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计划妥当,做师尊的不动声色,凡是自己吃过的苦,便不给徒弟吃。
陆焚如看着幻象,心中不觉惊讶,也觉不出疼。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难猜到的事。
道理就摆在那,无非愿不愿想罢了。
他打了这些天,已经猜得出师尊那些年里,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祝尘鞅其实不喜欢打架,这世上不乏有人好武成痴,享受那些酣畅淋漓的战斗,一天不动手便觉得心痒难耐。
但祝尘鞅不是这一类……他师尊其实很懒得动。
他师尊喜欢晒太阳,喜欢弄片竹叶随手吹些曲子,喜欢带着他在人间游荡,喜欢养小狼妖。
陆焚如轻声问元神:“师尊,是不是?”
陆焚如问:“在客栈,你想把我留下的,是不是?”
他轻轻拱着元神的颈窝,声音柔和轻缓,仿佛四周不是步步凶险的阵法,不是踏错一步就夺命的幻象……是陪着客栈老板出来踏青。
做老板的时候,师尊就很容易累了。
那种疲惫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仿佛只要让他在那里坐一会儿、吹吹风,别去打扰他,他就会那么一直睡下去。
偶尔陆焚如不舍得叫他,就会把他背回客栈,老板伏在他背上,偶尔低咳,有时醒了也懒得动,就任他背回去。
“不如你就留下。”老板看起来很中意他这个伙计,咳嗽着半开玩笑,“一个月给你十两银子,怎么样?”
那时的陆焚如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一只手扶着老板,叫这多病的凡人在背上伏稳,一只手抓着那把漆黑的生铁刀。
“二十两?”老板说,“房钱饭钱都不要,很划算的。”
陆焚如低声问:“你这么做生意,怎么还没把钱赔光?”
他是认真问这话,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不明白这凡人笑什么,居然还笑个没完。
陆焚如忍住了咬他的念头,耐着性子:“我不能留下,你拿着银子雇别人吧。”
老板问:“半点可能也没有?”
“没有。”陆焚如说完这句,又觉得太生硬,吃力地缓了缓语气,“若是……以后。”
“等我复完了仇,救了同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到那时候。”
陆焚如说:“你还招伙计,我就来。”
老板没说话,陆焚如听他胸中气息,知道他并没精神不济到睡着,却不知他在想什么。
这样过了许久,老板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温声说:“不招了。”
“到那时,我要关了店,去享清福。”老板说,“你未必找得到我。”
陆焚如听过老板说什么是“清福”,闲时游荡,困时高卧,没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晒晒太阳,酿酒煎茶。
陆焚如这样想了想,脸上难得微微笑了下,低声说:“不错。”
老板也笑了笑,阖上眼,这次是真睡在他背上。
那日残阳落在半空,漫天赤霞如同灼烧,将天地映得通红,他握着刀,踩着那红得惊心的路往回走,心头安定却又茫然。
他握紧了他的刀。
“师尊。”陆焚如低声承认,“我是逃走的。”
陆焚如说:“我是真的想挣那二十两银子,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吓到了。”
他的力气暂时耗尽,不得不停下修整,小心将熟睡的元神换到怀中,将背负那具身体的狼灵也唤到身旁。
“我那时候想,我是疯了……仇不报了,恨不雪了,我想挣这二十两银子。”
陆焚如抱着元神,在师尊的唇畔轻碰,渡一点神魂之力进去:“要是我真留下了,我们现在会怎么样?”
他这样想了一会儿,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熟练地豁了些妖血,维持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也并不会更好了。
要是他真留下,冲着他来的对手,冲着他师尊来的对手,迟早要毁掉这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没有仇恨淬炼,他的实力不堪一击,师尊的身体日益衰弱,难免被他拖累……若是叫那上古妖圣的残魂反客为主,后果更不堪设想。
陆焚如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太过不自量——若是真有更好的办法,师尊早就用了,哪里等得到他想。
陆焚如抱着元神,看着层层逼近的幻象。
他看见自己在那场漫长的鏖战里,施展学会的全部本事,半分不知留手,看师尊口中鲜血喷涌,眼底却尽是从容释然。
画面层层叠叠,不分先后,第一天的生涩刀法,第三天的凌厉无匹,打上山门时的一腔血气、生野暴戾,到后来开始动脑子,慢慢学着设局破局。
祝尘鞅将这一切都算计得滴水不漏,把浑身本事在这三天三夜的鏖战里教他,用身上落的伤、口中涌的血教他,用命教他。
“你看。”阵法之中,隐隐有人声传来,渺远空旷,却又似在耳畔低语,“这都是你师尊设计好的。”
这声音柔和耐心,仿若安慰:“你师尊自知命不长久,早晚要有一败,与其败在旁人手上,不如选你。”
陆焚如看着那些幻象,静了许久,低声道:“是。”
“败在你手上,死在你手上。”声音说,“这是他选的,他甘愿如此,并无遗憾。”
这声音极似祝尘鞅,说出的话也像是他师尊会说的。
……或许有天,到了没办法的时候,师尊也会对他这么说。
甘愿如此,并无遗憾。
陆焚如慢慢垂下眼,手上力道渐失:“……是。”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行逆天改命,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那声音缓缓道:“你师尊既无遗憾,也已无牵挂,你强留不住……你看那元神,已只是个空窍,你师尊已殁了。”
“没什么要做的了。”那声音说,“就到这吧。”
陆焚如抹去唇角血痕,抚了抚元神无知无觉的眉宇,手指触碰翦密眼睫,轻轻拨弄。
他的神色变得恍惚轻松,身体却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细丝勒缚,细细的血线淌下来,手臂力道渐失。
有什么东西探向他怀中元神,欲要拖曳时,却陡然察觉到拒力。
陆焚如垂着眼,瞳孔漆黑,重新握住了他的刀。
那声音竟有几分气急败坏:“你还在较什么劲?”
“我师尊还在。”陆焚如说,“我知道他在。”
哪怕元神早已没有了任何反应,那具身体也正缓缓湮灭,他也知道,他师尊还在。
他师尊不会舍得……就这么扔了他。
不会舍得。
陆焚如低声说:“我还没给师尊泡茶。”
声音错愕:“什么?!”
陆焚如攥紧生铁刀,他听见耳畔杂音里有“神骨做刀鞘”、“暴殄天物”种种大呼小叫,胸口那顽固了不知多少日的坚冰,数不清的裂痕终于通上天灵。
也不疼,随风就碎成冰雾雪粉,凉意透腔,一直到嘴里,夺去他的声音。
这样的痛苦还不够,陆焚如垂着眼,要活下去、要冲破这阵法……还不够。
还不够。
陆焚如终于明白,妖族突破的本源之力,并不仅仅来源于仇恨和怨力——只是这两种最为直接,最为有效而已。
黑雾满空遮天蔽日,滚滚翻腾,亮银电闪绞住幻境生生拧裂,无色无形的力量挣扎不休,想要逃窜,却被赤红着双瞳的狼灵一口咬碎。
陆焚如知道他们藏起了哪个片段……这些人不敢让他看,却不知他早就用化血阵圈了青岳宗。
宗主也好,长老也罢,林林总总的记忆尽在那滔天肆虐的滚滚黑风里,他看得见有什么瞒着他。
他看见祝尘鞅靠在窗边咳血。
胆大包天、死到临头的青岳宗孽障,化成他的身形,去给祝尘鞅奉药茶。
他师尊当然没认错。
怎么可能认错,那是他的师尊。
那是他的师尊。
“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
隐在角落的老松恢复身形,摇了摇头,过去拿起那杯茶看了看:“有毒。”
祝尘鞅点了点头,端起茶,要往嘴里送。
老松被他吓了一跳,慌忙把人按住:“有毒你还喝?!”
祝尘鞅端着茶杯:“不差这一点。”
老松:“……”
这话倒也没错……为了维持住这具身体不崩溃,饮鸩止渴,祝尘鞅自己给自己下的药比毒更烈。
早不差这一点了。
老松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喝醉了,认错了人。”
他们正在这喝酒,碰上青岳宗自作聪明。老松仓促抱起酒坛,往墙角一戳,隐了身形……然后便眼睁睁看着一个“陆焚如”进来送茶。
这两个人白天还在打生打死,实在想不明白,这宗门里的人在寻思些什么……
“认不错。”祝尘鞅说,“我徒弟比他威风。”
老松:“……是。”
祝尘鞅:“还要潇洒些。”
老松听不下去了:“喝酒。”
祝尘鞅笑了笑,端详了一会儿那一盏茶,以茶代酒,喝了一口。
“要是……”老松看了半天他的神色,没忍住问,“我是说,要是,你徒弟真大半夜给你送毒茶,你是不是也会喝?”
祝尘鞅其实是有些醉了,靠在窗边,身形倦懒,只有眼睛透彻清亮。
“我徒弟不会。”祝尘鞅说,“他不是这种人。”
老松摆摆手:“闲聊嘛,假如。”
祝尘鞅:“我徒弟不会。”
这话的语气认真过头了,老松怔了怔,话到嘴边,居然又咽回去。
老松静了半晌,也不知怎么,问了个比青岳宗更离谱的问题:“那他要是……大半夜,来给你送不毒的茶呢?”
话赶话聊到这儿,谁也没想过这问题的答案,谁也没想过这种可能。
那种情形下,自然没有这种可能。
背负着滔天仇恨,只想手刃恶贼的陆焚如,怎么会半夜来给杀了全家、剐了自己的仇人泡茶。
祝尘鞅居然被这样一个无聊的问题问住。
祝尘鞅看着那杯茶,坐了好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就……给他二十两银子。”
老松没听懂,茫然怔住。
祝尘鞅往窗外看。
月下风影,白亮一片,窸窸窣窣,像极了小白狼从窗外跳进来。
祝尘鞅说:“我还不能死。”
老松忍不住叹气:“还有什么东西没给你徒弟?”
祝尘鞅摇头,想了一会儿,又说:“还没喝茶。”
他是醉了,连站起来也懒,靠在窗边,闭着眼睛使了个术法,那月影就变成一只小白狼,叼着茶壶,摇摇晃晃跑过来。
老松被迫陪了一杯,苦得满脸抽搐:“这是茶?”
祝尘鞅笑了笑,把这一杯苦透腔的茶一饮而尽,看着月华消散,天边渐晓,拂袖起身,震去微醺酒力。
他不说话,不执戟,神力化铠,往山巅去。
陆焚如背着他的师尊, 落在山巅。
元神伏在他背上,山风猎猎,宽袍广袖跟着迎风舒展,一派闲适从容。
“师尊。”陆焚如说, “等我们从不周山回来, 就去昆仑看桃花, 去煎茶酿酒, 避世隐居,享清福。”
“你开客栈, 我做你的伙计, 我很勤快,不要银子。”
“我给你泡茶, 一定是不苦的茶,我去找最好的茶树,不给就抢。”
陆焚如讨价还价:“但你要准我叫你师尊。”
他将元神牢牢护在怀中,盘膝坐下,冲天的妖力盘桓连结, 浓郁黑雾之中, 混着青冰的银芒拔地而起。
不周山已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搅扰, 生死之道妄动,自然有天地之力来镇,浩然威压铿然落下,将山石顷刻碾成齑粉。
风卷尘沙遮天, 云层厚重阴沉得仿佛随时压坠, 天边响起滚滚闷雷, 刺眼白光烁闪,生机勃勃的万物瞬间化为肃杀。
天地骤暗, 风雷骤起。
那些藏在附近窥探的影子,贪婪的眼睛,纠缠不休的阴谋算计……叫森然青冰悄然蔓上。
发觉时错愕惊呼,发不出声,这些影子才悚然察觉,身体不能动弹,竟连舌头也被冻在口中。
浩荡威压下,甩不掉的阴魂不散,也像那山石一般,无声无息化作血雾。
陆焚如将生铁刀倒转,往胸口一剜,射出血箭,融进那滚滚血雾之中。
这是陆焚如炼化了那上古妖圣的残魂,翻出的妖族血祭秘法。在这不周山下,便可强开轮回道,逆生死转乾坤。
漫天弥地的血雾里,仍有数不清的阻力。尽皆是昔日巫妖大战,在不周山下被纳入冥界,看守轮回道的阴兵。
这些阴兵早已没有了神智,只是一道无知无觉的残魂,依照天地之力的驱使,拦阻擅闯者。
陆焚如背着元神,挟狼灵一路杀过去,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终于微光乍现。
他盯着那道微弱天光,咬牙扑进去,摔在地上,仍不忘护紧师尊,急喘着满腔血腥气抬头。
……他看见漫天星辰。
静谧夜穹寒星闪烁,那一道月华静静落在青石板上,漫野绿草随风轻伏。
月下风间,立着株苍翠老松。
“你你——”老松见着陆焚如怀中身影,原本已摆好的高人姿态,顷刻烟消云散,“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陆焚如胸口起伏,瞳孔漆黑,定定看着他。
松柏本就是清净之物,三万年的苍松,餐风饮露,承日精月华……被天地派来看守这不周山轮回道,再合适不过。
他师尊早就知道他要来这轮回道。
陆焚如缓缓道:“不带他,带谁?”
这一张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喉咙早已哑透,说出的话干涩异常,每吐出一个字,喉中血腥气就愈浓。
老松错愕道:“不救你同族了?你不是来救他们的?”
祝尘鞅当时交代的,是陆焚如多半有天会来不周山,复活黑水洞群妖……何曾是这么难的差事??
陆焚如被他问住,握着那柄生铁刀,在原地站了半晌,将刀放在地上,双手抱拢愈散的元神。
他抱着祝尘鞅的元神,盘膝坐在地上,以妖力结阵,护住最后一点金光不散。
是有这回事。
“我师尊怎么说。”陆焚如问,“他们该死么,我该救么?”
他这话平静异常,若是不明就里的,听见他这么说,几乎难免要觉得瘆人胆寒。
但老松的反应却不同,看他半晌,眉头越皱越紧,走到他身旁草地坐下。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老松说,“你师尊……”
老松忍不住看了看那道阖目熟睡的元神。
青岳峰一战后,老松已许久没再见过祝尘鞅,只知道这家伙如愿败在了徒弟手下,青岳宗的供奉也换了人。
老松抬了抬头,想再去看那狼灵背负着的肉身,实在怕看着疼,打了个悸颤,飞快收回视线。
老松看着陆焚如,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张口,斟酌着打量这浑身浴血、状似修罗的少年妖圣。
“我不知道什么。”陆焚如垂着眼道,“我只知道,我师尊不会害我。”
……知道这个就够了。
师尊不会害他,倘若黑水洞和师尊到了什么不死不休的地步,也无非那几种可能。
要么黑水洞里的妖族,并非他想象中那样与世无争,也是凶兽恶妖……要么就是有东西在背后捣鬼。
再想想那生铁刀的蹊跷,与血瘴如出一辙的操控手段,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残魂。”陆焚如低声说,“黑水洞和那上古妖圣,什么关系?”
他这样问了一句,不等老松回答,又自顾自缓缓说下去:“能在我的刀上动手脚,关系匪浅,我与那妖圣残魂没有血缘传承……是部下?”
他看了看目瞪口呆的老松,在对方的神色里得到答案,点了点头,继续说:“原来是部下。”
“道魔之争,鸿钧取胜,以身合道。那上古妖圣死于巫族诛妖大阵,心有不甘,留下残魂教唆挑拨……我族中有妖着了道。”
陆焚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残魂教唆的手段,日夜侵蚀心志,逼人偏激、逼人嗜血,逼人煞性大发。
他被师尊教成了人,能勉强抵抗。黑水洞中的妖族,没有这个能耐,瞬息间就会被血脉激起的杀性吞噬。
“不止?”陆焚如看了看老松的神色,略一思索,又点了点头,“对……还不止。”
不止是这样,能让这残魄找着机会,乘虚而入,定然是黑水洞先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陆焚如看了看自己的刀,压下凶性,压下顽劣,迫着自己按师尊的习惯思索。
倘若他的同族对他当真疼爱关切,以师尊的脾气,纵然没法替他复活族人,也一定会同他解释。
倘若是那样,师尊就会带他回黑水洞,给他讲述当时实情,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无人关怀的孤儿。
祝尘鞅不是有话不说的脾气,除非是不能说的话——什么话不能说?
有什么真相,是他师尊不方便告诉他,不方便多解释……最后顺理成章,成了献祭那滔天恨意怨力,让他活下来那一步绝佳棋路的?
陆焚如抱着元神,手指慢慢抚着灿金刀鞘……这是神骨。
这是神骨。
陆焚如不让自己的手发抖,他还要抱着师尊,还要从这轮回道里,抢回去一条命。
不是发抖的时候,不是难受的时候。
不是用着把刀慢慢剖了自己,研究怎么才能觉得疼的时候。
“我师尊……从一开始,就没有将神骨神血当自己的东西。”
陆焚如说:“骨血撑着他的肉身,所以他也没有将身体当成自己的东西。”
巫族肉体凡胎,没了肉身承载神魂,自然就难有命在。
陆焚如说:“一直这样,他习惯了,没想起命是他自己的东西。”
这不能怪他师尊——任何人生在那毫无温度的上九天,所有人都拿他当个盛装上古神力的器皿,当个死了就能立刻被瓜分的宝贝,都很难再修正这样的念头。
陆焚如想起自己一路杀过来,听见那些巫族大巫说的话,他们说祝尘鞅,像是在说一件物事。
一件可以被随意盘算、谋划、拆分的物事。
……而这件物事,在这数十年里,又在做什么呢?
陆焚如慢慢循着回忆,想起师尊最常做的事——除妖戮恶,诛那些涂炭生灵的凶兽恶妖,维持人间摇摇欲坠的平衡。
“巫妖量劫,危机重重,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黑水洞的妖族,献祭了族中幼崽,想要唤醒上古妖圣残魂,获取庇佑。”
陆焚如问老松:“是吗?”
老松没找到机会说话,顿口无言地看着他,揉着额头哑然苦笑。
陆焚如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向那把刀。
“我师尊去黑水洞,是察觉到了波动,去封印那苏醒的上古妖圣残魂的。”
陆焚如说:“但他晚了一步,残魂已经拿到了贡品,也已经挑起了黑水洞的厮杀……那里已经成了炼狱。”
“黑水洞并不知道,他们唤醒的是什么东西,这东西生来就要靠恶念为饵料,绝望、痛苦、恐惧,都能让它变强。”
刚刚苏醒的残魂极端虚弱,迫切要获得这些,挑起一场疯狂的厮杀,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
祝尘鞅在黑水洞见到的,已经是这样的结果。
在那残魂的视角,祝尘鞅自然是在黑水洞“大开杀戒”——因为那一把灼灼离火,将残魂刚吞噬改造的恶魂伥鬼焚烧殆尽,几乎什么都没剩。
除了一只被裹在袍袖里,拢着带走的小白狼,几乎什么都没剩……只剩下一把刀。
一把绕不开,逃不掉的刀。
祝尘鞅把他捡走的时候,还不清楚这里的详情始末。
等发觉小徒弟突破之时,会被赤丝纠缠、血雾笼罩,对上那一双血瞳的时候……小狼妖已经会叫师尊了。
会叫师尊,会往师尊怀里扑,会赖在师尊怀里打滚,咬着袍袖不松口。
会每天趴在离火园的房顶上,兴高采烈等师尊回家。
……祝尘鞅杀不了他了。
老松要说的话全被他说尽,实在没剩下什么可说的,摇头苦笑:“你还真是……被你师尊教得很好。”
陆焚如低声说:“不好。”
老松怔了怔:“不好么?”
陆焚如:“不好。”
他垂着头,牢牢抱着怀中元神,妖力催发到极处,与天道相抗。
那一点金光已极为晦暗,明明灭灭,飘忽不定。
老松看过去时,也不由愣住,沉默间竟有些晃神。
“你师尊,他托我在这轮回道……帮他等你。”
老松静了片刻,才又说:“你若执意复活黑水洞同族,就得炼化神骨神血,以神力扭转乾坤,将他们的记忆抹到献祭之前。”
陆焚如问:“我若执意……复活他呢?”
“复活”这两个字,其实已如将数不清的细细刀刃放在舌上,割出纵横交错的口子,满口血腥气绽开。
看到老松张口结舌,陆焚如垂着眼,沉沉的漆黑瞳孔平静,脸上竟慢慢显出来点笑。
陆焚如问:“我师尊没说,是不是?”
陆焚如轻声说:“我师尊……没想过这个。”
陆焚如低头,碰了碰元神阖着的眼睫,力道柔和至极,怕惊醒祝尘鞅,又怕惊不醒祝尘鞅。
如果师尊还有办法拦他,是不是会一直瞒着他,骗他到底,让他永远不知道这些真相?
可惜他实力提升太快,擅自突破妖圣,打乱了师尊的部署……那条谎言搭建起来的青云梯,又实在太容易戳破。
陆焚如想了一会儿,又觉得,或许也不是谎言容易戳破。
是他太想家了。
哪怕师尊真是活剐了他、杀了他全族的恶人,等复仇之后的某天,他或许也还是会忽然疯掉。
疯疯癫癫,给自己编出一个没丢下自己、会摸自己脑袋的师尊,伏在师尊边上,看日升月落,就那么等上千年万年,变成石头。
这结局也很好,变成石头也很好。
陆焚如抱着师尊的元神,问老松:“救不了?”
“救不了。”老松沉默半晌,还是重重叹了口气,“巫族……就是这样,救不了。”
要救妖族、救人族,都能炼化神血神骨,逆转生死轮回。
可巫族自己用不了这个办法。
倘若有用,巫族个个原地炼自己,炼成不死金身,岂不早就不死不灭了。
“就算没有这一桩事,你师尊的性命,本来也不长久。”
老松打量着他神色,缓和着语气说:“若不是为了带大你,早就化归天地了……他一直压制着修为,就是因为这个。”
就是因为这个。
实在不忍心丢下徒弟,就再多活一活,多撑几年。
祝尘鞅一再压制修为实力,在无数觊觎纠缠里,维持这个越来越狭窄的平衡,消耗的心神又岂止一二。
“他确实累得不轻。”老松说,“你让他歇歇,别怪他……他也没什么能选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