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纠说:“我这人算过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哥哥。”凌熵对脑子里的声音说,“我不会认东南西北。”
“简单,歇会儿就教你。”祁纠慢悠悠答应,“要教你的还不少……慢慢来。”
“慢慢来,不骗你。”祁纠说,“我活着,继续往前走,我在陪着你。”
祁纠向他保证:“别怕,我再多活一会儿……”
祁纠留在他脑子里的声音,陪他聊天,一样一样教他东西,他只能看见他们盖着雪亮着灯的家,只能听见祁纠说的话。
“狼崽子。”他听见祁纠问,“要有下回,早点来找我,怎么样?”
凌熵轻声问:“……下回?”
“对。”祁纠说,“给你玩拨浪鼓,带你吃糖葫芦。”
他被祁纠捡到的时候,已经跟着林子里的狼群四处狩猎,流浪了十多年,不喜欢玩拨浪鼓,也相当抵触哄小孩的糖葫芦。
这事祁纠多少得负些责。
要不是乌鸦逗小白狼吃冻山楂,他也不会这么怕酸,看见红通通的糖葫芦就炸毛。
“不要下回。”凌熵说,“哥哥。”
凌熵没办法再迈步,他的两条腿钉在地上,不论向导的精神力怎么控制,也迈不出下一步。
也或许是祁纠没力气控制他了。
“不要下回,我以后吃糖葫芦,我最喜欢糖葫芦。”
凌熵保证:“吃多少都行,我们做一车。”
祁纠轻轻笑了笑。
这笑声和平时一模一样,有种懒洋洋的温和,听不出疼痛,听不出压抑,好像下一刻就有只手落在他头顶,揉他的脑袋。
“他带我做了很多梦。”
凌熵:“在那些梦里,他做完了两件事,或者是一件。”
凌熵对系统说:“把他会的都教给我,让我学会……在他死后怎么活。”
系统从没想过这个,愣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你学得不错。”
凌熵点了点头,收拢手臂,把怀里的人在胸口抱紧。
他学得不错。
所以祁纠总算能放心,总算能彻底松一口气,躺下来好好歇歇。
躺在废矿坑下,独自被冰冷泥浆吞噬的向导,也终于不用再撑下去,再在足以碾碎一切的灭顶漆黑里“多活一会儿”了。
“那怎么行——你们还得回家!你们这不还没回家吗?”系统蹦起来,“没回家,对吧?这才到哪?”
系统去扯祁纠,发现祁纠身上冷得慑人,忽然想起他们这回的任务。
……被凌熵击杀,并被夺走全部精神力。
凌熵点了点头:“对。”
系统一激灵:“……对什么?”
“还没回家。”凌熵说,“我们得回家。”
该学的,在那些梦里,祁纠全都已经教给过他了。
他知道要怎么解决门口的哨兵,怎么杀出重围,怎么劫持“塔”在这列车上的负责人,怎么谈判。
要是顺利,他就带着祁纠回家。
要是前路不通,他至少要和祁纠一起,死在离家最近的地方。
“前面那些路,他都走完了,最后这段是我负责。”
凌熵抱起祁纠:“我是他的哨兵。”
他朝系统伸手,本意是想要回自己的刀片,却没想到会说话的钢笔转了几个圈,犹豫再三,还是蹦到他手里,变成了把异常锋利的黑铁刀。
短短一节车厢里,爆发了最高塔建立以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
虽然激烈,但几乎无声,精神屏蔽隔绝了一切不该外泄的嘈杂异动,火车依然一路飞驰。
飞驰,从白天到下一个夜晚。
从绿草如茵的平原,碾过漆黑的矿场,隆隆驶向白雪覆盖的边境。
群山绵延,倦鸟归巢。
火车靠近第九个月台的时候,祁纠睡够了,睁开眼睛,揉了揉狼崽子的头发。
凌熵浑身浴血,攥着黑铁刀像是煞神,被这么一揉脑袋,就在原地定住。
“你醒了?”系统喜出望外,“我就说你没事!你家狼崽子还说——”
祁纠好奇:“说什么?”
“……”凌熵僵硬地攥住刀柄,迈开腿,把祁纠放在还算干净的铺位上。
系统被相当生硬地贿赂,扒着祁纠兴高采烈的小白狼被抓起来,茫然地摇尾巴,用一身白毛把黑铁刀擦得干干净净。
祁纠忍不住笑,恼羞成怒的狼崽子作势咬他,又怕把这一身血蹭到他身上,在近到咫尺的地方犹豫。
祁纠伸手揽住他的后颈。
微温的掌心下,冰冷的脖颈跟着一悸。
现在的整节车厢一片狼藉,不论哨兵还是向导,已经没有还能清醒爬起来的——否则一定有人错愕,那个杀人机器似的哨兵凌熵,居然能温顺到这个地步。
凌熵拄着刀,单膝跪下来,顺驯地仰头,迎上琥珀色的眼睛。
“谈判多半不会成功,他们就在等你失控。”
祁纠抹去他眉弓上的血:“凭你目前造成的骚乱,我只要侵入你的精神海,打下烙印,把你带回‘塔’受审,至少能当个少将。”
凌熵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弯了下,冷冰冰的脸上透出笑。
“这么划算。”凌熵低声说,“我能做少将的俘虏,还能有个烙印。”
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有笑,融融暖意裹着他的影子,凌熵伸出手,主动向他的向导缴械。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把第二种方案也说出来:“你吞噬掉我的精神图景。”
“你会成为不需要向导的哨兵。”祁纠说,“能轻松甩脱所有追兵,做‘乱流’的领袖,推翻最高塔。”
凌熵问:“有糖葫芦吃吗?”
祁纠笑了笑:“大概没有,做领袖得炫酷沉稳,不能啃糖葫芦。”
“那不行。”凌熵摇头,“我就喜欢糖葫芦,没糖葫芦不行。”
祁纠捏捏他的耳朵:“一点都不行?”
“不行。”凌熵说,“没得商量。”
系统听不懂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只能抓紧时间剧透:“不用管怎么说,咱们得拿个主意,要么一要么二,增补上来的哨兵可快要到了……”
凌熵握住祁纠的手腕,从他身上摸出那副手铐,屈膝抵着床沿,咬了咬这个人的唇畔。
凌熵把那副手铐交给他:“我想做你的俘虏。”
凌熵握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喉咙上:“我想要个烙印,在这。”
温暖的手指抚过他的颈侧。
凌熵把刀还给祁纠,拿过止咬器,给自己戴上。
以他对祁纠身体状况的感知,祁纠在这个时候醒过来,这样清醒、活动自如,根本就不正常。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祁纠是怎么在那种绝境死地里活下来。
他同样也不知道,这些年,祁纠是不是也落在了最高塔手里,是不是也被做了什么手术、用了什么药。
但至少有一件事,他已经很清楚——祁纠这次来找他,就是为了死在他手里,把全部精神力给他……这事其实多少叫他有点生气。
可惜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不然小白狼半夜偷袭,抛下哨兵的向导要被咬七十九口。
祁纠握住止咬器的搭扣。
新来的哨兵在逼近,越来越近的杂乱脚步声里,凌熵抬起视线,迎上琥珀色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还有个方案。”
火车停靠进第九个站台。
还没停稳,纠察哨兵就有备而来,逆着下车的人流扑进车厢,然后齐齐愣住。
漆黑的暗影里,他们看见坐在铺位上的向导,倒在他身上的哨兵垂着头,牢牢抱着他,两个人被子弹射穿。
为首的负责人拧紧眉头示意,一个哨兵壮着胆子,走过去,试图把这两道紧拥的影子撕开。
没人做得到,僵硬的手臂回弯,护在彼此背后,已经固化。
掰不动,用枪托硬砸,反震嗡鸣,不像是血肉之躯,倒像是砸上了铸铁。
“糟了!”身为向导的负责人悚然惊觉,“上当了——是幻象!”
负责人想起冲上列车时,下车那些乌央乌央的人流,一阵头大如斗。
他们急着上车,因为时间实在太过紧迫,从车窗外看见影子,就没再对下车的人细加盘查。
……那两个人一定是跑了!
负责人带头往下冲,却被精神力构成的幻境拦了个结实,鬼打墙一样在车厢里团团转,撕不开半个口子。
“拦路!设路卡!”
负责人怒吼:“大小路径,所有车辆一律严格盘查,一个都不准放过去!”
训练有素的纠察队,只能绝望地眼睁睁看着窗外景色倒退,列车冒出蒸汽,缓缓启动。
满天星斗,夜空如洗。
两匹马在林间飞驰。
临近边境的地方,马比车好用,用不着特地找路,知道方向就足够。
乌鸦在夜空里盘算放哨,他们刚好在最后一道路卡合拢前,冲出“塔”的控制区域,凌熵的耳畔响起风声。
稍稍落后的黑马忽然疾冲上来,祁纠单手勒住缰绳,放缓速度,迎上狼崽子漆黑透亮的眼睛。
“我居然没想到,能中途就下车。”凌熵问,“哥哥,这办法是跟谁学的?”
祁纠笑了笑。
凌熵看着马上的人影,忍不住磨牙。
他总是怀疑,他的向导在故意耍帅——很少有人能把马骑成这样,随手从农场买的马,都能跑得矫健,利落洒脱,看得人挪不开眼睛。
祁纠被狼崽子扑过来,从容抬手一抱,借势就地一滚,两个人就躺在草地上。
凌熵的手牢牢护在他身后,胸口起伏,热意透过衣料,印在祁纠肩头。
“哥哥。”凌熵轻声说,“我们逃出来了。”
祁纠含笑揉揉他的脑袋。
琥珀色的眼睛柔和,映着他和天上的星星,笑意朗净。
凌熵问:“这办法是跟谁学的?”
这话问完他就后悔——好不容易恢复了听力,应该立刻问点要紧的,比如方案一没实行,他还能不能要个精神烙印。
能不能要十个,再多点也行,要么就趁机让祁纠说几句好听话。
偏偏祁纠还挺认真,躺在草地上想了想:“应时肆。”
凌熵:“……”
失控哨兵的笔记本上现在有两个名字了。
叶白琅、应时肆。
他非得查出是谁,和他的向导有什么关系,等查清楚了,至少要咬祁纠两下……三下。
至少要咬三下。
拱进怀里乱蹭的狼崽子热乎乎一团,祁纠忍不住笑,拎着脖颈把人按在身边:“好了,老实一会儿。”
凌熵按着小时候的习惯,绝不听这种指令:“为什么?”
“因为星星不错。”祁纠说,“我们又逃出来了。”
凌熵屏着呼吸听着他的声音——从容不迫、带一点儿笑的声音,因为没休息好,稍微有点哑,又有点懒洋洋。
凌熵才不想老实,抱着怀里的人,往他颈间埋进去:“为什么?”
他被微温的手拢住后颈,那些手指不知道怎么摸索、碰了哪个开关,一阵古怪的悸栗就顺着脊后蹿遍全身。
“因为我要打个烙印。”
祁纠说:“狼崽子,我要亲你,闭眼睛。”
祁纠点点他的眼尾。
沉默的哨兵抬手, 握住那只陈旧的机械手臂,不肯松开,直到金属关节染上掌心的温度。
凌熵低声说:“我想看着。”
他看不见祁纠的时间太久了,久到直到现在, 他都怀疑这是场梦。
久到连闭上眼睛都是种酷刑。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 眼睛里微微笑了下, 精神力潮水一样涌出, 这一片区域都被从外界彻底隔绝。
柔和到像是场梦的、从容不迫的吻,跟着微风一起, 新雪似的落下来, 把他覆住。
……哨兵敏锐过头的感知,在这种时候好像帮不上半点忙。
凌熵不想闭眼睛, 但渴望已久的触碰实在剥夺意志,心跳急促,呼吸逼仄,眼前的视野被白光充斥,一样什么都看不清。
只剩下失控的渴望。
渴望拥抱、渴望亲吻, 渴望进一步的接近, 渴望全部交融。
把骨头勒碎, 身体焊在一起,省得有人再逼他们分开。
凌熵抱住祁纠的肩膀,他想去解祁纠衬衫的扣子,被温暖的手指覆上手背, 就转而低头, 咬住祁纠的指节, 咬瘦削分明的腕骨。
凌熵把身体送到祁纠怀里。
他大口喘着气,连骨头都在打颤, 那些颀长温暖的手指有种他从未了解过的魔力。
骨头和神经都像是被热意融化,失控的不安叫人惶恐,本能却又叫嚣着贴近,贪婪地渴求着更多。
“我看见了。”凌熵说,“火车上,幻境……”
向导能够制造精神幻境,但幻境大多易碎,往往不堪一击,只有反复在脑海里设想过的,才会比现实坚固。
坚固到无法冲破,骗过所有人的眼睛,把那些纠察队困在那节车厢里。
临走前,凌熵看见了那个幻境,隔着车窗,他看见自己和祁纠死在一起。
祁纠原来也想过,他们会死在一起。
或许是在很久以前……他们一起叛逃,他从雪地里跑回来,兴冲冲熬熊胆、炖熊肉,祁纠靠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
或许是他们隐瞒身份在地下采矿,穿过数不清的连环洞窟,走在千米深的地下,仿佛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
或许是祁纠穿过人群,把他从雪地上抱起来,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哨兵”,对村民手中黑洞洞的枪管说“有本事就开枪”的时候。
有无数次,他期盼自己的精神体上,能写满祁纠的烙印。
不是轻柔温和的抚摸,不是摸摸脑袋、捏捏耳朵。
不是浅尝辄止的吻。
是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把哨兵立刻召唤到身边的烙印,是能让他们永远不分开,让他们没法独自存活的烙印。
“你也希望……我们死在一起。”
凌熵哑声说:“死在一起,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他很难把这些话说完整,就像很难睁开眼睛,他的身体不停悸颤,战栗着微微发抖。
凌熵扯住祁纠的衣领,无视那只手温和的拦阻力道。在涣散的视野里,他终于找到一片皮肤,胡乱把吻印上去。
他找到祁纠的肩膀和喉咙,衬衫的领口微敞,他摸索到数不清的伤疤。
这些伤疤并没痊愈,有的凸起、有的发烫,疼痛蛰伏在伤疤下面,藏在这具身体里,吻上去像是还能尝到血。
祁纠拢着他,轻轻摸他的头发,放任他毫无章法的亲吻和噬咬。
就像春天来临前的最后一场冬雪。
在融化消逝之前,永远明净从容,寂静无声,包容被它覆盖的一切。
祁纠承认:“我希望。”
凌熵在贯穿精神海的悸栗里闭紧眼睛。
他没办法不闭上眼睛——水汽涌出来,打湿头发,打湿抚摸脸颊的手掌。
他甚至无法清晰分辨出这种感受,更没办法控制和阻止……咸涩滚烫的液体涌个不停,祁纠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轻轻亲吻他的眼泪。
“别哭。”祁纠摸摸他的脖颈,“我不走,狼崽子,别哭。”
凌熵尽力把眼睛睁开,哪怕它们只能看见仿佛身陷雪地的白茫:“你很少……说实话。”
祁纠承认:“以后要改。”
凌熵咬住他的颈侧,喉咙里气流滚烫,只能发出不成语调的破碎呜咽。
祁纠收拢手臂,在他背上轻抚,像是安抚一只乱咬的小狼崽。
失控的哨兵一动不动,汗水泪水浸透衣物,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手臂却仍定定抱着自己的向导。
凌熵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你不说实话。”凌熵说,“哥哥,你不说实话,你从不对我说实话。”
这种定论未免有些武断。
祁纠尝试替自己伸冤,还没开口,就被以下犯上的哨兵咬住。
凌熵咬着他的唇畔,等祁纠稍微松口,就挤进去亲。
哨兵迅速恢复的体力,在这种事上,倒是有意想不到的优势。
凌熵托住祁纠的肩背,扶着他靠在一棵树上,学着祁纠的动作,重新用那些吻暖着数不清的旧伤。
凌熵低声问:“疼不疼?”
祁纠低头,话到嘴边,被写满了“你从不说实话”的黑眼睛盯着:“……”
祁纠被盯了半天,忍不住笑了,配合招供:“……有点疼。”
“偶尔会疼。”祁纠说,“疼起来的时候,不太容易睡得着。”
凌熵小心地伸出手,把自己的向导捧进怀里,用胸口暖着这些伤。
精神体化成的白狼不再控制体型,硕大的狼身团起来,驯服地跪卧着,努力把自己装成自带抱枕的沙发。
祁纠被热意烙着胸口背后,软乎乎的毛轻轻蹭着,碰一碰就是细微的酥痒,颈窝里被狼崽子拱来拱去。
“好了,好了。”祁纠笑了笑,敲敲他的额头,“再这样我要睡着了……”
凌熵仰起头:“为什么不能睡?”
祁纠拢着他的后颈,轻轻摸了摸,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着,在这个问题里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要说,因为我们还没绝对安全。”凌熵说,“最高塔发现我们叛逃,在控制区内搜不到我们,就会向外搜索,还是可能被发现。”
祁纠确实考虑过要这么回答。
“然后我们就抓紧时间赶路,一起往家走,你会给我看我们的别墅,教我怎么用露台看星星。”
凌熵垂着视线:“你会尽可能陪我,做所有我想做的事,让我没有遗憾。”
凌熵说:“你会找个理由,说你要去做下一个任务,得暂时离开……你会尽你所能,引导我接受这件事。”
祁纠知道他能接受。
在很多场梦里,祁纠耐心地一点点教会他,怎么一个人活。
“你会抱着我,哄我睡觉,让我闭眼睛,你要亲我。”
凌熵看着他:“然后,等我醒过来,你就不见了。”
琥珀色的眼睛柔和,像不见底的深海,静静看着他。
凌熵侧过头,问会说话的钢笔:“要什么代价?”
系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了什么地步,还在马赛克外焦急徘徊,吓了一跳:“什么?”
“我哥哥。”凌熵攥紧祁纠的手,“我带他回家,要付什么代价?”
系统愣了愣,带着总部刚发的回执,有点犹豫地看祁纠。
事情其实有些变化。
理论上来说,这趟任务是失败了——凌熵拒绝击杀祁纠,也更不可能吞噬祁纠的精神力,金手指并没能给出去。
祁纠当初被穿书局征召,身体数据维持在濒死那一刻,保留一线生机。
现在最终任务失败,偏偏祁纠又在这个当口退休了,数据回流到初始世界,死亡进程自然就会继续向前推进。
……理论上是这样。
但再详细分析,就会发现任务本身就不对劲。
当前世界没有提供反派身份,祁纠用的是自己的身体数据、自己的精神力,如果完成任务,祁纠还是一样要死在凌熵手里。
身体数据销毁,精神力再被吞噬,连退休的机会都没有。
穿书局是个正经机构,不论故事里的人,还是故事外的员工,都不该分配到这样进退维谷的死局。
这是一级BUG,必须要处理,不像他们之前交上去也没人理的申诉。
处理的办法也简单……毕竟这是穿书局。
故事有问题,重新讲就行了。
系统看了看被凌熵抱着的祁纠。
它多半能猜到祁纠是算好了这一步,但它还是没想到,祁纠这么信任他们家狼崽子。
信任到敢拿自己做局,把所有事都交给凌熵。
“不用代价。”系统说,“代价……有人付过了,这个故事有bug,要回溯剧情。”
系统说:“你是主角,你负责回溯,重新讲这个故事——千万注意,有剧情惯性在,很多事还是会发生。”
“时间会很紧迫,能改多少改多少。”系统提醒,“不要强求。”
凌熵收拢手臂,亲了亲祁纠的眉睫,伸出手,轻轻抚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怀里的人安静,悄然化成星星点点的数据光流。
凌熵握住系统变成的黑铁刀,数不清的画面在眼前变幻,他回到记忆里的雪地,回到村民举起的猎|枪前。
幼狼稚嫩的嚎叫声穿透雪夜。
盘旋的鸦群骤然扑落,有人惊慌失措,下意识扣动扳机,枪管却被漆黑的翅膀弄歪。
他被乌鸦领着,钻雪堆、爬矮坡,往林子深处钻,屏着呼吸躲过搜山的人影。
搜索的范围越来越窄,提着猎|枪的人要走到他藏身的雪堆前时,清脆的马蹄声踩碎千钧一发的死寂。
摇晃的风灯下扬起半天雪粉,他被拎着领子提到马上,熟悉的温暖胸口护着他,长嘶的白马人立而起,跳过映着雪月的山涧。
他看见把天烧红的火,忍不住回头去看。
同样还是少年的祁纠单手勒缰,看了看被火烧毁的木屋,随手胡噜他的脑袋:“不要紧。”
“做得好。”祁纠温声教他,“下次再有危险,就喊哥哥。”
他还是不放心,看着那片满是仇恨的火,忍不住问:“要是一直有危险呢?”
琥珀色的眼睛怔了下,笑意随后透出来。
祁纠单手驭马,白马矫健,雪粉飞在他们身后,乌鸦高高盘旋。
“那就一直喊。”祁纠说,“我们逃亡。”
这话叫少年时的祁纠说出来,语气像“我们出去玩”,又像“我们回家”。
他跟着哥哥逃亡。
剧情的确有不容违逆的惯性,两个尚未成年的向导和哨兵,也的确危机重重。
第一次,他们一起滚下山崖,祁纠摔断了一条手臂。第二次,祁纠为了保护他,被村民下的捕兽夹夹住手臂,自己下了手。
第三次、第四次……到了第七次,他们平安无恙长大,一起做了“乱流”。
接下来的两次,祁纠使用精神力的次数太多,身体损毁的程度比之前严重,连走路也成困难。
他用了点稍微偏激的办法,教会了哥哥不能一个人离开,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等死。
他们又用了更多次尝试,弄明白了向导不被精神力侵蚀的办法。
……其实很简单。
早恋就行了。
他彻底做祁纠一个人的哨兵,他们的精神力交融,乌鸦的羽翅漆黑锋利,小白狼也有了最喜欢的琥珀色眼睛。
他们用了更多次去找办法,应对那场庞大剧情惯性下的死亡。
办法其实不多,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选择一起死在塌陷的地下——到了这个时候,连系统也慢慢明白这么做的艰难。
比起“一起活下来”,死在一块儿实在是个更简单、更轻松的选项。
只剩下最后一次回溯剧情的机会,似乎不论怎么尝试,这都是场无路可逃的灭顶之灾。
凌熵浑身泥水地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擦拭干净拴了红绳的钥匙,把它挂在脖子上,等待体力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