和旨意我也不必同他再分辨了。”
“我也该亲自给他写封折子……”卫衔雪目光暗淡了片刻,“西秦与燕国若是一道打过来,于大梁而言……”
卫衔雪话中停顿,他看着笔下的信封,落下笔去,先写下的还是“江褚寒亲启”几个字。
江褚寒到军营已经多日了。
南地春日来得早,寒山被春风卷着披了绿,可风再往军营吹的时候,卷过甲胄就碰着了寒意杀气,便被刀尖的凛冽逼得退避三舍了。
赤羽营近来戒严,军营里连只鸟儿也飞不进去。
但这日自晨时起就喧闹不堪,砍刀声与呼喊声混到一块,喧哗得像是出了什么乱子——江褚寒手持长枪立在擂台,一道弧度划过半空,扫着人一枪就把对面的人打了下去。
江世子身上的正经和认真仿佛脱胎换骨,他把从前的风流潇洒敛进眉目里,对面被他打下去,他也没露出什么欣喜,只是立起长枪很快说:“下一个。”
军中起哄一阵,从前都以为世子是个风流浪荡的绣花枕头,不想今日立起擂台,还真让人瞧出几分他的本事,江褚寒从晨时开始,孤身站在上边,已经从小将到斥候郎将单挑了十几人了。
镇宁侯一门纵横沙场,江辞一向是军中柱石,整个江家和赤羽营的军功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旁人挑不出他的过错毛病,能够说道的只有他那个留在京城的儿子,江世子多年只有纨绔的名声,旁人见侯爷身姿挺拔,不敢当面说什么,他如今还是威风凛凛的年纪,可百年之后呢?谁能指望江侯爷永远执掌帅印,但以后偌大的军营总不能交给他那个富贵娇养还有心疾在身的独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