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琅垂着眼睛。
那个人还要挣扎,又被抗拒不了的恐怖力道扯着,第二次重重撞在墙上,闷哼一声没了动静。
四周的人不敢上前,一味地吵嚷着,不知道是威胁、是挑衅,还是吓得六神无主后的虚张声势。
叶白琅不打算停下,第三次抓着这个人往墙上掼。
红绳又扯着铃铛响。
叶白琅今天穿了件帽衫。
祁纠给他买的,抽绳被祁纠绑了两个漂亮的绳结,很乖。
叶白琅慢慢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避开可能弄脏帽衫的一切因素,再向后退,只剩下手里的裁纸刀。
他捏着那把刀,推拉两次,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道拢着那只手,一点点收回刀片。
这像是什么不言而明的暗示他看见那些被他吓破胆的人,拖着为首那个昏死的东西,踉踉跄跄地落荒而逃。
叶白琅没去管,站在原地,拿出一包酒精湿巾,反复擦干净手。
他垂着眼睛,轻轻舔了下手背上擦破的地方。
今天不能去接祁纠了。
也不能回家,他得找个地方缓一缓。
他可以远远地跟在祁纠后面,看着祁纠回家,然后去找个旅店旅店太费钱了,找个墙角,或者桥洞。
叶白琅摸了摸红绳,一点点顺着摸索,从手腕上解下那个铃铛,自己给自己戴在脖子上。
他出去冷静一下,不跑远,冷静了就回家。
叶白琅下意识摸出手机看了看他其实在等第二伙人,他太能逃,叶家很少会只出动一伙人来堵他。
按理说没这么简单,还有一群更难对付的人要来找他。
叶白琅没等到这伙人,反复检查手机,却发现一条在打斗中收到的,被聒噪嘈杂盖过去的消息。
他错过了祁纠的消息。
叶白琅脑子嗡地响了一声,几乎有些没抓住那个手机,立刻点开看,然后愣在原地。
他对着上面的字,愣了半晌,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理解。
祁纠说下班了。
祁纠说要来接他回家。
叶白琅有点慌张,条件反射地向四周看这是个挺不动脑子的举动,按理来说,这么往四周看,通常看不见祁纠,倒是能看见第二伙人。
可祁纠这个人,往往是不怎么按理的。
没有别人,叶白琅在巷子口看见祁纠。
祁纠靠在巷子口。
衬衫挽到手肘,没系领带,领口开着两颗袖子,手臂上搭着风衣。
琥珀色的眼睛朝他笑,祁纠朝他招手,从身后变出糖葫芦。
糖葫芦有点比平时丑。
掉了两颗山楂,断了半根签子。
叶白琅紧紧抱住祁纠,他几乎是瞬间猜出怎么回事,往祁纠身上摸索,有点语无伦次:“打架了?你打架了?伤了没有”
“没有,小意思。”祁纠宣布比分,“2:0。”
叶白琅愣了下:“什么?”
祁纠:“咱们家保卫战。”
叶白琅:“”
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要开玩笑。
他脑子还乱,不想被祁纠逗笑,努力绷了绷嘴角,板着脸低头。
那种混乱,那种骨子里灼烧的酸痒,对鲜血和死亡的渴望,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另一种情绪骤然压倒一切,占了上风。
叶白琅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怎么了,他攥着袖子,抬手乱擦,握住祁纠给的糖葫芦。
祁纠有样学样,把手塞进他衣服领口:“伤了没有?”
“”叶白琅说着“别闹”,胸口被有点凉的手掌一冰,下意识就收拢手臂,把那只手紧紧抱住。
他暖着祁纠的手,喉咙难受,眼睛难受。
叶白琅的手指又有些僵硬,他低着头,沉默地站了不知多久,喉咙微微动了下,垂下眼睛。
叶白琅说:“伤了。”
他把手背上硬币大的擦伤给祁纠看。
系统在外面望风,判断局势基本安全,变成塑料袋被风刮回来,风风火火给祁纠报信:“我说,外面”
系统塑料袋挂在电线杆子上。
外面怎么样,现在不太重要。
祁纠家小狼崽快熟了,整个人滚烫,僵硬到恨不得动一下咯吱作响。
叶白琅捏着糖葫芦。
糖葫芦的签子快断了。
系统发誓,这绝对是叶白琅每天去酒吧接祁纠下班,看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耳濡目染学的。
叶白琅低着头,动作硬邦邦,把虚攥着的一只手抬起来。
“吹吹。”他小声说,“疼。”
毕竟两个人联手,刚在“咱们家保卫战”里斩获2:0全胜,值得庆祝一下。
系统在电线杆上放哨,很称职,方圆五十米内没第三个人,连看热闹的麻雀都不在电线上,被塑料袋一口气轰跑了。
保证没有其他活物看见。
不会影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叶先生”在酒吧的威慑力。
“我看看。”祁纠握住叶白琅的右手,低头检查,发现果然擦破了一块皮,灰尘擦干净了,还在慢慢渗血。
和有些病态的苍白皮肤一对比,的确明显到一眼就能看清。
祁纠问:“冷不冷?”
叶白琅还在持续烧熟,整个人僵硬得不像话,视线都有点散,根本没听清:“嗯?”
祁纠笑了下,没再费力气问,把风衣盖在叶白琅的头顶。
他的一只手也留在叶白琅头顶,隔着风衣厚实温暖的布料,单手轻按着,把叶白琅固定在胸肩前。
祁纠握着他的手,稍稍低头,吹了下那个渗血的伤口。
大概是风太凉。
风太凉,衬得口鼻间气流温热,力道很轻,熨在冻僵的手背上。
叶白琅一秒钟回神,重重打了个激灵。
“回家上点药。”祁纠说,“今天不做饭了,买点回去吃”
大小也是负了个伤,祁纠不至于小气到只给吹一下,一边往风衣口袋里翻创可贴,一边嘱咐叶白琅今天别让伤口沾水。
话说到一半,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系统挂在电线杆上,相当不客气地大笑,塑料袋哗啦啦乱响。
一只烧熟的小狼崽逃得比风还快,顶着风衣一秒窜出去三五米,跑歪了险些撞墙,紧急变了个方向,又差点撞上另一堵。
“真人版三维弹球。”系统和祁纠八卦,“你家小狼崽没贼胆”
贼心是有了,还不小,可惜道行不够。
还没怎么撩就跑,这是没长翅膀,真要长了翅膀,说不定能旱地拔葱飞起来
祁纠揉揉额角,笑了笑,想要跟上去,在巷子里撞来撞去COS三维弹球的狼崽子又撞回他胸口。
祁纠抬手,把人稳稳当当接住:“怎么了?”
叶白琅耳朵红脖子红,整个人都红到发烫,紧抿着唇不吭声,把风衣套回祁纠身上。
他还比祁纠矮上一些,给祁纠整理肩膀后背那一块儿的时候要踮脚,整个人几乎趴在祁纠怀里,没那么得心应手,但每个动作都细致。“冷。”叶白琅抓住祁纠的手,给他扯好衣摆,拽了拽袖口,“不准脱。”
祁纠低头,看着一颗一颗系扣子的小狼崽。
叶白琅不擅长照顾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句话要加个“曾经”叶白琅曾经不擅长照顾人,不是现在,现在的叶白琅正在给家里人系扣子。
祁纠这件风衣主打款式,扣眼和纽扣的大小严丝合缝,不是那么好扣上,叶白琅也一点都不急躁,还很有风度地哄祁纠:“就好了。”
“我不熟练。”叶白琅给他把扣子系好,整理领口袖口,扯平衣摆,“以后我多练。”
祁纠一听就懂:“以后我多穿。”
叶白琅绷着唇角,耳根热了下,握住祁纠的手,不动声色地让掌心交叠。
祁纠的手被他捂暖了,反握上来,满满当当。
叶白琅被领回家,低头一块块踩着地砖,看两个人的影子,看天边的云,看暮色里急着回家的小鸟。
他不想表现得这么不沉稳,可实在忍不住。
忍不住。
不看点什么,他就会一直忍不住盯着祁纠。
叶白琅已经把这条路上的东西看了一遍又一遍,连马路边招牌上一共多少个字都输完了,下一项任务是数行道树有多少树杈。
叶白琅看见了卖烤红薯的摊子,肚子里跟着开始响,只看了不到一秒,就被祁纠领过去。
接下来,手里就迷迷糊糊多了个喷香烫手、甜到糊嗓子的烤红薯。
祁纠顺便买了一袋子老式爆米花,准备回去给系统当零食:“烫不烫?”
叶白琅正捧着那个红薯,在手里来回颠倒,没太想明白红薯烫不烫,倒是记得祁纠倾下肩膀时,没系好的领口悄悄露出的一点皮肤。
叶白琅控制不住,盯了一会儿那一小片皮肤,强行让自己收回视线,不再去想乱七八糟有的没的。
他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本来的打算不过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是什么都无所谓,他要回家。
红薯很甜,烫手烫嘴,咬一口不知道该怎么办,咕咚一声咽下去,一直烫进喉咙和胃。
麻雀聒噪着,拍打翅膀起起落落。
一阵风凉飕飕过来,叶白琅立刻侧身,严严实实替祁纠挡住。
被红薯焐暖的手,迫不及待攥上去,贴着握紧,把温度分给另一只手。
“我没用刀。”叶白琅低声说,“我想用来着,没用,忍住了。”
祁纠像是没听清:“嗯?”
叶白琅攥紧那只手:“你不是担心这个?”
他和系统想的一样,也觉得祁纠是担心自己失控持刀伤人,掉进那些人的圈套,被抓进警察局或者什么地方,自毁前程。
他今天没这么做,以后也听祁纠的,不会这么做。
叶白琅垂着眼睛,保证:“我不乱来。”
祁纠没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下,揉揉他的脑袋。
叶白琅把红薯举高,等着祁纠吃上一口,才觉得满意,低着头继续一口一口地咬。
他不乱来。
这事原来也不难做到。
叶白琅都有点想跟路边的麻雀炫耀。
炫耀他有家,他就要回家了。
他被祁纠领回他们的家。
有家的祁纠家狼崽子,乖乖坐在书桌前面,一口气背了九十七个单词。
祁纠在厨房,用崭新的烤箱热了买回来的烤鸡,用锃光瓦亮的微波炉热了甜牛奶。
烤鸡是路上买的,祁纠家小狼崽抢着掏钱,还买了关东煮和卤猪蹄。
烤箱和微波炉是叶白琅买的圣诞礼物,赶在那个家电卖场双旦促销打折,一口气抱回来,刚好撞上祁纠给他买的新羽绒服。
叶白琅看见班上有人穿过,轻快保暖,穿上这么一件,数九寒冬、三更半夜都不冷。
叶白琅舍不得穿,每天挂在卧室里看着、每天摸一遍,每天看着天气预报,等气温再降一点。
再降一点温,他就穿出去,假装不认识路,插着口袋走遍每条街。
在那个破酒吧前面路过十八趟。
祁纠把晚饭端出厨房,叶白琅还趴在客厅的桌子上,抓着支快用完的水笔,跟变幻莫测的听力题厮杀。
听见祁纠的脚步声,坐没坐相的小狼崽就像听见了铃铛,忽然撑着胳膊,规规矩矩坐直。
祁纠的手刚好轻按下来,掌心贴着叶白琅扳直的背。
不硌手了。
“吃饭。”祁纠说,“一会儿再写。”
叶白琅立刻放下笔,把卷子全推到一边,腾出地方来放碗筷。
他按着祁纠坐下,自己站起来,往厨房跑了几趟,把剩下的盘子和碗端出来,端端正正码好放齐。
祁纠面前是碗热腾腾的鲫鱼豆腐汤。
最后两碗饭端出来,祁纠靠在椅子里,从那堆卷子里捡出拿着张皱巴巴的英语卷子,随手翻看。
叶白琅不自觉地屏了下呼吸。
祁纠拿得挺准,从一堆练习跟作业里,找出了这回摸底考试的卷子。
考是考完了,成绩还没出,答案都写在答题卡上,卷子就给学生带回了家。
叶白琅往卷子上记了选择题,不知道对错,本来想着上网搜搜看,能不能找到答案结果这套卷子的题目还挺新,一大半网上都没有。
叶白琅长这么大,第一次为张破卷子心跳上一百八。
过去那些年里,他还幼稚那会儿,也曾经有过关于成绩、关于前途的妄想,觉得好好学还有意义。
那时候也会因为卷子紧张,有情绪波动,可从没这么鲜明。
考试之前,叶白琅甚至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藏在被窝里,抓着手机偷偷记公式、背单词。
祁纠给这张卷子翻了个面,叶白琅的心脏都跟着一哆嗦。
比打架紧张一万倍。
祁纠问:“考试的卷子?”
“嗯。”叶白琅动了动喉咙,低声说,“刚考完。”
祁纠看他还木头一样杵着,端着两碗饭不知道烫手,没忍住笑了,伸手接过来:“怎么不和我说?”
祁纠的食量不多,小白瓷碗不大,给人端的地方就更有限。
微凉的手指拢过碗身,贴着还烫手的碗,轻轻一转,就把那只碗从他手里接过来。
像某种十指相扣。
叶白琅在心里骂自己乱想,用力咬了下腮帮里的软肉,搬着凳子坐在祁纠身边,低声说:“小考试。”
祁纠已经够辛苦,最近的身体状况又一直不怎么样,晚上总是低烧。
叶白琅不想让祁纠替他操心,好几次考试其实都没和他说。
就是考个试,不用营养餐,也不用出去玩,有这个时间,不如让祁纠在家安安生生睡上半天。
叶白琅现在就盼着快期末考,然后快放寒假,一放寒假他就出去打工又不用上学,他保证不耽误复习,祁纠肯定没理由拦着他了。
这些念头现在还不能和祁纠说,叶白琅不出声地咽了下,贴在祁纠身旁,盯着祁纠手里的卷子。
祁纠在看完形填空。
完形填空看完了,祁纠在看阅读理解。
祁纠给卷子翻了个面。
叶白琅急得在心里挠墙,尽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沉稳地等到了祁纠的视线落到卷子右下四分之一。
右下是作文题,时间不够,叶白琅没抄上去。
没什么可看的。
祁纠应该是看完了。
叶白琅轻轻咳嗽了下,攥着凳子的坐板,试探出声:“看完了?”
祁纠从卷子里抬头:“嗯?”
“卷子。”叶白琅小声说,“看完了?”
祁纠点头:“嗯。”
说着,他折起手里的卷子,放在一旁拿起了面前的碗。
鲫鱼豆腐汤是祁纠今早出门前炖的,很鲜,鱼也挺肥,鱼皮煎得金黄焦香,鱼肉在奶白色的汤底里绽开,饱满得像蒜瓣。
祁纠挑出两大块鱼肉,摘了刺,和叶白琅一人一块。
叶白琅:“?”
祁纠这个人看起来对饭没有兴趣,每次吃饭都应付了事,难得看见他主动吃饭,叶白琅本来该非常高兴。
但卷子呢?
卷子的事就完了?
好是不好,伸头缩头总得来一刀,“嗯”是怎么回事??
叶白琅急得火烧房梁,对着鱼肉扒饭,心实在不在焉,把碗咬得咯吱作响,忽然瞄见祁纠眼睛里藏的笑:“”
祁纠这么逗他,早晚是要被他大逆不道,堵在沙发里咬的。
叶白琅把嘴里的东西囫囵咽下去,用力磨了磨后槽牙,憋了半晌,还是不得不深吸口气:“卷、卷子”
祁纠没听清:“怎么了?”
叶白琅发誓总有一天要咬他:“答得怎么样?”
祁纠没忍住笑,放下碗筷,拢住挤到肩头的小狼崽,轻轻揉了两下。
叶白琅快把筷子攥断了,一脸的视死如归,黑漆漆的眼睛幽幽盯着他。
“挺不错。”祁纠给他定心丸,“提升了不少,不算听力跟作文,扣的分不到三十。”
对叶白琅来说,这已经是个提升相当显著的成绩。
毕竟有些小狼崽在开始跟着他复习前,自称的“英语及格分”,还是因为叶白琅一直以为满分150的卷子,及格分是60。
叶白琅挤在他胸口,仰着头,看清祁纠眼里带了点笑的确认,漆黑瞳孔倏地亮起,用力绷住嘴角。
祁纠捏了捏他的耳朵:“怎么这么厉害?”
小狼崽被夸得不太会吃饭,抓着筷子扒了几口空气,从耳根一路红进衣领,声音含混:“一般。”
一般厉害。
他还没完全发力,回头家里稳定了,叶白琅也要来个拼命学。
笔记全都按着祁纠说的,好好做了,他不能让祁纠亏本。
这一顿饭,叶白琅都吃得滋味十足。
他端着自己的碗,紧紧贴着祁纠,给祁纠夹最好的菜,第二好的自己吃每样菜都好吃,吃什么都好吃、吃什么都香。
跟着祁纠以后,叶白琅开始知道饭好吃、觉好睡,日子好过。
他开始知道,家是最好的地方。
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
叶白琅不准祁纠折腾,换了个防水的创可贴,收拾桌子洗碗,一个个倒扣在蒸架上沥水。
事情看起来不多,但日常琐碎,一样样做完,时间其实过得很快。
叶白琅拖完地,把拖布也涮干净,快速冲了个澡刷过牙,穿着那件半旧的T恤回到卧室,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偏去第二天。
祁纠靠在床头,倚着枕头,正给他整理错题。
叶白琅没收作案工具:“我自己弄。”
“一顺手。”祁纠揉他的脑袋,“给你标出错哪儿,方便理解。”
小狼崽学会了吹头发,就是耐心不足,看得出用了最高档热风,摸起来热乎乎,掌心覆着点微潮。
“下回你说,我写。”叶白琅跟他各让一步,“不会的我就来问你,你多休息。”
他一边说,一边屈起膝盖抵在床边,抱住祁纠,伸手去摸祁纠的额头。
还是低热。
像发烧又不像发烧,灯下看得出脸色不好,鬓角藏着一层薄汗。
叶白琅皱紧眉,拿掌心最软和的地方,一点一点给他擦汗:“得去医院。”
“回头去。”祁纠说,“问题不大。”
这种事上,叶白琅才不信他的:“明天就去,不然我旷课,来抓你去医院。”
这威胁可太吓人了。
祁纠配合着投降,点头答应:“明天就去。”
他撑了下胳膊,要给小狼崽挪地方,被叶白琅扶住肩膀。
叶白琅看了他一会儿,摘下他戴着的框架眼镜:“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
这几天才开始。
因为视力确实下降,偶尔又有重影。
酒吧打工、出门买菜用不上,但高中生的卷子印得密密麻麻,质量不好的油墨又挤成一团,就难免头晕了。
祁纠稍稍低头,任凭狼崽子帮自己摘眼镜:“前两天配的,眼镜店促销,九十九块钱一副。”
他这个语气,听起来十足的“有便宜不配白不配”。
“”叶白琅已经没那么好哄,把眼镜折好,放在床头,沉默了一会儿:“你等我挣大钱。”
祁纠拉了小狼崽一把,让叶白琅爬上床,拱进被子里,团成小团缩在身旁。
祁纠轻轻摸他的背,掌心慢慢用力,带上一点按摩的力道。
叶白琅低声说:“我好好学,考大学,挣大钱,买江景大平层。”
祁纠低着头,忽然笑了下。
叶白琅睁开眼睛:“不信?”
“信。”祁纠说,“我好好活。”
这话突兀又不突兀,毕竟家里的事总要两个人分工,一个人负责好好学,另一个人负责好好活,好像也没问题。
好像也没问题。
叶白琅在被窝里仰起脸,看着身旁的人影,像是有根线系在心脏上。
不疼,一下下扯得慌。
“你信我。”叶白琅忽然有些语无伦次,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但不安从心底滋生,纠缠不散,“等我有钱了,我们住大平层,我给你买衣服,带你出去玩。”
祁纠信,张开胳膊,让一只小狼崽拱进来。
叶白琅捧着他的脸,仰着头,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你好好活。”叶白琅哑声说,藏住嗓子里的颤意,“九十岁。”
祁纠点头:“九十岁。”
叶白琅问:“到那时候,我们在睡觉前干什么?”
这是个新问题。
祁纠没考虑过,正准备想,叶白琅已经抬手罩住他的眼睛。
“闭眼睛。”叶白琅说,“不要睁开。”
祁纠顺着那只手的力道,把眼睛闭上。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触感其实更明显而一个曾经有段时间看不见的人,触感其实是会代偿,轻易模拟出触碰的画面的。
小狼崽攥着他的衣服,慢慢往上攀爬,手在发抖,身体也发抖,有点烫的急促呼吸熨在他颈间。
颈间,然后向上,下颌,唇畔,鼻翼。
叶白琅跪在他面前,少年的肩背养出点分量,但绷紧时依旧锋利,像把刀。
有了鞘的刀,不再一味磨得锋利薄锐、伤人伤己,好好收敛在鞘里,安稳规矩。
祁纠决定晚点再教小狼崽这个道理。
暂时屏蔽视觉,人能感知的信息其实是更丰富的。
叶白琅捧着他的脑后,静了好一会儿,一点点凑上去。
凉润的、有点干燥的触感,战兢兢颤巍巍,摇摇晃晃地贴上来,停在他的眼皮上。
洗发水味,肥皂香,牙膏的清新薄荷味,一点点热牛奶的甜香。
一个胆大包天的吻。
祁纠倒是安稳,枕着胳膊,侧过身给他掩被角。
冬天的深夜,寒气仿佛无处不在,除了他们这个小卧室的被窝,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暖暖和和躺在一个被窝里。
祁纠还饶有兴致地跟他打听,闭眼睛的那一会儿,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叶白琅烫得神志不清,一头扎进被窝里,不肯招认,粗声粗气地催着祁纠快睡。
催到最后,叶白琅抓心挠肝,睁着眼睛越来越精神,祁纠单手揽着他,倒是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听见均匀的呼吸声时,叶白琅还怔了下。
祁纠老是半真半假地装睡逗他,有时候就会假装睡熟,很有耐心地守株待兔,等一个主动出窝的小狼崽。
叶白琅犹豫了一会儿,才从被窝里慢吞吞冒出来。
这次被窝外面没有埋伏。
祁纠确实睡了,阖着眼气息轻缓,额发垂在眉间。
抗肿瘤药的副作用剧烈,对身体损伤很大,像今天这种剧烈运动,确实不太适合一个正在服药的病人。
察觉到小狼崽的动静,祁纠睁开眼睛,就被叶白琅抱住:“是我,没事,你继续睡。”
叶白琅抱着他,学他的力道,不管有用没用,笨拙地慢慢顺抚他的胸口。
祁纠笑了下,摸摸拱回胸口的小狼崽,又把眼睛闭上。
叶白琅蜷在他胸口,轻轻摸他的脸。
有点汗,还是低热。
祁纠睡着的时候,和醒着的时候状态差别很明显,会有醒着时几乎无法觉察的疲倦,透过眉宇,无声无息地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