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三百年前那样。
男人穿着那束缚他一生的道袍,安安静静躺在玉棺之中,眉眼宁静看不出丝毫死状,除了没有呼吸之外,看着就如同睡着了。
封讳浑身是血,疯了似的跃进棺中将他抱起,血泪汹涌而出,浸湿男人的衣袍。
灵力无论如何灌进去,仍然没有半分回应。
他再也不会醒了。
这个意识倏地进入识海,逼得封讳眼瞳剧烈颤动,抓着离长生的手都在发抖。
封讳一时分不清楚此时到底在三百年前的雪玉京棺中,还是飞回渡厄司的画舫,他神智恍惚地将耳朵贴在离长生的胸口,想要去听心跳声。
时间似乎被一寸寸拉长,四处寂静无声,好像地狱黄泉的最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终于传来一声微弱的。
是心跳声。
那一刹那,封讳像是陷入梦魇被拽出来般,浑身上下泛着彻骨的凉意,逐渐被乍然袭来的暖意逼得一寸寸酸麻。
恍惚中,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在他脸侧一拍。
封讳如梦初醒,怔然看去。
离长生不知何时醒来的,正坐在那满脸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
封讳直直注视着他,好半晌才终于找回声音,低声道:“没有,你醒酒了?”
过了这么久吗?
封讳后知后觉到不对,抬头一看就见外面还黑着,失去主人的操控,画舫仍在三界半空盘桓,并未回渡厄司。
应当只过了一个时辰,还好。
封讳正想说话,离长生不知为何欺身而来,温热的手指抚摸着封殿主的眼尾,笑着道:“做噩梦啦?”
封讳不想和醉猫一般见识,蹙眉道:“没有。”
“和我说实话。”离长生捏住他的下巴不让他偏头,眉眼泛着笑意,“又不会笑话你,乖乖的,好吗?”
封讳:“……”
封讳伸手在脸上一抚,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满脸泪痕,又看离长生这副蠢蠢欲动的模样,险些被气笑了。
还说不喜欢?
这都喜欢得恨不得抠他眼珠子了。
封讳阴沉着脸,不想如离长生的意,但还没动作,离长生突然伸出手抱住封讳的脑袋,强行让身形高大的封殿主小鸟依人般倚靠在自己颈窝。
封讳一僵。
离长生醉意朦胧,言行举止都循着本能。
他抱着封讳轻轻拍着后背,轻声道:“别怕啊,我在。”
封讳姿势别扭地被迫靠在身形单薄的离长生身上,身形像是石头般僵硬半晌,终于缓缓放松,将额头埋在离长生颈窝,反手抱住他的腰。
就像年少时无数次那样,亲密无间。
封殿主大鸟依人半天,画舫终于慢慢悠悠到了渡厄司。
明明众人都没去并蒂谷,但各个都像是亲身过去般,对离掌司的一切行为举止都了如指掌。
封讳抱着昏昏沉沉的离长生从画舫走下来时,鱼青简匆匆而来,满脸焦急道:“掌司怎么了,不是两个时辰前就往回赶了吗,在路上为何耽搁这么久?桃花煞发作了吗,你是不是趁人之危了?!画舫里哭了的是谁?是你还是掌司?”
封讳:“…………”
封讳阴恻恻地看向一旁正打算悄摸摸逃走的人。
走吉一个哆嗦,撒腿就跑。
封讳眼眸一动,崔嵬倏地化为一条骨龙,张牙舞爪朝着走吉扑去。
走吉在渡厄司上下翻飞,嗷嗷叫道:“我没传谣!说的全是实话!”
鱼青简还在道:“掌司!掌司为何不说话,为何还维护他?!”
封讳面无表情抱着离长生转瞬回了掌司殿。
裴乌斜正在殿中候着,听到脚步声倏地起身,脸上笑意还未露出就瞧见封讳,眸瞳瞬间沉了下去。
“封殿主。”
封讳将离长生放回寝房,出来后直接就要离开。
裴乌斜眉头紧皱,叫住他:“敢问封殿主一件事,崇君可长生,是不是你所为?”
封讳步子一停,也没回头,只有声音冰冷传来:“幽司问了你什么?”
“生死阵。”裴乌斜漠然道,“幽司询问是我还是掌司破阵。生死阵并非袁端所设,布阵的乌玉楼之人我已让他魂飞魄散,如今袁端神魂还未全,我方能遮掩,但一旦他恢复意识道出实情,崇君被四灵讨奉所得的长生便无法再隐瞒。”
封讳道:“隐瞒如何,暴露又如何?”
裴乌斜道:“如今三界厄灵众多,一旦凝为本源吞噬人间功德带来灾厄,崇君仍会被重蹈覆辙,这也是你所见的吗?”
封讳沉默许久,倏地像是记起什么转身看来,眉头紧皱:“四灵讨奉?此事谁告诉你的?”
裴乌斜一怔,没想到他重点竟然是这个:“三百年前崇君提过。”
封讳竖瞳宛如细线般直勾勾盯着他,神使鬼差有了一个怀疑。
度景河无缘无故将一条半妖送给度上衡……
是不是从始至终想要的,便是他化龙后的讨奉?
离长生宿醉醒来,掌司殿灯火通明。
他头痛欲裂,撑起身子想坐起来甚至没成功,近乎狼狈地摔了回去,茫然盯着床幔上的花纹出神。
在外面的离无绩听到动静,掀帘而出:“兄长醒了?”
离长生恹恹“嗯”了声。
离无绩听着他的声音不对劲,撩开床幔见离长生闭着眼睛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碰。
烫得吓人。
离无绩自修道以来虽倒霉透顶,却从未生过凡人的病,被烫得猛地缩回手,焦急道:“兄长,你……”
离长生将手背搭在额头上,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大事,吓不着——裴玄回来了吗?”
离无绩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问的应该是裴乌斜,忙道:“嗯,副使回来了。”
离长生完全烧糊涂了,眼眸浮着一层水雾,因垂眸的动作羽睫好似被水浸过的鸦羽,他轻声道:“让他去南沅替我办件事。”
离无绩问:“什么事?”
离长生头晕目眩,刚想吩咐但忽然间又忘却了,他浑浑噩噩感觉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根本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将他的后颈托起,让他半靠在高枕上,紧接着喂过来一勺苦涩的药。
离长生眉头紧蹙,挣扎着偏头躲开,不喝。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掌司,喝了药就好了。”
离长生病恹恹地睁开眼,注视着视线中熟悉又陌生的五官,好一会才道:“裴玄?”
裴乌斜轻声回:“是我。”
“不是。”离长生好像恢复了一瞬间的清明,疲倦地阖上眼,“裴玄没了。”
裴乌斜捏着碗的手倏地一紧,他脸上神情未变,笑着道:“掌司先用药吧。”
离长生不想喝,闭着眼用沉默代替回答。
总归是不会真正死去。
裴乌斜哄了半天没用,端着药蹙眉出来。
鱼青简见状嗤笑一声,抢过药,雄赳赳气昂昂地道:“真是个废物,让你们瞧瞧我的本事。”
半刻钟后,鱼青简铩羽而归。
走吉只觉得渡厄司的人一个个都没用,夺过碗抬步进去了。
鱼青简冷笑道:“我劝都不行,掌司怎么可能……”
一句唱衰的话还没说完,走吉溜达着从里面走出来,将空碗往空中一抛,潇洒地接在手中,眉梢一扬。
鱼青简愣住了,不可置信地冲上去要掰走吉的牙:“你是不是自己喝了?!这药煎了好久,你喝了掌司还得再挨半天苦……”
走吉一阖尖牙,险些将鱼大人的手指给咬断:“喝个药有什么难的?”
裴乌斜瞥她:“你对掌司说了什么?”
走吉道:“我说他再不喝,就去幽冥殿请封殿主,以封殿主的行事做派可能会嘴对嘴喂给他喝。”
裴乌斜:“……”
鱼青简:“……”
离长生烧得浑身难受,热意从四肢百骸往外泛,喝了药也无法在一时半会压下去。
他闭着眸喘息出灼热的呼吸,身躯时而如从万丈高空掉落,时而又像是纸风车般天地颠倒旋转着。
又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
离长生恹恹道:“没事,已经好多了。”
来人没做声,只有衣衫摩擦的轻微声音在耳畔响起。
离长生嗅觉几乎烧没了,直到那股冰凉的躯体将他扒拉到怀里抱着,他才后知后觉嗅到那股独属于封讳的气息。
封讳只穿着单衣,将离长生烧得滚烫的身体拥在怀中,不着痕迹在他乌黑发间亲了下,轻声道:“睡吧。”
离长生将腿曲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额头抵在封讳颈窝,呢喃道:“我梦到师尊了。”
封讳听到这句“师尊”,并没有像昨日那般大发雷霆,反而异常淡然地“嗯”了声:“梦到他什么了?”
离长生沉默了好一会,似乎觉得不该说,又道:“忘了。”
封讳也没逼他,灵力悄无声息顺着离长生的后心灌进去,安抚他狂跳的心脏。
只是手覆在后背,隐约察觉到按到个轻柔的东西。
封讳蹙眉,撩起一绺发看了看,瞳孔倏地一动。
离长生如同绸缎的乌发间,又开始盛开出几朵艳红的桃花。
桃花煞……
封讳握住那缕发,垂眼注视着安静阖眸的离长生。
桃花煞唯有动情方可催动。
离长生的情况却特殊至极,时不时冒出几朵桃花、却未曾情动,瞧着不像是中煞,倒像是被这次桃花妖引出了之前未驱干净的煞。
这残余的煞没什么威力,离长生身体又弱根本引不出什么情欲,结的桃花也稀稀拉拉,时不时冒出去几朵很快又枯萎,和三百年前满是桃花的塌间全然不同。
动情之人……
那时的度上衡到底是如何想的?
若是对他动情,又为何动手杀他?
封讳有预感,或许和“讨奉”有关。
离长生一无所知,额前的一绺发也结了朵桃花,封讳轻轻凑上前去用舌尖卷起那朵花吞入腹中。
等到离长生浑身的热意终于伴随着药和封讳的冷意退下,脸上的痛苦之色也逐渐消散,睡得更加安稳,封讳这才从塌间起身。
随意将衣袍穿好,封讳侧眸看了离长生一眼,转身离去。
离无绩正守在掌司殿外出神,听到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眉头皱起。
怎么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他兄长的寝殿?
封讳没有半句寒暄,开门见山道:“当年在问道学宫你曾给过度上衡一本关于四灵讨奉的古籍,还有印象吗?”
三百年过去,离无绩想了半天才勉强记起:“有,怎么了?”
“那书籍还在归寒宗吗?”
那是归寒宗中的古籍,度上衡自然不会私吞,誊写过一本后就还了回去。
离无绩不解地看着他:“在是在,但你问这个做什么?”
封讳伸手一拂,直接将离无绩从地上薅起来。
离无绩正想挣扎,忽地感觉身体一阵失重,整个人腾空而起,一眨眼已在万丈高空之上。
离无绩:“?”
离宗主用尽了全身的修养才勉强止住惨叫的冲动,高空中寒风猎猎,封讳带着他御风而去,连个避风诀都没给人加。
离无绩哆嗦着伸手掐了个诀,他终归是自小被宠着长大,这些年性情沉稳不少,但还是接受不了封讳这种强势的做派。
离无绩强忍着怒意,冷冷地道:“封殿主到底想做什么?”
从渡厄司到归寒宗,坐画舫要小半天,但封讳御风完全不必顾及离无绩的魂儿会不会飞,仅仅不到半刻钟便已落到了一片废墟的归寒宗中。
封讳收回灵力,漠然道:“将那本书找来给我。”
离无绩长发都被吹竖起来了,站稳后惊魂未定半天,端着和封讳一样的冷漠脸:“这是封殿主求人的态度吗?”
封讳笑了,垂着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四周落雨的水雾化为虚幻的龙形,悄无声息盘桓在归寒宗废墟上,骷髅的双眸处倏地睁开猩红的眼眸,直勾勾盯着离无绩。
封讳除了能和离长生说人话,旁人全是能打绝对不多嘴。
离无绩也笑了——他是被气笑的:“我若不给,你难道还想杀了我吗?”
封讳道:“我会烧了整个归寒宗,将地脉截断。”
离无绩:“……”
离无绩蹙眉看着他,隐约察觉到不对。
封讳虽然阴鸷强势,但终归不是个行事肆无忌惮的人,现在怎么像是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一样?
谁招惹他了?
那本古籍又……
想到这里,离无绩视线落在周围盘着的骨龙身上,眼眸不受控制地睁大了。
四灵讨奉……
离长生的起死回生……
难道古籍上所记载的“四灵讨奉”,并非杜撰传说?
见封殿主满脸淡然,实则竖瞳都缩成一条线了,离无绩将心中怒意压下去,无声吐出一口气。
离无绩抬手拂开周身雾气,御风而去:“随我来。”
封讳面无表情跟上。
归寒宗的建筑塌了不少,连仅存住的地方都没了,惟独祠堂和山壁中所建的藏书阁还完好无损。
离无绩用宗主印将布了无数层的结界打开,上了三炷香后,抬步走进关闭已久的藏书阁。
书阁中有阵法保护古籍,进入后扑面而来一股书香,不带半分潮气。
离无绩将发光的石灯打开,照亮偌大的书阁,淡淡道:“时隔太久,我不记得放在何处了,封殿主稍候我片刻。”
封讳:“嗯。”
离无绩拎着灯前去寻书。
封讳孤身站在昏暗的书架间,眸瞳注视着四周密密麻麻的古籍,心中没什么波澜。
归寒宗虽然底蕴没多少年,但前任宗主是爱收集古籍,数层全是罕见的孤本书籍。
封讳年幼时一看书就头疼,连写个自己的名字都得度上衡手把手哄着教,他本想出去等着,余光无意中落在一排小书架上。
归寒宗书阁中所有书架皆高耸入顶,最高处甚至要御风才能拿到书。
惟独窗边的这排不同,估摸着只到大腿。
小书架等比例缩小数倍,上面放置着几颗漂亮石头,还有几本用线手缝起来的书。
封讳愣怔片刻,抬步走上前去,弯腰蹲下将上面落了灰的书拿起。
书封上没有书名,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离平。
封讳抚摸着那稚嫩的字,眸瞳幽深。
“那是我兄长幼时习字的东西。”离无绩从台阶上下来,轻声开口。
封讳站在那,注视着那过分矮小的书架,好似能瞧见当年那个还不到人大腿的团子高高兴兴捧着书看的模样。
离无绩手中拿着好几本书,他记不得哪一本是,索性一齐给封讳。
“听我爹娘说,兄长出生后得天道符谶,金丹之躯却无法承受过多灵力而致体弱多病,他们去通天阁算卦,说是寿数难定。”
封讳接书的动作一顿。
“在三岁那年兄长便时常病痛,无根无由。”离无绩垂眸看着那小书架,淡淡道,“后来在兄长病重濒死时,雪玉京的仙君前来归寒宗,说要带他去雪玉京方可活命。”
那一去,便是数十年。
封讳愣怔着,忽地记起来祸斗之前所说的话。
“天命之人注定活不过百岁。”
“若想得道长生,便需要四灵的性命。”
还有最后那句。
“……可他不是已经用你的性命,得到了长生吗?”
封讳死死捏着那几本书,力道之大几乎将泛黄的书捏碎。
渡厄司。
离长生烧已退了,病歪歪地坐在那小口小口喝着粥。
鱼青简坐在他身边给他布菜:“……他们就急匆匆地走了,还是御风去的,谁直到何时能回来?掌司有什么事直接吩咐我便是。”
离长生蹙眉。
封讳和离无绩有什么好谈的?
离长生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就放下了。
恰好这时裴乌斜抬步进来,颔首道:“掌司,幽司的人到了。”
离长生轻轻“嗯”了声:“请来吧。”
离长生很少和幽司的无常鬼打交道,上次因功德之事还将人给一拜拜吐血了,至今还不知如何了。
片刻后,幽司的鬼到来。
好死不死,正是上次被离长生一拜飞天的那只无常鬼。
无常鬼看起来安然无恙,只是神色有些忌惮警惕,进来后恭恭敬敬向离长生行礼。
离长生撑手想起身换个地儿,无常鬼一惊,立刻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见过离掌司,幽司祝您安好。”
离长生:“……”
看把人吓得。
离长生只好坐回原位:“不必多礼——幽司可有什么吩咐吗?”
无常鬼心有余悸地起身,态度完全没了之前的趾高气昂,前所未有的谦卑,鱼大人在一旁看得眉梢都飞起来了。
“不敢当不敢当。”无常鬼温和地道,“幽司只是遣我前来问您几句话,并没有什么大事。”
离长生点头:“什么话?”
无常鬼道:“是归寒城问道大会之上的生死阵。”
离长生刚要说话,喉咙发痒牵动肺腑没忍住咳了起来,还未束起的墨发间被震得掉落几朵桃花。
裴乌斜蹙眉,上前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无常鬼没想到一句话将人问成这样,吓得差点又要行大礼:“离、离掌司无碍吧?”
离长生摆手,好一会才止住咳,声音泛着点喑哑:“没事,见笑了。”
鱼青简赶忙为他倒了杯温水,离长生小口小口喝着。
裴乌斜笑了笑,淡淡道:“幽司将我扣留数日来盘问此事,我自认已将所有事告知,怎么,幽司是不信我,所以特意来找掌司对质吗?”
无常鬼噎了下,干笑道:“不,也不是。”
裴乌斜柔声问:“那是因为什么呢?”
离长生将杯子放下,挑眉看去。
无常鬼犹豫着道:“此番只是来询问几句罢了,乌玉楼袁端已回魂,承认了生死阵乃他所下,刚被刑惩司章掌司送回阳间。”
离长生疑惑看着他。
裴乌斜脸上带着笑意:“问道大会之上用生死阵来残害历练之人,我若不杀他,我们掌司恐怕会出事,我也说过有错有罚尽管冲我来便是。”
无常鬼一噎,下意识看向离长生。
裴乌斜温柔地道:“大人,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无常鬼根本没问几句,离长生更是一句未答,但若要再追问下去恐怕就要暴露目的了,他只好干笑着道:“没了,搅扰掌司了。”
离长生终于插上话:“无碍——青简,送大人。”
鱼青简冷笑了声,皮笑肉不笑地将无常鬼送了出去。
等四下无人了,离长生犹豫着问:“你做了什么?”
裴乌斜没有隐瞒,柔声道:“我杀袁端后生死阵未破,但您已身死后回魂,我便将在归寒城所有乌玉楼之人杀了,终于寻到布阵之人。”
离长生:“……”
裴乌斜长大后和裴玄相貌几乎没什么差别,虽然也常带着笑,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但骨子里却是个无心无情的疯癫之人,将杀人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裴乌斜够聪明,仅仅几句话便能在转瞬间推断出幽司会对“长生不死”之事的追查,若不隐瞒,恐怕如今三界皆知离长生的异常。
看离长生不说话,裴乌斜脸上笑意微消,心中已飞快盘算出无数条让掌司消气的告罪之语。
但还没说出口,离长生终于道:“你没想过转世投胎吗?”
按照裴乌斜这无限期的刑期加下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够功德抵消罪孽?
裴乌斜笑起来:“投胎有什么好吗?”
离长生道:“你愿意永生永世做无法轮回的恶鬼?”
“为何不呢?轮回并非好事。”裴乌斜眼眸一眯,敏锐地察觉到离长生话中的意思,“掌司……似乎并不愿长生?”
离长生没有回答,轻声道:“你先出去吧。”
裴乌斜似乎察觉到什么,也没有多留,躬身行礼告辞。
掌司殿的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离长生自顾自倒了一杯水,头也不抬地道:“你和离无绩去了哪里?”
隔帘倏地一晃,封讳身着黑袍从昏暗中走出,高大身形缓慢向离长生靠近。
离长生本来以为封讳会火急火燎地质问那句“不愿长生”是什么意思,封殿主却只是神态淡然走到他身边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察觉到没有像离去时那般滚烫,这才收回手。
“去了归寒宗一趟,找了一本书。”
离长生不解:“什么书?”
封讳从袖中拿出那本书递给他:“瞧瞧这个?”
离长生不明所以地接过,他并没有仔细看书封,随便掀开一页发现上面像是鬼画符般,笔迹稚嫩,隐约瞧出是在写千字文。
离长生翻了几页,估摸着这孩子年岁不大,能写这么多定然耐心十足,他一视同仁地夸奖:“这是哪个孩子的,字还挺好看。”
封讳似乎想笑,伸手将书合起来,手指轻轻在书封上的两个字点了点。
等看清楚上面的“离平”二字,离长生:“……”
“从你家的藏书阁寻到的,应该是你小时候练过的字。”封讳敛袍坐在离长生身边,“还有许多你玩过的小玩意儿也在那,你下次自己去拿。”
离长生抚摸着上面的字,一时竟有些怔住了。
他已不记得三岁前的记忆了,连到雪玉京时发生的事都有些模糊,这“千字文”是何时所写早已忘干净了。
离长生再次将书页翻开,注视着那写的歪歪扭扭的字,细看下就能瞧见每页丑字的左下角都会有一个漂亮的小字。
似乎是他娘所写。
稚嫩和漂亮的字对比,离长生翻了翻,倏地落在一页的“平”字时。
平儿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这个“平”字明显比其他字要写的漂亮,不知练习了多少遍。
离长生下意识往左下角看去。
那空白处并没有娘所写的“平”,反而有一行小字。
上面墨迹晕染了一圈,隐约能瞧见那漂亮的笔锋。
「不求仙来不问道,平庸碌碌到长生。」
第84章 封印度景河之地
离长生脸上病色未消,身形单薄坐在那,未束的长发披散盘在脚边,垂着眼对着那张「平」字看了许久,始终没有说话。
让他劳神伤心并非封讳本意,封殿主将那本书从离长生手中抽出来,道:“还累吗?”
离长生眸瞳望着虚空一点,轻声道:“我不会累。”
封讳收书的动作轻轻顿了顿。
的确,自从认识度上衡,就从未见过他露出疲色,每日不是修炼便是渡厄——那些年中惟独有一段时日空闲些,还是裴玄接任刑惩司后四处渡厄的时候。
但时间并不久,裴玄便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