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当然相信，”苏铭时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耸耸肩，面上镇定自若，完全没有被威胁的慌乱，甚至还反过来威胁他，“您请便，如果你不担心我哥以后连见都不想见你的话。”
老爷子哑火了，他自然知道苏铭时那个公司顾泽川也参了一脚，他本就对顾泽川母子心存愧疚，连想让他多过来几次都觉得没有立场开口，苏铭时的威胁正正好好地踩在了他的痛处上。
苏铭时上楼，做做样子地找了个行李袋塞了几件衣服，然后就在床上瘫着，过了一会，陈妈也跟在他后面上来了。
苏铭时朝楼下努努眼，然后小声问道：“怎么样？”
“看着挺难过的，从您上来之后就一言不发。”陈妈说道。
“今天的药让他吃了吧？”苏铭时问道，他是想让苏老爷子认清现实不错，但也不想真把人气得厥过去。
“放心，”陈妈点点头，“你发信息给我之后我就盯着老爷吃了药了。”
“那就行。”
苏铭时又在房间里呆了一会，估摸着苏老爷子应该琢磨得差不多之后，他就提着袋子下楼了，下楼的时候还特地一下一下用力跺在楼梯上，制造响动吸引楼下人的注意。
然后苏铭时便面色如常步履如风地路过客厅径直走到大门前，把手扶在门把手的时候才顿了一下。
嗯？真不拦我？
苏铭时忍住自己回头观察的欲望，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终于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怒喝：
“回来！”
苏铭时没回头，往外面迈了一步，终于身后人又放缓了语气，说：
“回来，我们谈谈。”
他缩回了脚，露出了得意的笑，又把自己嘴角的弧度往下压了压才回过头，故作云淡风轻地问：“要谈什么。”
“坐下。”苏老爷子皱着眉头，拍拍自己旁边的空位。
但苏铭时没坐在那，而是坐在了一个更远一点的位置上，说：“算了吧，坐太近，别待会一言不合又把我打破相了。”
这句话无异于在老人家的心上捅刀子，听见这句话苏老爷子的背肉眼可见地佝偻了一点。
他在打了苏铭时的第二天就让陈妈去问过苏铭时的伤势如何，有没有上药，苏铭时那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一张自己的侧脸发了过来。
他当即就后悔了，本来想去学校看看孙子，但又实在抹不开面，就想着等人周末回家的时候再看看，没想到等啊等，一直等到寒假都不见人影。
苏铭时挪开了视线，看自己爷爷面色闪过的一丝愧疚，他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狠了狠心，没有再主动开口。
尴尬的沉默弥漫在客厅的每个角落。
“你是真的改不了了吗？”好一会，苏老爷子才终于主动打破了沉默问道。
“天生的，爷爷，我改变不了。”苏铭时说道。
“真的不是别人给你带歪的？你就是认识的人太少了，我那些老朋友们也有孙女，有不少又优秀又漂亮的，你见一见，说不定……”
“爷爷……”苏铭时叹了一口气，“我是成年人了，没有谁能带歪我，人是我自己喜欢的，也是我主动去招惹的，就算您真的觉得我们这段感情是错误的，那错的也是我，和别人没有关系。”
苏老爷子对上苏铭时坚定而认真的目光，愣住了。
明明之前还是一副小孩样，可他如今看着站在对面的苏铭时，却无端地意识到：
那个小时候挨了欺负会拉帮结派张牙舞爪地打回去，然后又回到家抱着自己小腿哇哇大哭的小屁孩已经长大了。
他听到苏铭时又说道：“如果我这一生必须有一个伴侣，那只能是他。”
苏老爷子开口，声音有几分干涩，“你这一生还很长，万一还会遇到……”
“没有万一。”苏铭时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望着窗外干枯的树丛，心里想：我已经体验过一次失去他的人生了……
没有他的人生，似乎就和这漫长的冬天没什么区别：黯淡、干枯、冰冷……
还是有区别的是，唯一的区别是，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到来，而失去他的人生则是永恒的寒冬。
苏老爷子看着他的神情，似乎有所触动，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妥协了：
“咳咳，那过年还是要在家里过的。”
他看苏铭时张开嘴仿佛要说什么，于是马上补了一句：“把你那什么男朋友也一起带回来见见……不过你怎么就知道人不回自己家过年？”
“他爸妈出意外去世了，他哥哥在国外留学，没有人陪他过年了。”苏铭时耷拉着眼尾，摇摇头。
苏老爷子也沉默了一会，才说：“也是个可怜孩子……”
苏铭时走出门，陈妈叫了司机送他回去。
“那我先走了！过年的时候我再带他回来看你。”苏铭时朝杵在门口当摆件的苏老爷子挥挥手，苏老爷子非常矜持地微微点了两下头。
陈妈看着远去的黑车，回头想进屋却发现苏老爷子还杵在门口唉声叹气，赶紧把他扶进屋去，“哎呀，天气冷，您杵外头别待会冻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现在跟我儿子都聊不到一块去，小时已经够黏着您了！”
“唉，不就是担心以后他被人说三道四的吗？”苏老爷摇摇头。
“哎哟，现在的社会跟我们以前不一样了，像这种想法搁现在年轻人嘴里都得被叫老古董了。”陈妈已经是老爷子身边的很多年了，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
苏老爷子听完冷哼一声，脸上的皱纹都生动起来，反驳道：“我哪里老古董了，他们年轻人会的东西我都会好吧。”
“是是是，您会的比我都多，”陈妈趁热打铁，“总之，也别想那么多了，多一个孙子有什么不好的，别人想要还来不及呢，能被小时看上的，就算是男生，那也肯定是高高帅帅的嘞，到时候你带着他俩出门，你隔壁那些老哥们不得羡慕得不行？”
苏老爷子被她这句话哄高兴，“我今年的新衣服置办了没有？你说到时候见面我穿哪身好？”
“置办了置办了，”陈妈笑着点头，“走，咱去看看。”
苏铭时在路上听到消息提示音，赶紧拿出手机来看。
果然是陈妈发来的，说已经把老爷子哄高兴了，现在正挑衣服呢。
苏铭时算是彻底放下心来，给她发了一个小狗道谢的表情包，然后又切换聊天框给宋解舟发了一条消息：【我要到家了。】【小狗探头.gif】
等了好一会，宋解舟才回了个小猫点头。
苏铭时上了楼，打开门本来想喊一声，没想到橘子先听到了开门声走了过来，直接就想把自己的头往他脚上蹭，苏铭时赶紧把它从地上一把捞起来，“我还没脱鞋，别乱蹭，蹭脏了你另外一个爹得嫌弃你了。”
苏铭时手上捞着猫进了屋，“人呢？”
“回来了？”宋解舟听到动静从厨房回过头来。
“对……”苏铭时往宋解舟那走了几步，随后目光一凝，脸色开始一点点地惨白下来，白得就像年久失修的房屋里，墙角受潮而摇摇欲坠的墙皮……手也下意识松开了，橘子轻巧地落在地上，不满地喵喵叫，但他没有反应。
他瞧见了宋解舟手里泛着冷光的刀和手上刺目的血色，双眼刺痛，面前出现了片片重影将眼前人的手染得血红一片。
他像怕刺激到什么一样，拼命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为什么拿着刀？”
他分明出门前已经把所有的刀具都收了起来，为什么宋解舟要特地把刀找出来？
他又想起了宋解舟那只温度尽失的手，带着深可见骨的刀痕和干涸的血迹，无论他怎么试图把它搓热都无法让它染上一点温度，冰冷而僵硬，一松手就会无力的往下垂……
一时间，他仿佛像被什么尖锐的物品刺入了双眼，痛苦地捂住眼睛。
宋解舟把刀放在灶台上，又拢起自己染血的指尖解释道：“我只是……”
苏铭时却仿佛完全听不进话一样，“你难道又想离开我！”
这次他的声量大了些许，声音像被湿气浸透了一样，透着一股阴冷的绝望。
他缓缓地蹲下，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双手顺着脸往上挪，然后狠狠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果然命运是改变不了的，我真的是太……”
话还没说完，温热的气息就拢住了他，喃喃不休的嘴也被堵住了。
他终于在这片熟悉的温暖中依稀找回了几分神智。
宋解舟吻了他，而他加深了这个吻。
第51章 梳理
宋解舟今天一起床就感觉不太好，身体似乎又倒退到了那天在琴房的时候的状态，手抖、心慌、头晕……一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有一股莫名的失重感，仿佛脚底下有个漩涡在把他往里面吸，他不得不坐在床边缓了一会，抬手想撑住自己的额头，手抬到一半，却看见一滴水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顿了一会，在听到门外靠近的脚步声时才回过神来，往脸上随意抹了两把。
“醒了？”
随着声音一起传过来的是加快的脚步声——苏铭时进了房间走到他身边，“既然醒了，我刚刚在客厅喊你怎么没应声。”
内容听起来像是抱怨，但他的尾音却是轻飘飘地上扬着的，显得有些黏糊。
宋解舟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苏铭时却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嘴唇有些发白，眼眶也泛着红，于是他在他身边坐下，用手摸摸他的脸，“怎么了？难受吗？”
“头有点晕。”宋解舟说完，把额头抵在苏铭时的肩膀上。
苏铭时赶紧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发烧才微微放下心来，“是因为换药的原因吗？要不我今天不去我爷爷那了吧，在家陪你。”
宋解舟本来想摇头，刚晃了一下就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赶紧停下了动作，劝道：“不是都已经约好了吗？我没事，在家躺一会就好了，没有之前那会那么严重。”
“行吧，我把午饭端过来给你？”苏铭时问。
“不用，”宋解舟还是不太喜欢在床上吃东西，“我去洗漱，洗漱完去餐桌那吃。”
吃完饭苏铭时准备出门，出门前还不忘再三叮嘱宋解舟过会要记得吃药，宋解舟无奈地一遍遍地应好……他突然感觉自己在苏铭时眼里大概就像个不得不一个人待在家里的小孩一样让人放不下心。
宋解舟看着苏铭时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在他终于把门关上之后，宋解舟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到房间，在书桌上随便找了一个本子。
他状态不好的时候，注意力会有些涣散，所以他必须用手写的方式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这段时间苏铭时在家他都没有机会，今天他打算把最近出现在他脑子里的记忆再重头好好的梳理一遍。
这些记忆是他那天从小姨家出来之后才渐渐出现的，刚开始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直到他感冒在家的那段时间，他反反复复地被混乱的噩梦侵扰，他脑海里那些一块块记忆碎片才由此嵌入了那些噩梦，成为了成段的的记忆……不过，伴随着记忆而来还有令人窒息的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这也是他比记忆中的那个自己更早爆发心理问题的诱因。
他草草地把记忆出现的时间写在纸上，因为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苏铭时。
他能确定这些是自己前世的记忆而不是单纯的噩梦或者是幻觉的原因除了那些画面里各种细节都非常真实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苏铭时的异常：早在这些记忆出现之前，他就总能反反复复在苏铭时身上发现一些违和的地方，而每次问及，苏铭时都态度遮掩……所以，除了苏铭时身上发生了什么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情之外，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苏铭时跟他一样也拥有前世的记忆。
在这个前提下，宋解舟想要知道苏铭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记忆的，又或者是说，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前世的苏铭时的？
想到这，宋解舟心里一沉，一个他一直不敢去深想的问题渐渐从他心里浮出……苏铭时，在他走后，过得好吗？
他呼吸一滞，随后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让自己勉强冷静下来，开始按时间梳理这两段记忆里跟苏铭时有关的部分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突然开公司这件事就不必多说，上一世的苏铭时顶多上自家公司点个卯，素来没有半点事业心，甚至可以说对商场上的那些尔虞我诈有些反感和厌恶，所以说苏铭时这一世会开公司八成是因为他——这一点他从在公司看见沈未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他在笔记本把这些记下，然后再把时间往前倒。
再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用笔帽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突然听到了一声：
“喵——”
宋解舟进房间的时候没有锁门，橘子从门外跑了进来，扒拉着旁边的柜子跳上了书桌，好奇地看着宋解舟在笔记本上记的东西。
对了，橘子……
在上一世的时候，他们也遇到过一只小橘猫，虽然他们最后没有领养它，但是宋解舟用那只小猫的照片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头像。
他想起来当时他从地上抱起装着橘子的箱子的一瞬间，苏铭时盯着箱子里的橘子，整个人仿佛停滞住了一般，连眼睛都不会眨了……他知道苏铭时不怕猫，那显然，最合理的猜测就是苏铭时当时的反常是因为想到了前世他头像里的那只相似的小猫。
宋解舟在纸上画了一只小猫。
所以还要再往前。
再往前，就是他们去C市旅游，他在海崖边上和苏铭时表白的那次。
他对这件事的印象很深，不仅是因为那是他们确定关系的日子，还有就是，他记得那时候的苏铭时状态很不对劲，神色仓皇，双眼含泪，从伸出的手乃至每一根翘起的发丝都在颤抖。
苏铭时当时自言自语一般说了很多话，语速很快，大部分他都没听清是在说什么，而唯一听清的只有一句：
“你又要抛下我吗？”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苏铭时是什么意思，还怀疑过自己的是不是听错了，事后问苏铭时为什么那么惶恐，苏铭时也只说是因为觉得他站在那边上太危险，吓的。
此时想想，虽然苏铭时事后的解释确实有道理，但更合理的解释是：前世自己的死给苏铭时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所以苏铭时才会在海崖边上看到他的那一刻表现得那样的惊慌失措、溃不成军。
宋解舟闭着眼睛回忆的时候，苏铭时那张惶恐不安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心脏仿佛被尖锐的匕首刺进去翻绞，疼痛难忍。这份疼痛太过于真实，以至于他分不清是因为情绪还是因为药物反应……他猛地睁开眼睛，捂住了自己混乱失序的心口。
他缓了好一会，才拿起笔在本子上画了大海并标上日期。
再往前就是他们开始同居……宋解舟翻找着自己的记忆：他和苏铭时是在大学毕业后才开始同居的，上一世苏铭时并没有住过这个房子……而这一世的苏铭时是说自己出柜被爷爷打了一耳光才被扫地出门的，前世并没有这一段。
他又想起了这一世他们正式同居前，有一次他俩一块去外面吃饭，他胃疼，本想要掩饰，却被苏铭时看穿并冷着脸对他说：“不要骗我。”
他那时候还在想苏铭时为什么说得他好像经常骗他一样，觉得有些委屈，如今看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宋解舟在思考的时候有些焦躁地用手指搓着纸页的一角，直到碾出了稀碎的纸毛才松开了手。
再往前还有什么？
他把手肘杵在桌面上，双手合拢，然后用凸起的大拇指关节一下一下撞着自己的额头，企图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晕眩胀痛的大脑清醒一些。
突然，他动作一顿，睁开了双眼。
有了，那天的那通电话。
那天再往前的记忆几乎都是一致的，仔细一想两段记忆出现差异的时间点似乎正好就是从那天夜里他在宿舍接到苏铭时的那通电话开始的，所以苏铭时恢复记忆的时间很可能就是那天晚上，所以从苏铭时打电话叫他下楼之后，这两段记忆才出现了分叉。
前世的苏铭时下楼是来找他告白的，他记得很清楚，那天苏铭时似乎是喝了酒之后过来的，醉意上头，眼神都变得有点朦胧，脸上漫着两团充满醉意的红晕，一见到他就一把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你听到了吗？”苏铭时醉得迷迷糊糊，大着舌头说道。
“听到什么？”宋解舟感觉自己怼在对方心口上的手心都在微微冒汗，少年蓬勃而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皮肉一下又一下地撞在他的掌心里。
他有所预感苏铭时接下来会说什么话，不由得有些紧张。
“听到我的心跳变快了！”苏铭时笑着，摇摇晃晃地有些孩子气地说，“他们说我是胆小鬼，不敢跟你表白，我才不是！”
这份直白让他的心跳都漏了几拍，面上却只是状若无奈地劝他，“你喝醉了，别胡闹。”
“怎么你也这么说呢？我没胡闹……他们都在起哄，都在开玩笑，可我是真的喜欢你，”苏铭时撇撇嘴，显得有些委屈，“其实他们倒也没说错，我就是不敢，但都说酒壮怂人胆，所以我趁现在就要跟你表白。”
宋解舟的理智在撕扯着他，他告诫自己不能趁人之危，也想告诉苏铭时他没什么值得喜欢的，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可话到嘴边偏偏又不舍得说出口。
因为他心里清楚，如果拒绝了，说不定他们俩会渐行渐远，以至于形同陌路。
他舍不得。
于是在他在心里不断挣扎的时候，苏铭时开口了：
“我喜欢你，我可以做你男朋友吗？”
宋解舟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夜空没有星星，偶尔还有如烟般的云雾在天上缓缓地飘动……可苏铭时盯着他的眼睛却很亮，亮到仿佛本应该挂在天上的满天繁星都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所以他在苏铭时面前本就极不坚定的意志一下就被动摇了，身体比头脑更先做出反应，他在把人拥进了怀里后，笨拙的嘴才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好……我答应你。”
他记得苏铭时第二天酒醒之后还跑到他面前支支吾吾地想要确认，在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后脸上的表情虽有尴尬但更多的是兴奋，很是生动。
想到这，宋解舟忍不住笑了笑。
可这一世的苏铭时呢？
宋解舟扬起的嘴角又缓缓地落下了。
他也记得很清楚。
他那时候站在宿舍楼下的路灯旁等着，远远的看到有一个人影，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过来，他还觉得有些奇怪，可等到那个人影跑近了，他才发现那是苏铭时。
那时候的苏铭时在看清他之后就放慢了脚步，神色一片空白，眼神在他身上反复逡巡，像是要确认面前的人是不是幻觉。
可能因为跑得太急，苏铭时似乎摔了跤，身上脸上粘上了一些尘土，灰扑扑的。
在走近之后，苏铭时的眼神又发生了变化，那时候的他还理解不了，因为苏铭时那时眼里的情绪太过复杂，一片混沌，像是被乌云笼罩的天空：似是崩溃，又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失而复得的惊喜……眼泪刚开始还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一颗地往下跌落，随后就越来越密集，连成一道，像在脸上落了两条蜿蜒的河流。面前的这一幕落在他的眼里，让他心里都淌满了面前人痛苦的眼泪，那时的他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仍然被苏铭时的眼泪泡得心里发苦。他那时候就在想，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
苏铭时那天晚上抱着他哭了很久，哭得喘不上来气，他俩回家的时候苏铭时几乎都是挂在他身上的，走路摇摇晃晃，手却用了十分的力气，紧紧地抓着他不放，似乎生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一样。
他事后还怀疑过苏铭时是不是失恋了……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苏铭时恢复前世记忆或者穿越的时间，所以才会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那般失态。
宋解舟自己的记忆就停留在自己死亡的那一刻，再后面的他就全然不知了。
苏铭时的记忆又有多少？
宋解舟的手一松，手里握着的笔“咚”地一声砸在坚硬的桌面上，他也像是浑身脱力一般向后瘫靠在椅背上。
在他走之后，苏铭时又过了多久？
有人陪他吗？还是……一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一个人过得好吗？他是活着回到这里的还是……死之后回到这里的？
宋解舟不愿意承认，可无论是苏铭时做家务和做饭的娴熟程度，还是对他过分关注以至于紧张兮兮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态度……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在他走之后苏铭时应该是独自生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以至于和他重逢的那一刻，苏铭时在他面前悲喜交加，泣不成声。
他一个人过了多久？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三年？五年？
宋解舟的心像是被自己这些猜测被扔进了绞肉机一般，随着他一步步深想心脏也似乎被一点点搅的支离破碎，疼痛难忍，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肢体的存在，从手脚再到每一根指头都渐渐变得冰冷麻木，每一个关节都渐渐变得僵硬艰涩，唯一有知觉的地方是他的眼眶……
他能感受到自己冰冷的眼泪在不停地从眼眶处往外冒，冻得他的眼睛酸涩难忍，眼前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他那时候只想要解脱，自认为选了一条对苏铭时好的路，希望苏铭时可以忘了他，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所以他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给他留下。
可苏铭时是个人，又怎么中规中矩地按照他的期待走，宋解舟不禁去想，苏铭时那时候发现他连一句话都没给他留下，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会不会以为我是在恨他，所以才这么做？宋解舟想着，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你又要抛下我吗？”
“你又要抛下我吗！”
苏铭时当时在海风中说的那句话又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响起，一遍遍地凌迟他脆弱的神经。
他的曾经的决然在此刻仿佛都化成了利刃把自己扎了个对穿，摇摇欲坠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继续想了。
吃药，吃药……
宋解舟强撑着找回自己肢体的控制权，在桌上拿起了自己的药盒，抖着手倒出几片药干咽下去，然后把额头抵在桌面上，嗬嗬地喘着气，等待着药效发挥作用。
他冷静下来之后苦中作乐一般地想：还好铭时把药分装到了药盒里……要是按他刚刚的状态，不小心咽多了出事了又得把人吓到了。
他缓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把本子收起来，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通红的双眼，无奈，又只好去厨房找了罐汽水坐在沙发上给自己敷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