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水还没说话,就听见袁淮在客厅里嚷嚷,“我没有!”
李静水只是紧紧抱着袁伟,等袁伟系好了扣子,他才松开人,咬着嘴唇有些担忧地望着袁伟,袁伟神色如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甚至在这一小会儿的功夫,脸颊就已经恢复了血色,看着很有精神了,他凑过去亲了一下李静水,小声嘱咐说:“饭我不吃了,等会儿要出去取个东西,很快就回来,你先和袁伟收拾着,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我爸妈,好不好?”
他以为李静水会很惊喜很感动,至少也不该拿这样的神情面对他。
李静水拉着袁伟的衣角,讷讷地想说什么,却被袁伟挣开走出了卧室。
他突然感到不安。
袁伟洗漱的时候,袁淮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哥闲聊,明明一切都和平时一样。
很多年之后他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袁伟出门之前,袁淮嬉皮笑脸地站起来说:“哥,我送送你。”
袁伟弹一下袁淮的脑门儿,“好好吃你的早饭吧,老是毛毛躁躁长不大,见了爸妈也不嫌丢人。”
袁淮捂着头装模作样地哀嚎,跑到李静水那儿卖惨,“你看看,看看流血没?”
李静水没听见似的,他扶着门框站在卧室门口,直勾勾地盯着袁伟。
袁伟朝他挥手说:“静水,等我回来。”
他似乎看到袁伟的眼睛里有闪烁的水光,再一晃神,袁伟已经关门出去了。
李静水魂不守舍地被袁淮拉到饭桌上,半拉馒头举了半天,也没咬下去一口,他在惶恐,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
袁淮放下粥碗接了电话,“喂?哪位啊?”
袁伟出事了。
他急着赶回来,攥着那对刚取的素面银戒,被一辆飞驰的大巴撞了。
交警的声音冰凉又冷静,让家属尽快到医院见最后一面。
李静水当时杵在那里,整个人都懵了,思绪飘飘忽忽地脱离身体,像是在俯视这个冗长无声的默剧……直到袁淮红着眼睛吼着让他滚开,把他推到了地上,他才茫然地跟上去,跑到一半想起来没关门,又回去关了个门,到楼下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破了,鞋也摔丢了一只,他还是没什么知觉,只能一路跟着袁淮往前疯跑。
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
快得他胸口闷疼,嗓子里倒出一股子血味儿,好几次都忘记了还得呼吸。
医院白色的大楼矗立在绵密的春雨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对李静水指指点点,他脚上和胳膊上都是血水,把干净的走廊给弄花了,有人想拉住他,李静水只是拼命挣扎,挣不开就咬,他得跟着袁淮。
他要见袁伟。
他不相信。
说好了要一起去见袁伟的爸妈,袁伟让自己等他回去,袁伟不会骗他的。
袁伟那么好,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死呢?
那个电话肯定是打错了。
第19章 交通事故
李静水满身狼狈地跟着袁淮上了三层,在楼梯上手忙脚乱地磕了好几下,等他看到那一群人在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口簇拥着袁淮,反而望而却步,突然不敢过去了。
明明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会这样?
李静水站在那里,湿衣服贴在身上,明明是春天了,却让他冻得骨头都在涩涩作响,他恍惚间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一群同学围着他在嘲讽推搡,老师指责他不讨人喜欢,好不容易拖着脏兮兮的身体走回家,他却不敢进去,背着大书包站在门口,努力想把衣服搓干净,害怕妈妈冷淡的白眼和爸爸的皮带扫帚……
他浑身都疼,那么无助又孤独地一点点长大,有时候想着算了,今天就是最后一天。
可他不敢,他连死都没勇气,只能低下头咬着牙,慢慢继续这么暗无天日地熬着。
好不容易,他在绝望中认识了袁伟,遇到了第一个能让他心动、让他渴望靠近、让他觉得生命可以有光的人,袁伟嫌弃他,他也不会贪心,只要能偶尔看一眼袁伟,就觉得特别满足,可这束光最后靠近了他,笼罩着他,给了他数不清的温柔和温暖。
李静水觉得自己活着,大概就是为了这一刻,可能连老天爷也觉得他太一无所有,所以安排他们相爱。
只是现在老天爷反悔了。
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配得到什么好,可他宁愿是袁伟亲口说他烦,说不喜欢他了,至少袁伟还能好好活着……这样猝然分离,让他亲眼看着手捧珍宝化为齑粉只留伤口,实在太残忍。
李静水痴痴站在那里,浑然不觉眼泪淌了满脸,脸上深切的悲伤惊痛,让走过来的大夫都不太忍心开口。
“你也是家属?”
李静水回过神,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他最重要的家人快死了。
“那是你弟弟吧,你得劝劝他,再这样喊就只能让安保请他出去了。”大夫说得很慢,像是怕刺激到李静水,“病人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快不行了,颅骨开放性骨折,按道理那么严重的脑组织损伤,人应该是昏迷的,可是他一直撑着,意识还很清醒……脏器和腿部受损也很严重,我们只做了应急处理,等会儿需要你们签个字。”
李静水明明所有的话都听到了,却有些理解不了,只是傻傻地看着对方。
“现在需要和你确认一下,你和另一位家属有没有高血压、心脏病的既往病史?”
“没有……没有……”李静水开口,声音像是在砂纸上拖过一样沙哑。
“那跟我过去吧。”大夫叹口气,苍白地安慰道,“车祸这种意外,谁也没办法提前预知,你们也别太难过了,好好送他走吧。”
袁淮被几个医院安保和交警架着,他又踢又踹的,嘴里还在喊,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阻止他进去,他哥就躺在里面,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李静水一把拉住他,袁淮居然没能挣开,李静水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是要把袁淮的手臂捏碎一样,袁淮怒气冲冲地看向他,骂着滚。
李静水面无表情,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只是倔强得盯着袁淮,就让袁淮骤然安静下来。
李静水一只手按在门把上,颤抖着说:“我们去见袁伟。”
那扇门,就是隔绝真实的最后一道屏障。
袁淮那些伪装出来的凶狠冲动顿时支离破碎,他浑身瘫软,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李静水拉进去的,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正中的一张病床,仪器滴滴作响,消毒水也盖不住满屋子浓郁的血腥气。
袁伟头上缠了厚厚一层绷带,即使这样,血迹也慢慢渗了出来,他脸上也有擦伤,左眼肿胀,只剩下右眼还能跟着开门的声音微微转动。
袁伟的身体盖在白色的被单底下,右腿的部分到膝盖那里就突然凹平缺失,他带着吸氧器,等袁淮和李静水站在他面前,嗓子里嘶嘶地往外倒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仪器的滴滴声明显乱了频率。
袁淮几乎要认不出这是他哥了。
袁伟慢慢伸出手,袁淮猛地扑过去握住,他跪在病床边上凑到袁伟面前,哽咽着拿手去擦他脸上的脏污,“哥、哥我来了……我来了……”
袁伟好像在笑,用尽力气轻轻回握着袁淮。
他的眼睛,却一直望着呆立着的李静水,眼神里带着期盼和恳求,还有一点微弱的不甘心。
李静水擦掉了眼泪,上前一步搭住了袁淮的肩,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你放心。”
袁伟的眼泪涌出眼眶,好像终于完成了什么重任,忽然间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他阖上眼睛,呼吸急促,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外面等着的医生护士立刻冲进来,把李静水和袁淮隔到一边,开始进行第二次抢救。
可这一次,他们忙活许久,也只是摘掉了袁伟的氧气罩,关掉了那个一直报警的仪器。
“2018年4月5日9:12分,病人死亡。”
袁淮被李静水拦腰抱着,整个人几乎软在地上,凄厉的哭喊冲破了寂静的病房:
“哥!哥!!——”
李静水被袁淮用胳膊肘狠狠撞了好几下也不撒手,他盯着袁淮平和的脸,只是用力地紧紧搂着袁淮。
他答应了袁伟的,要照顾袁淮,让袁伟放心地走。
等袁淮终于哭累了平静下来,他才松开人,跟着等在门口的护士走出去。
他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料理,要和肇事司机协商,还要处理袁伟的身后事……李静水觉得很奇怪,他明明那么悲伤,现在却哭不出来了,浑浑噩噩的脑子也变得很清楚,一件一件冷冰冰的罗列着要做的事。
李静水走出房门,才觉得力气耗竭,腿抖得需要扶住墙才能勉强立住,护士小心翼翼问他,“要不……你先去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李静水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胳膊和脚上全是干涸的血水,可他不觉得疼,只是摇头说:“我没事,先办手续吧。”
护士给他取了双拖鞋穿,耐心地带他去签字,说下午殡仪馆的人会过来对接,到时候也会帮袁伟整理仪容,她拿可怜的眼神望着李静水,李静水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说麻烦她看着点儿袁淮,又跟着交警走了。
他很忙,忙得没时间去想袁伟了。
李静水麻木地坐在调解室,捧着一杯刚倒的开水发呆,等女警提醒,他才恍然地挪开手,手掌烫得通红,他也似乎没有痛觉,等到肇事的大巴司机进来,李静水终于有了点反应。
交警先和双方确认身份,登记李静水的时候顿了一下,“你和事故人是什么关系?”
“……”李静水努力睁大眼睛,还是没忍住眼泪,“是……朋友。”
“朋友?”交警拧眉说,“这种调解得让他的直系亲属处理,你有联系方式吗?”
“袁伟只有一个弟弟,才十四岁……不太适合过来。”李静水喉头哽咽,用力擦干净脸,“他在医院把弟弟托付给我了,我算是监护人吧,这样可以吗?”
交警这才勉强点头,“行吧。”
紧跟着,交警给李静水讲了当时的情况,大巴司机并没有违反交通法规,是因为袁伟闯红灯、又从拐角的盲区突然跑出来,大巴车刹车不及,才造成了事故,袁伟是需要负全责的。
他怕李静水不相信,说可以提供监控录像,李静水拒绝了,他实在没有勇气看。
甚至全程,他都没有转头刻意去看肇事司机的脸,他怕会记住,怕会恨。
肇事司机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身材瘦小,满心愧疚地跟李静水道歉,说虽然不是他的责任,可他愿意出一万块的丧葬费,他家里也不容易,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李静水没有答话,只是在交警指出的地方都签上名字,浑浑噩噩地离开了这里。
外面的雨停了,天空阴沉沉的,积水沿着路边流进下水道,里面掺着焦黑的灰屑,李静水站在路口,突然就忍不住嚎啕大哭。
路边的人都在纳闷地看他,他平素内向害羞的一个人,却再也顾不上许多,只是毫不遮掩地哭,心口像被什么撅着,痛得要命,他看着那些灰屑就一阵阵地怕。
他见不到袁伟了,听不见他说话,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他以后该怎么办?
难道就只能这样纪念袁伟了吗?
他哭得喘不上气,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拿拳头猛砸自己的头,都怪他,都怪他,他为什么要喜欢袁伟,为什么要和袁伟在一起,又为什么要那么贪心袁伟的承诺……
如果不是为了那对戒指,袁伟就不会出事了。
李静水一屁股坐在了水地里,牙齿狠狠咬着膝盖的皮肉,把那些呜咽都闷进了喉咙。
他对不起袁伟,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资格哭的人。
袁伟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袁淮,他一定要好好照顾袁淮,让他按着袁伟的意思长成出色的人。
可是袁伟回不来了、看不见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李静水狼狈地坐在那里,头顶肩上像扛着漫天沉重的乌云,压得他抬不起头、呼吸艰难……他恨不得死的人那个人是自己,那么所有的人都会过得很好,只要袁伟偶尔能想起他就可以了。
只有他是多余的。
是他害死了袁伟。
第20章 料理后事(上)
李静水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袁淮还在病房呆坐着,他不让人盖住袁伟的脸,也不让人帮袁伟挪换病房,只要没人接近,他就很安静,一旦有人碰到袁伟躺着的病床,他就情绪激动地反抗,像一只护着母兽的幼崽。
劝他的人和拉他的人换了好几拨,最后只能没办法地把袁伟的尸体晾在那里。
李静水刚一进去,袁淮就凶狠地盯过来,看到来的是李静水,不但没有放松戒备,黝黑的瞳孔猝然燃气怒火,抬手就把床头桌放的消毒棉缸子砸过去,“你给我滚!”
李静水没躲,被那只搪瓷缸子砸到肩膀,又磕到腮帮子,脸颊肿了半边。
袁淮压低了声音吼,“你特么还有脸回来!你滚!”
李静水只是倔强地往前走,把肇事司机给的薄薄的纸包拿出来,“这是肇事司机给的慰问金,袁伟是全责……”
他还没有说完,袁淮就把那个雪白的纸包夺过来扔到了地上,他胸口剧烈起伏,狠狠踩着一张张崭新的钱,“我不要这些破钱!让他把我哥还给我!什么全责?少放屁了,是他把我哥撞死的,你不去告他,拿着这些破钱回来算什么意思?!这些钱能买我哥的命吗?李静水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哥是为什么死的,他为什么死的你不知道吗?!他到死都还捏着这对戒指不撒手!”
袁淮泣不成声,把手里攥着的东西也扔了,叮当两声响,戒指在灯光下划出两道银线,刺得李静水瞳膜发烫,慌乱着喃喃着“戒指、戒指”,蹲下去捡它们,有一枚滚到了病床底下,李静水就爬进去努力地够,等捞出了戒指,才发现自己又流了满脸的眼泪,因为太用力,手臂都被钢丝刮破了。
可他顾不上那些,他只是蜷在床底下,紧紧地把那两枚戒指捂在胸口,像捂着自己沉甸甸的心跳。
这是袁伟的遗物,不能丢。
李静水慢慢从床底下爬出来,他看着袁淮恨得咬牙切齿的表情,骤然升起一身凉意,预感到即使他以后做得再多,也弥补不了袁淮,可是袁伟去世,他何尝不难过,又有谁能安慰他呢?
李静水颤巍巍地往后退了一步,却突然被袁淮薅住了领子,把他用力拉到袁伟的尸体面前,袁淮一把掀开了盖在袁伟身上的白布,让李静水亲眼去看袁伟身上大大小小的缝合创口,缺了半截的右腿,左手皮肉下刺出的尖锐骨茬。
李静水恐惧、痛苦,被浓烈的愧疚扼住喉咙,甚至哭不出声,只能发出断断续续奇怪的抽泣,他身体剧烈颤抖,几乎是被袁淮半拖着贴在袁伟身上,明明哭得眼睛都花了,却还能看到那些让他不忍心去看的痕迹,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残忍地重复着袁伟去世的那个瞬间。
他好像能看见袁伟兴高采烈跑向对面,却被大巴撞入半空,无力地翻滚落下,又被车轮重重地碾过去,袁伟躺在那里支离破碎、满身鲜血,只能无助地抽搐着,手里紧紧攥着戒指,惦记着要回去带他见一见父母……
李静水痛嚎一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不再佯装镇定,抱着袁伟的尸体大哭,袁淮声音冰冷,带着一股仇恨的快意,“你看看他,亲眼看看他成什么样子了,李静水,这都是你造成的……当初我真不该心软,要是早点让你滚出去,我哥不会和你纠缠不清,今天也不会出车祸。你算什么东西?同性恋就够恶心的了,现在还要害死我哥……”
袁淮木僵着一张脸,一字一顿地说:“你这种人,浑身上下一无是处,凭什么死的是我哥,不是你?”
李静水只是哭,他把脸靠在袁伟身上,却只有一片冰凉。
如果他可以代替袁伟,他宁愿死一百次,袁淮说得对,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在袁伟面前,他从来就不是个讨老天爷喜欢的,袁伟不该属于他。
袁淮抓着李静水,把他抱着袁伟的手臂掰开,“李静水,你不配碰他。”
李静水被他甩到地上崴到了脚,只能勉强撑着地板站起来,他不反驳,反而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病房。
李静水攥着那两枚戒指,穿着又是污水又是血迹的衣服垂头坐在走廊,身上很痛,可越痛他就越有种受到了惩罚的感觉,袁淮说得没错,恨他也应该,这都是他活该要承受的。
可他不能离开袁淮,他答应过袁伟,一定要好好照顾袁淮。
就算袁淮再恨他,他也不会走。
下午在殡仪馆,李静水和袁淮送走了袁伟。
他的断肢被接了回去,裹在裤管里看不出之前的残损,面部和头部的伤口也被小心遮盖,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粉,看上去透着一种奇异的苍白,神态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临时葬礼办得很简单,赶来吊唁的大部分是袁伟的同学师长,每个人都为他突然离世感到意外和惋惜,和袁淮说着节哀,袁淮不作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袁伟。
也有人拿探索的眼神打量李静水,好奇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袁伟的葬礼上,李静水却不解释或者闪躲,平静地依次和前来吊唁的人鞠躬致谢。
人群熙熙攘攘的来,短暂停留后,又潮水一般退却,最终会铭记死者的人,其实并不多。
家属送别遗体时,袁淮又哭了一场,李静水明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握了握袁伟的手,贪恋地看着袁伟的脸,想把他牢牢记住。
周小天也来了,临时买的黑衣黑裤有点儿不合身,他在袁伟脚底放了一捧白菊,神情悲痛,“袁大哥,走好。”
走好走好,袁伟还那么年轻,才刚刚要展翅高飞,他能走得好,能走得安心吗?
李静水还没有来得及暖热袁伟冰凉的指尖,已经有人催着来推遗体。
李静水看着他们消失在转角,再也支持不住,一想到袁伟早上还鲜活的身体即将被焚化成一捧没有知觉的骨灰,痛得死死抓着胸口的衣服,要不是周小天猛地撑住他,脑袋都会磕在背后的墙上。
周小天哽咽着说:“哥,你不能倒下……你看看袁淮。”
袁淮靠坐在墙根,埋着头,呜呜咽咽的声音传出来,他又恨又悔,突然伸手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把嘴角都打裂出血,才感觉有点儿解恨,他恨李静水、恨肇事司机,可最恨的是自己,他哥拉扯他十年,平时吃穿朴素,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他,他小学的时候急性肺炎,他哥当时就快高考了,硬是请了三天假去医院陪他,白天守着他打针、雾化,不急不慢地和他闲聊、哄他吃水果,晚上却在走廊里拼命看书,熬了几天人就瘦了一圈,他其实是知道的,可是他心里害怕,怕自己变成病房里唯一没人陪护的孩子,于是只默默地装作不知情,自私地让他哥陪在他身边。
袁伟对他的好,他看了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哪怕他哥到了最后的一瞬间,也惦记着要把他托付给李静水。
他哥来人世一遭二十多年,到底得到过什么?享受过什么?
没有,一点也没有,他哥全都是为了他。
袁淮哭得声嘶力竭,可他呢?他为他哥做过什么?就连李静水,也因为他心软被留下了。
他一直就是个拖累,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没帮上,一步一步看着他哥走上一条那么艰难的路,还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开明的弟弟,他配吗?他简直比带歪他哥的李静水更可恶。
他哥照顾他这么些年,他就是这么回报他哥的,最后只能在这个泛着霉味的殡仪馆送走他哥的遗体。
他算哪门子好弟弟?
袁淮有些上不来气,胳膊被周小天架住了,周小天吼他,“你有毛病啊袁淮,你打自己干什么?你哥这是意外,你打自己他能回来吗?”
袁淮这才清醒了一点,他拽着周小天,大声哭着,“周小天,我哥死了……我哥死了!”
周小天抱住他,自己也忍不住眼泪吧嗒的,“我知道……我也特难过,可你哥对你那么好,肯定不忍心看你这样……你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得振作起来,别让他失望。”
袁淮搂着周小天胖胖的腰,就好像搂着最后一块能让他在汪洋里上浮呼吸的浮木。
李静水站在旁边,看着两个孩子抱在一块儿哭,自己也不停地掉眼泪,可他劝慰不了自己,也劝慰不了袁淮,越是和离世者亲近的人,越是懂那种语言无法倾诉的痛苦,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出声,索性沉默到底。
等下一拨家属哭着进来送别自己的亲人,他们三个才慢慢走出了逼仄的小房间。
袁伟的骨灰装在一个四方的黑色木盒里,正面插着一张他大一拍的一寸证件照,笑容温和,眉目俊朗,眼睛里像是藏了无穷的力量和希望。
李静水趁着袁淮和周小天走在前面,把那枚属于自己的戒指悄悄放了进去。
这是他给袁伟的承诺,袁伟的遗愿,他一定会做到。
而袁伟的那枚,李静水拿一根黑绳串了戴在衣服里,熨帖着心口最滚烫的位置,一戴就是四年。
第21章 料理后事(下)
司机给的补偿金,袁伟同学老师送来的丧葬费,合起来,也不过能给袁伟买一个还算体面的墓穴。
他们在家里停了三天灵,赶在清晨让袁伟入土为安。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袁淮在前面捧着袁伟的骨灰盒,李静水追上去给他打伞,却被他反复躲开。
“哥,我来吧。”周小天只好跑过去给袁淮打伞,他是个小胖子,要顾着袁淮和骨灰盒,自己就大半截身子淋了雨,他也不在乎,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转头小声说,“袁淮,你这都几天了,尥蹶子也差不多该收腿了吧?……你总不能把意外全怪在静水哥身上,你能朝他撒气,他能找谁?袁伟大哥死了,静水哥自己也难受啊,再说了,他和你哥撑死就一同居关系,能做到这个份上人家不容易了,你老这么晾着,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谁受得了?他已经在尽量补偿你了……”
“我不稀罕。”袁淮眼眶通红,硬邦邦地怼了一句,他低头紧紧地抱着骨灰盒……等会儿埋下去,他就彻底和他哥分开了。
周小天还想劝,冷不丁被袁淮瞪了一眼,“你要是再替他说话,咱俩就别做朋友了。”
周小天叹口气,到底不敢再劝了。
袁淮现在纯粹是钻牛角尖,觉得他哥死在取戒指的路上,这事就要怪李静水,平时挺明白事理一个人,遇到袁伟的死也没了理智可讲,周小天能理解袁淮处在悲痛之中的偏执,可是看到后面形单影只的李静水,他还是于心不忍。
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几句,别让袁淮想不通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