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焚如当时叫那刀中的冲天怨气慑了心神,耳畔日夜鬼哭、眼前血海滔天,整日里叫无数声音催促着复仇……并没注意那个笑是什么样的。
倘若他注意了,或许就会察觉,那张全然陌生的凡人面孔,笑起来的那一瞬有多熟悉。
陆焚如想起老板总喝的冷茶。
他嫌那茶冷,是想替老板重新沏热茶的,但老板不给他看茶叶,说那茶叶金贵,怕他糟蹋了。
这话着实太过分,气得少年狼妖绷着脸色,跟老板赌了三日的气。
到了第三日,还是老板看不下去新伙计自己给自己烧的糊锅饭,端了美味可口的饭菜来哄他:“好了……好了。”
老板笑着赔礼,给他递筷子:“你会沏茶,是我看不起人了。”
风卷云舒,日色柔和,暖洋洋的天光晒得人发懒,是个缓和关系的好当口。
老板将筷子给他,招呼陆焚如暂缓修炼,一起去吃午饭。
少年狼妖原本不想接,看见老板的脸色,又忍不住皱眉,先去扶那条手臂:“你又怎么了?”
他日夜听着喝骂诅咒,早已不知怎么说好话,心里越是焦急,讲出来的话越生硬:“病越来越重,为什么不治?”
老板有些惊讶,迎上漆黑瞳孔里的焦灼烦躁,将手覆在他后心,略略虚抚。
连陆焚如自己也看不见,有赤丝血瘴透体而出,叫那只手攥住,抛进了烧着离火的灶台。
“治不好,不如凭着心意,做些想做的事。”老板说,“过一过这样的日子,就很不错。”
陆焚如蹙眉:“你想做的,就是过这种日子?”
老板弄了个馒头,由中间破开,夹了些滋味鲜明的炒菜、肉片进去,又放了片金灿灿的煎蛋,拿油纸垫着,满满当当递给他。
老板问:“这日子不好?”
陆焚如叫这话问住。
他在心里觉得,这日子好,可耳畔的声音不容他这么想,充斥妖魂的凄厉血气也不准。
黑水洞历历在目的惨状,断肢残骸,冲天血气,催着他往那条回不了头的路上走,又岂能留在这客栈里做凡人。
这样静默了不知多久,他才冷声道:“不好。”
老板点了点头,颇为遗憾,收回了那个连菜带肉、夹得满满当当的香馒头,放在盘子里,拿碗倒扣上。
陆焚如:“……”
眼看着那张冰冷的面孔开始凝固,老板靠在椅子里,再忍不住笑,避过半身边笑边咳,一时竟有些止不住。
陆焚如匆忙过去扶他,看见这人掌心血迹,瞳孔倏地凝了凝,几乎是下意识就握住他那只手,径直按向自己胸口。
……这一个动作,叫两个人都怔住。
陆焚如怔怔站了半晌,眼底黑雾遮罩,有些晃神,声音不自觉转低:“我忘了。”
老板压下咳意,轻声问:“什么?”
陆焚如摇了摇头。
他忘了,他已经没有妖丹了。
这也不是他的师尊……是一介凡人,不能用他的妖力疗伤。
这怎么会不是他的师尊?
陆焚如想不通,扯着老板的衣领,不甘心地低头嗅了嗅,却只闻见浓郁到苦涩的药气。
“你病得太重了。”陆焚如说,“不该再开店,该去休养。”
老板温声说:“再等等。”
陆焚如摸着他的脖颈,找方才感应到的伤口,却一无所获:“等什么?”
老板并不回答,只是摸了摸新伙计的后颈,熟练地把这一只小狼妖拎回座位。
妖力波动尚未平息,陆焚如心神叫本能充斥,一片雾蒙蒙的混沌间,叫香气诱得吸了吸鼻子。
老板笑出来,重新将馒头推回去:“吃吧,管饱。”
他看着这小狼妖狼吞虎咽,眼里柔和,伸手想要摸摸那不知不觉露出来的耳朵,稍一沉吟,还是没将手落下去。
陆焚如能感知到这一切,只是那时心神混沌茫然,纵然感知,竟是毫无所觉。
馒头夹菜、肉、煎蛋,明明每样都平淡无奇,可也不知香在什么地方,一吃就停不下来。
“我想学。”陆焚如垂着眼,低声问,“难不难?”
老板轻轻摇头,给自己斟茶,慢慢地喝:“很好做,一学就会。”
陆焚如盯了他半天,又想起这一桩闹心事:“为什么不让我泡茶?”
老板如实承认:“这不是茶,是药,怕你嘴馋偷喝。”
陆焚如:“……”
若是不加最后一句,这回答还真有几分酸楚遗憾。
偏偏这老板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要慢悠悠接着揭他老底:“万一苦哭了,满地乱跑,说不定要撞翻多少东西。我身体不好,捉又捉不到,哄又不好哄……”
……这些话,仗着他那时妖力动荡,心神不稳,听不出个中蹊跷,师尊也就这么放心说了出来。
因为他心神不稳、意识混沌,就算这么说了,也没什么更多的后果。
少年狼妖半夜想起这回事,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挠了半宿床板,也就作罢了。
陆焚如不肯承认,自己后来确实偷喝了那药。
确实苦得几乎魂飞魄散,站在原地好半天,动都动不了,整个舌根都木得发麻。
那种苦涩,叫无数更深重的、透彻心扉的茫然压着,已浸透魂魄,难以分辨得清了。
他只是忍不住想……原来师尊也有不那么周密,不那么步步谋划计算,靠在椅子里休息,随心所欲轻松闲聊的时候。
他怎么就听不出这话的破绽。
馋嘴偷喝、苦得乱跑、撞翻东西……他几时在客栈丢过这种人。
撞翻的是离火园中的青竹,苦得他乱跑的是师尊还没熬好的灵药,师尊几时捉不住他,从来都轻易将他捞起,边哄边笑得不行。
丢人的不是浑浑噩噩、满心仇恨的丧家犬,是有师尊的小白狼。
陆焚如叫钓竿的牵扯惊醒,下意识提竿上扯,飞上来一条花背鲢鱼,分量不轻,扑棱他一脸水痕。
元神靠在他身旁浅眠,也叫这一变故扰醒,看了看手中毫无动静的钓竿,笑了笑温声道:“你赢了。”
这本是一句寻常到不能更寻常的话,陆焚如心中却骤然慌乱,囫囵摇了摇头,按住那鱼,极力定了定神。
“是师尊暗中相让。”陆焚如说,“我本来赢不了,不该我赢。”
祁纠这次的确没让。
元神用不着哄徒弟的时候,已经很难维持清醒,一炷香就能把他弹出去三五次。
这话解释了不如不解释,做师尊的厉害惯了,赢了徒弟千百次,多认这么一回赢,倒也没什么。
陆焚如很聪明,钓鱼学得不错,做鱼也不差,幻化出灶台并锅碗瓢盆,埋头在白花花的蒸汽里忙碌不停。
他察觉到熟悉温度来到身后,被那只手覆在头顶,肩背悸颤了下,恢复自如神色:“师尊?”
祁纠并没想说什么,只是想趁着清醒,多陪他一会儿。
陆焚如从那双眼睛里读出这些,努力扯动嘴角,又幻化出椅子,扶着他坐下:“师尊监工,看看徒儿的手艺荒废了没有。”
他埋头炖鱼,察觉到背后温和注视,恍惚与记忆里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重合,竟渐渐失去全身知觉。
师尊一直陪着他,他怎么会这么迟钝,这么愚蠢,直到现在才察觉呢。
就一点都察觉不到端倪吗?
是真的一无所觉,还是不敢有所觉,不敢想,不敢猜,不敢问?
陆焚如撑着那方灶台,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道教他炖鱼、舀起一勺汤来,含笑招手叫他去尝的影子。
胸口那坚冰像是叫凿子钉进去,一下一下锤出更多裂痕。
这些裂痕向上不断蔓延,碎在喉咙里,化成片片冰刃,将发声的部位轻易绞碎。
锅中鱼汤白皙浓郁,滚滚飘香,看着诱人。
陆焚如挑了些最嫩的鱼肉,以妖力细细震成鱼糜,并一小碗汤,鲜香细腻,热腾腾端到元神身旁。
“师尊。”他哑声说,“稍微吃一点,吃一点我们再走。”
元神靠在椅子里,静静望着他。
陆焚如舀起一小勺,吹了吹,喂到他唇边,盼着他张口吃一点。
他等了很久,脸上血色慢慢褪尽,却还是笑了下,把那一勺蕴着灵气的鱼汤含了,揽住师尊的肩背,轻柔撬开唇齿,一点点渡进去。
他的动作极为仔细,生怕哪一下急了,忘了控制好力道,眼前这道影子就这么散在当场。
喂了三小口鱼汤,陆焚如用披风将师尊的元神裹好,小心翼翼背在背上,直奔不周山。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背着元神赶路,对妖圣来说,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难免有些碍手碍脚的,是路上频繁出现的截杀——哪怕有陆焚如的妖血做掩盖,也终归有各方势力开始察觉。
……青岳宗的神血神骨不见了。
说来也可笑,青岳宗这样苦心谋划,不停找能乘凉的大树,以为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落到这个地步。
被打平了不知多少山头,没人有功夫管它,被妖灵大阵围困了不知多少天,也没人有心情管它。
祝尘鞅的气息消失,在青岳峰内彻底杳无音信,终于开始有人管了。
陆焚如踉跄半步,立在山巅。
浓郁黑雾牢牢护着背后元神,一并护着狼灵背上的那具无知无觉的身体,因为这一路的截杀几乎没停,这黑雾里也隐隐沾了血气。
他手中攥着生铁刀,灿金色的刀鞘不需他拔,察觉到危机,自然化作护柄。
这一把本该凹凸不平、废铁似的佩刀,不知何时,已被不熄的离火灼炼成锋锐弯月。
不周山就在眼前,到了这一步,谁要拦他,也不可能拦得住。
这一路上遭遇的截杀,人族不值一提,巫族、妖族的同样不少……个个都要祝尘鞅的神血神骨。
要陆焚如大方些,不过就是要点血、要根骨头,有什么不行的?反正他有那么多,只要分出去些许,便不与他为难。
——还没死透?这有什么妨碍,取就是了。
——莫非只能等死了再下手?
——那还不快弄死了事,干等什么?
——你是他徒弟,你不好下手,让我们来……
数不清的声音环绕,陆焚如垂着眼,苍白的手攥着漆黑的刀。
刀尖滴着血。
……他不清楚自己伤了多少、杀了多少,也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是不是就叫“凶性大发”、“妖性难除”。
总归……那些来拦路的,如今都没办法再来拦路了。
陆焚如只觉荒唐。
荒唐到极点时,心神俱震,只剩茫然。
“师尊。”陆焚如低声说,“你过得是这种日子,是不是?”
陆焚如问:“你一直过这种日子?”
他记得,即使是在客栈,老板偶尔也会忽然出去一趟,回来时脸色就会更苍白些,身上有血腥气。
他偶尔会看见,老板就那么睡在椅子上。
哪怕看着也知道很不舒服,眉宇间的疲倦散不去,一手垂着,睡着时也止不住地低咳。
每到这种时候,陆焚如就忍不住暂停修炼,把老板背回去,让这不知有什么秘密的凡人好好在榻上睡一会儿。
可也就是一会儿,他回客房修炼,没多久,就察觉到老板起身出门,又走远了。
那些日夜里,陆焚如睁着眼睛,盯着紧闭的客房门,不止一次生出离谱的念头。
把这人关起来算了。
关起来,省得往外跑,省得每次出去,身体就变得更不好。
他不明白这念头是哪来的,担心是自己妖性难泯,害了这无辜凡人,终于在某天夜里不告而别。
那之后不久,陆焚如就回去闭关苦修……再之后,破关而出的妖物就打上了青岳宗。
陆焚如不让自己想这些。
他不能想这些,想这些就护不住师尊,这些人都在盯着神血神骨,像杀不完的鬣狗。
陆焚如让自己想别的,想师尊伤好了以后,他们做些什么。
想不周山若是不管用,识海另辟天地,是不是要放张舒服的床榻。
或许也不尽然是床榻的缘故。
现在师尊的元神……就要比客栈中安稳许多。
元神阖着眼,静静伏在他肩上,气息柔和,仿似睡得舒适从容。
陆焚如舔去唇畔血迹,用鼻尖轻轻拱了拱师尊,稍微调整姿势,让师尊休息得更稳当些。
元神最后一次醒过来,是在一天之前,他叫十余个巫族大巫设阵围堵,那阵法凶险异常,险些叫他吃了大亏。
这些人或许想不到,他们口中“死到临头”的祝尘鞅,伏在徒弟的背上,闭着眼睛口述,都能破这夺天地之造化的大阵。
“没什么难的,万变不离其宗。”祝尘鞅说,“巫族阵法承自盘古,以身化阵……破他天突位。”
阵法中刀光剑影遮天蔽日,杀气凛凛,激发到极处时威力极胜,乃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诛妖大阵。
那上古妖圣,当年之所以成了残魂,就是一着不慎,折在了这奥妙无穷的阵法里。
祝尘鞅却轻松写意,闲庭信步般指引他:“要攻你空门,让开,侧面抢曲池位,进逼内关。”
“以退为进,有舍有得。”祝尘鞅说,“占他气海,抢天枢,破章门……出口不在百会,别被迷惑了。”
祝尘鞅说:“由风池走,小火慢炖……”
陆焚如低低笑了一声。
祝尘鞅也笑,伏在小徒弟肩上,轻叹了一声:“糟糕。”
“露馅了。”陆焚如轻声说,“怎么办?”
祝尘鞅慢慢呼吸,似在思考,但两人离得实在太近,陆焚如能察觉到他在尽力压制咳意。
元神咳出来的,尽是点点神力,等神力散尽,元神也就再难为继。
陆焚如也知道,师尊不得不说这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暗号,是因为实在没力气提醒他要耐心、要沉住气,要示敌以疲,要静待时机。
“老板,我是店里新来的伙计。”陆焚如尽力让语气轻松,哄师尊高兴,“有什么吩咐?”
他知道师尊没力气回答,但他也知道,师尊一定听得见。
所以他一刻不停地接着说:“往后我就在店里做事,不走了,跟您学本事,给您沏茶……”
他在这话里愣怔了下。
陆焚如垂着视线,他还想不清自己这一愣怔是怎么回事。
在客栈里做凡人老板的师尊,唯独在这件事上欺负他,就不给他泡茶的机会……到了他走的那天,还说“下次”。
“下次。”老板哄他,不知怎么就把那玉符弄回他脖子上,“下次喝你泡的茶。”
老板摸摸他的后颈:“别生我的气,回家吧。”
陆焚如定定看着脚下血迹,恍惚间像是被什么拍了下肩膀,倏地回神,风池位就在眼前。
“师尊。”陆焚如低声唤,“师尊?”
元神无知无觉,点点金光飘落,化成淡到看不清的指引,牵他出上古妖圣也逃不掉的诛妖阵。
他想起他打上青岳宗的第一天。
那个一身神铠的九天战神,周身金光流溢,法力与妖力大开大阖,毁去不知多少山石,烟尘四起。
与他僵持到极处时,在那滚滚浓烟里,祝尘鞅也曾自言自语,说了句话。
这话没准备让他听见,这是他的秘密,无人知晓——倘若祝尘鞅知道他能看透那些浓烟,就不会说。
他师尊就是这样,觉得他听不见了,也会说一些根本没可能的话,自己跟自己过过瘾。
“别生我的气。”他的师尊说,“回家吧。”
他轻轻拱背后安静沉睡的元神。
陆焚如背着他的师尊,一步步往不周山走,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学着师尊说话。
祝尘鞅是喜欢听他叫师尊的。
陆焚如清楚这个, 所以在打上青岳峰的时候, 也曾发了誓不叫, 绝不让这恶贼好过。
这誓言没撑住多久……也就半年, 对着那双变得熟悉异常的眼睛,话比脑子跑得快, 先从口中钻出来。
他还记得, 才被带回离火园的时候,师尊花了不少力气教他说话。
在外面冷峻傲然, 凛然不可侵的年轻战神,回了离火园,战铠未褪,就接住扑上来的小徒弟。
第一次听见陆焚如叫“师尊”,祝尘鞅几乎压不住眼底笑意, 把一步三摔跤的小狼妖抱起来, 揉着耳朵哄:“好, 好……就叫师尊。”
那时的祝尘鞅,年纪实在也不算长,化去那威严凛冽的战铠,仍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小狼妖也刚学会化人形不久, 趴在他怀里, 学着他的语调, 磕磕绊绊地叫师尊。
那是陆焚如记忆里,祝尘鞅最高兴的时候。
“就叫师尊, 再叫一声。”
祝尘鞅慢慢地教小徒弟:“往后,害怕了,难过了,挨欺负了,就这么叫。”
小狼妖边听边慢慢晃尾巴,既学会了,也没学会。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不光是害怕、难过、挨欺负……自从学会了喊这两个字,小狼妖就每天要叫八百遍。
高兴了也要找师尊,捡到漂亮蘑菇了也要找师尊,抓了条青竹蛇也要找师尊。
小狼妖在离火园里扑雪花,扑着最好看的,拔腿往回跑,没几步就化成一点水色。
祝尘鞅每天醒过来,枕边除了一只玩得脏兮兮的小白狼,还不一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白狼肚皮朝天,睡得四仰八叉香香沉沉,被师尊抓着后颈拎去洗澡,扑腾着四爪胡乱挣扎……普天之下弄九天战神一脸水的第一妖。
祝尘鞅第一回出师不利,湿淋淋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揉着额头轻声叹,眼里却笑意分明。
小狼妖裹了人的衣衫,趴在他肩上,紧紧抱着师尊的脖颈,也跟着高兴,也跟着笑。
……那实在是很不错的日子。
是不是这一生,欢喜悲伤都是有数的,那时候过得太高兴,于是就要添些痛苦。
既然这样,叫他痛苦就好了,惩罚他就好了,为什么要连累他师尊。
为什么要累他师尊。
陆焚如盯着生铁刀滴的血,想不通这件事。
漆黑的刀,殷红的血,耳畔杀声忽隐忽现,尽皆被漫天盖地的滚滚黑雾吞噬。
陆焚如清楚自己也在阵里。
那些惦记祝尘鞅的大巫,被妖灵大阵困住,见近不了他的身,就又用新的阵法对付他……却不知这阵法对他更没用。
无非是些专门惑人心神,叫人陷于最苦痛、最煎熬、最不愿回想之事,逼入走火入魔的阵法。
……和他平日里做的,也没什么不同。
陆焚如看见幻象里满心仇恨、打上青岳峰的自己。
他阖目辩风,依旧片刻不停往不周山去,不仅不挣脱那些幻象,反倒借这个机会,定定看着幻象中的师尊。
师尊元神里封印的记忆,刻意模糊了这一场死战。而他自己的识海,在这一刻叫血海淹没,滔天戾意在这一刻悉数爆发,早已吞没理智。
是以竟唯有靠着这阵法。
靠着这沟通天地的阵法所重现的、异常冰冷的幻象,才能看清当时那一战的原貌。
陆焚如总算弄清楚了,这一仗为什么要打上足足三天。
他闭关苦修的时候,祝尘鞅也在闭关。弱水在元神上留的伤难以痊愈,至少肉身要在这时候撑住,不能再出什么岔。
这事并不如想象般那样容易做到。
频繁来袭的劲敌,让祝尘鞅不能再压制修为,可修为每上涨一层,他的身体便崩溃一分。
青岳宗只怕也是看透了这一层,才急着改弦更张,另抱大树乘凉。
……但青岳宗不知道,这世上的输赢,并不是全凭妖力与法力高低论的。
陆焚如现在已能看懂,第一天打上山门的自己,除了妖力胜过祝尘鞅,其实身法漏洞百出,全是破绽,处处空门。
师尊用了一天的时间,教他怎么守空门、怎么以妖力护住要害,借着这难得的机会,教他生死之战里,如何取胜,如何自保。
祝尘鞅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
见他学会便跟着满意,舒一口气,再教下一招。
见他硬是不开窍,教了几遍还记不住,便忍不住微微皱眉。
这一皱眉,引得旁观这一段记忆的陆焚如轻轻笑了声。
他忽然在这一处驻足,将元神向肩上拢了拢,又紧了紧披风:“师尊。”
陆焚如轻声问:“徒儿蠢得很,是不是?”
他师尊放松熟睡,静静伏在他肩上,眉宇舒展从容,神情安宁。
陆焚如胆大妄为,亲了下师尊阖着的眼睛,在那张面庞上贴了贴,继续向前赶路,妖力涓涓汇入背后元神。
幻象当中,击中祝尘鞅的是磅礴寒毒罡风。
他们打到第二日,陆焚如被引导着勘破最后一道关窍,境界一瞬陡升,竟硬生生压过了那灼灼离火真元。
弱水生出的寸寸青冰疯长,森森寒光闪烁,锋芒毕露,罡风挟天地之利,威势强悍得山摇地动。
祝尘鞅不得不弃了真元法力,转而以神力应对,万丈金光流溢,滚滚烟尘中,数座峻拔高山,只在弹指间化作齑粉。
那道身影站在漫天流霞之下,仰头查看那挟了寒毒的冲天妖力,终于松了口气。
……那夜偃旗息鼓,双方各自回去休整,准备决一死战。
祝尘鞅靠在榻上,对老松说,我徒弟无妨了。
他的身体早承受不住动用神力的代价,鲜血从口中涌出,又被随手拂去,脸色却已苍白得令人心惊。
老松当初给他出主意,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急又愁,愁掉了好几颗松针:“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不怕你徒弟真杀了你?”
“我的命本来就不长。”祝尘鞅说,“没几日活头了,天亡我,少污蔑我徒弟。”
老松叫他一噎,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叹了口气,只得闷头坐下。
硬要这么说……也没错,巫族天赋斐然的就没有命长的,这一身神力,既是遗泽也是诅咒。
若不是这样,祝尘鞅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办法,未必会选这条艰险异常的路。
“打了两天,够替你徒弟立威的了。”老松说,“妖族闻风丧胆,都已不敢来惹你徒弟,这还不够?”
祝尘鞅阖目歇了一阵,慢慢摇头:“不够。”
妖族容易震慑,上九天那些人才麻烦。如今陆焚如破丹成婴,已经显眼至极,巫族不会不警惕,不会不担心下九峰再出一个妖圣。
至少在陆焚如境界未稳的这一年半载,不能受什么干扰,必须潜心修炼提升实力。
想要足够稳妥,让巫族的人不敢贸然下来招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亲眼看见这一场鏖战,看见做师尊的打不过徒弟,看见祝尘鞅惨败。
得看见祝尘鞅惨败,输得异常惨烈,才能压住上九天的蠢蠢欲动。
这一切本就是计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