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瞳问他:“为何还不杀那巫族小辈?”
陆焚如与这东西没有话说,黑漆漆的眼睛森森盯着它,牙关紧咬,沉默着收敛心神。
“黑水洞血仇,全忘了?”血瞳缓缓道,“你如今做派,可对得起枉死妖族,对得起你黑水洞满门?”
陆焚如被这话逼在了原地。
此处已离黑水洞不远,以妖族耳力,甚至能听见惨烈哭嚎,数不清的呜咽痛吟藏在猎猎风声里,凄绝异常。
陆焚如惊觉,自己竟已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耳畔清净,甚至全然忘记了……已有数日没听见这些声音。
此刻骤然重临,竟似洪钟般炸响,将他心神震得一瞬失守,胸口仿佛叫刀生生豁开,剖骨割肉,寸寸痛彻。
他眼底叫血光笼罩,浮现出火烧前的一幕——满地的断肢残骸,流出的血已将地下暗河染得赤红,一双双眼睛惊惧困惑,涣散大睁着,仿佛不明白这无妄之灾究竟从何而来。
他看见他自己,尚未化形,摇篮翻倒,蹒跚爬在这满地淋漓血迹里,身上叫血染透。
“他对你确有些许温情,可若你同族仍在,在黑水洞中长大,难道不更阖家美满,其乐融融?”
那血瞳缓缓道:“你举族隐居避世,从未伤人,何其无辜……这般枉死,累累血债,你就能轻易放下?”
血瞳问:“又或者,你心中仍有动摇,不信祝尘鞅是凶手?”
陆焚如慢慢垂下头。
他的脸上血色全无,紧抓着手中漆黑生铁刀。
那张脸没有表情,视线空洞没有焦点,瞳孔逐渐扩开比黑更深的暗色。
陆焚如什么也看不见。
他站在虚空的黑暗之中,眼前是浓郁到化不开的血雾。
这黑暗竟比弱水更冷,血雾中伸出赤丝,徐徐摇曳,沿着他的双腿向上蔓生。
……黑水洞之事,祝尘鞅总共对他承认过三次。
第一次是将他击落弱水之前。
那时的煌煌九天战神,威严赫赫凛然不可侵,早已不复昔日离火园内的柔和,一双神目淡漠冰冷。
陆焚如站在那双眼里,彻骨生寒,忘了该怎么动。
那一场鏖战是跟谁打的、为了什么打的,陆焚如其实都不太记得了。
唯一能记得的,是交战之时,他欲助祝尘鞅一臂之力,却遭对面妖族讥讽,道他不顾满门血仇,竟拜仇人为师,荒唐之至。
大约是因为他已没什么用,那段时间里的祝尘鞅,早已没了昔日对他那份耐心。
陆焚如妖力空耗,躺在离火园内奄奄一息,整日守在门口竹林中,却几乎见不到师尊几面。
可即便如此……只要那时的祝尘鞅反驳一句,解释一句,随便编个什么借口,陆焚如都会信。
但等他的只有一句“斩草除根,今日除此后患”。
只有一句“你我师徒情分,到此尽了”……伴着这句话,万千刀雨将他生生剖碎,千疮百孔的躯壳挨了那一掌,破布袋一样坠入弱水。
他死在那里面。
第二次并非祝尘鞅亲口对他承认,是那未熄的离火仍认得他。
更准确地说,是认得祝尘鞅留在他体内的神魂之力——那时陆焚如死过一次,虽侥幸破丹成婴,又有弱水重塑肉身,境界却还尚差了那么一线。
陆焚如被弱水冲到黑水洞,浑浑噩噩如同傀儡,灵识溃散、意识混沌,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如坠浓雾。
是那一点离火,叫祝尘鞅留下的神魂之力吸引,飘入他眼中,烧得他神魂刺痛、灵识骤醒,叫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看清仍冒着火星的焦土,听清黑水洞中散不去的凄厉鬼哭。
痛苦、绝望、恐惧……从骨头里逼出的冲天怨气恨意,从来都是是妖族突破的最佳饵料。
这世上大概只有陆焚如这一只妖物,到了破丹成婴的境界,才学会这个。
学会恨祝尘鞅那日,陆焚如的境界彻底越过了祝尘鞅。
那一日,他有了杀祝尘鞅的本事。
……于是,这第三次,就到了青岳宗内。
因为祝尘鞅已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祝尘鞅败在他手中,被他由九天之上击落尘埃,狼狈得一如他当日。
祝尘鞅被他关在了青岳宗。
这段时间里,祝尘鞅招认的罪状,其实是最多的。
陆焚如将他困在妖灵大阵中,自虐般不停逼问他,事无巨细听他招认。
祝尘鞅越招认,那种灼烧脏腑的痛楚就越激烈,满腔恨意越不可抑制。
恨意愈浓,境界也就随之愈突飞猛进。
祝尘鞅被他关在青岳宗中半年,这反倒成了陆焚如修炼最快的半年。
——他白日审问祝尘鞅,胸中恨意怨力冲天,夜里闭关潜修,进境岂止一日千里。
陆焚如垂着眼,攥住蔓到心口的赤丝,慢慢地道:“我还有事要问。”
“问罢。”血瞳极有耐心,“什么事?”
陆焚如:“那半年,是不是你?”
那半年中,被囚禁在青岳宗的“祝尘鞅”,无论如何做派,都未曾叫他心软半分。
反倒是这些天的祝尘鞅……不知为何,性情大变,反倒又有了过去离火园中的影子。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日子,陆焚如每每想要再下手,都吃力异常。
在此之前,这也仅仅是种怀疑——因为陆焚如并未看出半分端倪,以他如今的境界,尚且看不透这些。
只是在那半年里,他每次审讯祝尘鞅,都嗅到一股隐约血气。
……与这血瞳一模一样。
血瞳显出隐隐讶色,继而愈发欣赏,看着他道:“果然不错。”
“是我,也不是。”
血瞳道:“我夺了他的躯壳,借他那具身体,对你说些真话。”
陆焚如冷冷道:“真话?”
血瞳:“是真话。”
血瞳并不与他计较,反倒越发耐心,语气转缓:“指天为誓。”
妖族本就生于天地造化,这算是极重的誓言——血瞳操控祝尘鞅那具躯壳“招认”的,的确都是真事。
祝尘鞅的确曾在黑水洞大开杀戒,的确曾将黑水洞付之一炬。
祝尘鞅的确屡次佯装过受伤,的确借机抽取陆焚如妖丹内的妖力,纳入自身。
祝尘鞅的确故意压制陆焚如的妖力进境,不让他突破。
祝尘鞅的确一直都在骗他。
“只那半年,被关着的才是我,伤你的可不是。”血瞳撇清干系,“是因为你与他生死战,将他伤透,我才出来的。”
血瞳道:“那巫族小儿,实在太过托大,叫你那一掌伤透神魂,半年才醒,如今也不过风中残烛,等死而已……”
陆焚如面色平静,垂着视线,仿佛对这话全无反应。
只有系统知道,那只手与刀身重叠的部分,已因为攥得太紧,叫粗砺异常的刀身磨得血肉模糊。
在这时候,陆焚如竟还在破解祝尘鞅的元神。
他瞳中的血色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尽,只剩不停变幻的无数光影——他看着祝尘鞅抽取他内丹中的妖力。
这是祝尘鞅最后想出的办法。
孤注一掷,将上古妖圣的残魂压入那颗妖丹之中,层层封印封锁,再将妖丹中混了血雾的妖力汲出。
妖力的确是大补之物,可这血雾不是,血雾蔓延出万千赤丝,钻入祝尘鞅的经脉气海,犹如针刺。
这本是陆焚如该吃的苦。
但陆焚如有家,有人管,有师尊,是有红线玉符栓着的小狼妖。
徒弟该吃的苦,做师尊的替他吃。
祝尘鞅的确是假装受伤,骗陆焚如的妖力,毕竟倘若真伤,他撑不住——那赤丝颜色妖异诡谲,贪婪吞噬经络肉身,若非祝尘鞅血脉中有神血压制,连血也要喝。
祝尘鞅去竹林中调息,那道身影踉跄,每走一步脸色便跟着白一分,血从口中溢出来,神色却仍平静。
祝尘鞅随意抹去唇角血痕,扶着青竹坐下,瞳中金芒流转,以神力将赤丝由四肢百骸中硬生生拔除。
巫妖两族天生相克,无非彼强此弱、此消彼长,纵然是上古妖圣,这么一点血雾赤丝,也做不成什么。
祝尘鞅将分寸控制得极精准,这些赤丝恰好奈何他不得,叫神力压制,强行拘在一处。
祝尘鞅以这一身神骨做囚,将赤丝困在其中,靠在青竹上,垂目看着它抵死挣扎,东冲西撞。
……这就是最后,祝尘鞅想出来的办法。
祝尘鞅压制着陆焚如的境界,算着时间,算着妖力进展,定期将那血雾抽出来一部分,囚在神骨之内。
这些东西对他没好处——或许妖力会有微弱的补益,但仅从元神所封印的这些记忆中,也并没看出多少。
祝尘鞅越来越容易疲倦,越来越压不住咳嗽,这具身体也越来越不结实。
但也还能撑得住。
就这么精打细算着,还算平稳地过了十余年。
十余年里,小狼妖没再遇到什么危险,顺利长大。
除了性情比过去略变,沉默了些、孤僻了些,没幼时那么活泼了……剩下的变化不多,还是甩不掉的小尾巴。
看着那双越发深沉莫测的眼睛,祝尘鞅有时会想对他说些什么、想问他些什么,但最后都还是作罢。
师尊也是第一次做师尊,小狼妖也是学了很久才会养。
长大了一些的徒弟,倘若有了心事,就不那么擅长开解了。
幸而长大些的徒弟也不难哄,祝尘鞅带他习武,寻来妖族功法教他,偶尔还忘了小狼妖早已长成少年,还是会带人间的糖人回来。
小徒弟还是喜欢的,捧着糖人一脸的冷静岿然,尾巴已经晃得能扫地了。
祝尘鞅忍不住笑,不慎岔了气,按着胸口呛咳,眼前立刻就多出一盏不冷不烫、刚好入口的茶水。
“不妨事。”祝尘鞅喝了口茶,压了压咳意,“这些天怎么了,遇到了什么难事?”
少年陆焚如站在他面前,怔了怔,抬起眼睛。
他已长到师尊肩膀,祝尘鞅轻轻摸他的头发,都要把手抬高不少。
“说说。”祝尘鞅温声道,“师尊来管。”
少年陆焚如抬着头,定定看着他,紧紧攥住那片袍袖,松不开手。
祝尘鞅微低了头,瞳底金色柔和。
“师尊。”少年陆焚如问,“会不会有天,您不要我?”
祝尘鞅有点惊讶:“怎么会。”
祝尘鞅俯身,将视线落在同他一平:“听人说什么了?还是做了噩梦?”
少年陆焚如摇头,躲入他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也就这时候,小徒弟还跟过去一模一样。
……就是力气比过去大了。
祝尘鞅其实已经有些禁不住他抱,真元流转压下旧伤压痛,揽住怀里发抖的少年,轻抚脊背:“不会不要你,焚如……”
这话又被一股寒气打断,祝尘鞅这具身体越来越不结实,最先有的反应就是阴寒侵体,偏偏他还生来怕冷,动辄咳得止不住。
少年陆焚如抱紧他,没什么表情,已将他一只手拉过来,隔着胸口覆上那枚已耗去大半的内丹。
祝尘鞅微怔,低下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徒弟。
“今日不取了。”祝尘鞅说,“没事,只是呛了下,已经好了。”
祝尘鞅稍倾下肩,抚着他发顶,看着那双眼睛:“告诉师尊,疼不疼?”
死过一次的陆焚如不记得这句话。
他不记得所有温情的片段,不记得祝尘鞅安慰过他,不记得祝尘鞅教他功法。
……那么他这一身功法,是哪来的呢?
祝尘鞅的确很会说谎话。
在这世上,原来有这么会说谎的人。
陆焚如握着生铁刀,垂着眼仿若铸铁,赤丝已将他层层包裹,血瞳缓缓浮出:“还有什么要问的?”
血瞳诱惑他:“我会对你说实话。”
“你的师尊骗你,欺你,阻你成圣。”血瞳说,“我不一样……”
陆焚如垂头说了句话。
他的声音太低,血瞳没能听清,凑近了些:“什么?”
陆焚如脸色苍白,嘴唇慢慢嗫喏,又说了一遍。
血瞳仍没听清,再靠近时,一道利芒猝然由下向上狠掣。
生铁刀狠狠贯穿了那只血瞳。
血瞳全然不曾防备,连惊带怒之下,狰狞狂怒起来:“怎么会!这刀明明——谁换了刀?!”
血雾骤然凄厉,弥天盖地的血光闪烁不定:“你不能伤我!伤了我,你也逃不了……”
陆焚如的左眼闭着,淌下鲜血,那柄刀却仍毫不留情,将血瞳豁开钉死:“我在问你。”
弱水寒毒能克制这血瞳,弱水寒毒也能克制神力——祝尘鞅的身上,是他亲手注入的寒毒,他以为祝尘鞅受得住。
祝尘鞅什么都受不住了,那一身神骨为囚,锁了他妖丹内的祸端十余年,早不再如过去那般坚不可摧。
陆焚如想起那一声清脆的骨裂。
祝尘鞅什么都受不住了。
陆焚如盯着濒临碎裂的血瞳,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全无感情,伪装出来的表象尽散,冰冷得仿若寒渊。
这东西说它会说实话。
“我在问你。”陆焚如说,“我师尊,他疼不疼。”
陆焚如等着它回答。
血瞳挣扎咆哮, 叫森然青冰炸开片片血雾,这血雾被黑风包裹,左冲右突,竟是无半条路可逃。
“……你不能伤我。”血瞳嘶哑道, “你的妖魂, 早已与我相连, 那巫族小儿就是杀你一次, 也改不得……”
陆焚如要问的不是这个,生铁刀再掣, 又豁开一条血口。
血瞳支离破碎, 眼看就要彻底溃成赤色浓雾,仍在抵死挣扎:“杀身之仇, 灭族之恨,你就——”
陆焚如将刀钉进那血瞳最深处,弱水寒毒沛然轰开。
血瞳叫这一刀生生斩碎,狂怒之下,凄厉血雾将这小妖物卷住, 上古妖圣的滔天威压碾下来。
那赤红色的浓雾之中, 飞沙走石凄厉无比, 数不清的恶业滋生出万千怨力,折出重重幻象,有人间肆虐战火,有巫妖两族死斗, 有血流漂杵, 有白骨露野。
凄厉鬼哭凝成冲天怨气, 无数赤丝由血色的瘴气里长出来,钻入陆焚如周身窍穴, 登时血流如注。
“疼与不疼。”血瘴里又响起那空洞的洪钟声,“何不亲自试试?”
血瞳先前不愿伤陆焚如,是因为早已将这具躯壳视作囊中之物。
既然早晚要夺舍转生,伤了哪个地方,日后都是麻烦。
……可这小妖竟如此不知好歹,简直找死!
死后残魂本就难以修炼,它不知煎熬了多少年岁,收集了多少恶业怨气,才终于将这血瘴凝练,化出一对血瞳。
叫这对师徒一折腾,前功尽弃,毁了不知多少道行!
震怒之下,血瘴彻底不再留半分余手,赤丝大肆撕扯剜割,直到这具躯壳在痛苦下战栗抽搐,才觉稍稍满意。
它双目已毁,不能视物,却仍能感知到那小妖物深陷血瘴之中,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命在顷刻。
陆焚如口中溢出鲜血,周身也血流如注,声音低哑到了极点:“我师尊……有这么疼?”
“那可不止。”血瘴笑道,“小子,你占了便宜,巫族可比这遭罪得多——你以为有了那一身神血神骨,他们便不是肉体凡胎了?”
陆焚如睁着双眼,他的左眼已同那血瞳一并毁去,右眼一片漆黑,视线落在空处。
这东西说得不错,他的妖魂和这片血瘴早已融为一体,剥离不开。
陆焚如牢牢攥着生铁刀,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个,仍想趁机将这一团血瘴也斩碎,可刀身嗡鸣不停,却是怎么都不听他使唤。
“……无非是仗着些特异之处,逞威风时有些能耐,不好对付罢了。”
血瘴仍在继续说,声音傲慢至极:“巫族自诩古神后裔,其实废物得很,修为越高,肉身越不堪重负……你那师尊,本来命也难长。”
如若不然,它早就趁那半年,夺了祝尘鞅的躯壳——可谁能受得了那滋味?
一副躯壳千疮百孔,就没有一刻不疼的时候,伤势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只想找把刀抹脖子,恨不得魂飞魄散了事。
就算有神骨神血这般诱惑,这滋味也一刻都忍不下去。
故而血瘴勉强装了半年的祝尘鞅,时不时冒出来刺激一下陆焚如,就立刻缩起来,半点没动过夺舍的心思。
若不是为了让这小子多恨祝尘鞅,多攒些怨力恨意,快些突破,血瘴早就逃之夭夭了。
“小子,识相些。”血瘴慢慢将这些说完,赤丝缠绕着陆焚如,将人翻了翻,“你也不想落到你师尊这个地步罢?”
“你杀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日了。”
血瘴道:“你动手利索点,反倒是孝顺……你若死在他前面,谁来给他收尸?”
还不如老实些,就叫它夺舍,回去给那巫族小辈个痛快。
日后立个衣冠冢,看在这些年缠斗不休的份上,它倒也并非不能替陆焚如去上几炷香。
陆焚如在这些话里静了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
血瘴莫名:“你笑什么?”
“你畏惧祝尘鞅。”陆焚如问,“为什么?”
血瘴仿佛被戳了痛处:“我畏惧他?!荒唐至极!一个巫族小辈,自不量力,妄想逆天改命,笑话——”
陆焚如问:“什么逆天改命?”
血瘴声音骤停。
陆焚如见它不肯回答,知道问不出,也就不再白费这个力气:“祝尘鞅……”
这三个字,就仿佛什么最残酷的法咒,深勒入骨,碎成一团团刺目血雾。
他仿佛在某处看着自己,正被层层剖开,抽筋剥皮,剜骨割肉,倒出一堆破烂脏腑,扔在地上。
原来到这时候,最明显的念头是麻木。
到了没资格再叫师尊的时候,原来就算千刀万剐也不疼。
陆焚如垂着视线,慢慢含着这三个字,瞳孔里也仿佛覆了一层青冰。
“你被祝尘鞅囚着,便出不来。”
“这些年里,你魂力停滞,伤的那只眼睛也还瞎着。”
“你是穷奇的祖宗,以恶念为饲,越是极恶之徒,越能助你修炼。”
陆焚如问:“在祝尘鞅身上,十多年,你什么都没得到吗?”
……血瘴忽地陷入沉默。
这沉默并不安宁,反倒有种歇斯底里般的暴怒正无形滋生,血水翻滚着冒起泡,噼啪破开,溅到他身上就冒起青烟。
陆焚如被赤丝撕开皮肉,却毫不在乎,有这些东西乱割乱剜,他妖魂之内的诸多封印都被划破。
血光溃散,随着徒劳的怒吼声,有水银似的光泽流出来。
原来他被他的师尊抱过那么多次。
陆焚如近乎贪婪地看,他看见祝尘鞅教他功法,陪他练习,处处耐心指点,甚至收了法力与他对练。
祝尘鞅这一身法力早已臻化境,真元收放自如,应对从容,不知有多潇洒。
陆焚如却没这个本事,妖力收拢不住,不是轰塌了哪处房屋,就是糟蹋了一片好好的竹林。
少年狼妖睡不着,大半夜夹着尾巴,偷偷摸摸跑出去找新竹子,被师尊拎着后脖颈捉个正着。
“好了,好了。”祝尘鞅笑得轻咳,假装什么也没发现,托着小白狼放回地上,转回身去,“师尊没看见,去玩吧。”
月亮底下,化形回人的小徒弟抓着他的衣袍,不去玩也不肯跑。
祝尘鞅阖目等了许久,睁开眼睛。
看见那只攥住衣摆不放的手,祝尘鞅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稍凉的夜风里。
“……焚如。”祝尘鞅轻声说,“来日——”
这话才说到第二个字,听见个“来”的小徒弟已经应声钻进师尊怀里,将祝尘鞅牢牢抱住,埋进那片肩头。
祝尘鞅张了张口,哭笑不得,要说的话却也咽了回去,揽住怀中少年轻抚:“遇着什么难事了?”
陆焚如低声说了噩梦,梦里他对师尊不好,咬了师尊的肩膀,还喝了很多血。
这梦接连做了几日,把他折磨得不轻,就连白日同祝尘鞅对练功法时,也有莫名嗜血冲动顶撞不休。
祝尘鞅摸了摸他的头发,揪了两下无精打采趴扁的耳朵:“大概是要突破了,明日替你看看内丹。”
陆焚如怔了怔:“可……”
“靠吞食修炼,本来就是妖族天性。”祝尘鞅温声道,“会有这种念头,原本就很正常。”
祝尘鞅半开玩笑:“头两天去降妖,还有不少妖族想吃我……妖族的食谱就是广些,有的吃石头,还有的想吃月亮。”
陆焚如咬紧牙关,死死攥着拳:“我绝不会这么做。”
祝尘鞅点了点头,摸了摸他的背,引着这个小徒弟往回走。
“焚如。”不知走了多远,祝尘鞅说,“倘若有一日,因为什么缘故,真到了这一步。”
少年狼妖怔住,抬头定定看着他,漆黑瞳孔一动不动。
祝尘鞅低头,看他半晌,忽然将小徒弟神秘招到身前,一本正经嘱咐:“轻点咬,自己用。”
陆焚如:“……”
祝尘鞅时常逗这个小徒弟,看着陆焚如的表情,自己先没忍住笑了:“说真的,别给别人,青岳宗……”
“他们敢!”陆焚如几乎把牙咬碎,漆黑眼睛里喷出火,“我废了他们!”
青岳宗那些人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几次若非祝尘鞅及时赶到,甚至打上陆焚如的主意。
那些人惯会捧高踩低、见风使舵,恶心得很。陆焚如每次看护受伤生病的祝尘鞅,看得极紧寸步不离,就是怀疑这些蝼蚁胆敢对祝尘鞅不敬。
在陆焚如的心里,祝尘鞅就该在九天之上,不落尘埃,岂能叫这些渣滓冒犯折辱。
祝尘鞅摸摸他的耳朵:“那就行了。”
“自家人,咬几下不妨事。”祝尘鞅温声逗小徒弟,“咬一口,师尊看看圆不圆。”
尚在暴躁的少年狼妖:“……”
“看看。”祝尘鞅把胳膊露出来,“咬一口,圆不圆。”
陆焚如牢牢闭紧了嘴,叫师尊的金光追得绕着竹林跑,这么跑着跑着,就又像回了小时候,忍不住笑了一声。
看见小徒弟笑了,祝尘鞅眼里也就微微有了笑意,落了袍袖招招手,等着怀里多出个暖烘烘的小狼妖。
“往后再做噩梦,记得说。”祝尘鞅在他背上轻拍,“梦中之事,虚妄而已,不必当真……就算有一日。”
祝尘鞅轻声说着这些话,掌心点点金光氤氲,这是巫族的言灵咒,这话会落在陆焚如的魂魄上。
……就算有一日。
陆焚如身体僵硬,半冰半火动弹不得,心头无限安宁、无限惶恐,从骨头里开始止不住地战栗。
“就算有一日,你我之间真到这个地步。”
祝尘鞅说:“你记着,那是我选的。”
说这话的时候,祝尘鞅的声音很平静,九天战神的赫赫威压凌厉凛冽,周遭青竹无风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