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撬开他的齿关,让酒液沿边滑下去,随后缠卷住他,不遗余力地品着唇齿间的涓滴余味。
这个吻比酒更浓烈醉人。酒杯滚落在榻面,又双双坠地。雪衣乌发陷落在红色卧榻,是即将被烈焰吞没的一只黑翎白鸟。
秦深压着叶阳辞,却仿佛压着一团湿润的云。饱满的,沉甸甸的欲望在云里翻涌,他想探入云层深处,于狂风暴雨中撞击出雷霆。
“截云,截云啊……”他辗转呢喃,“要怎样你才肯再唤我一声‘涧川’?难道初见时一句无心的傲慢之语,就要一直记恨到现在?”
叶阳辞低低喘了声:“不是记恨。”
“那是什么?”
是提醒。一声声王爷,是提醒自己,双方身份有别,心中各怀其道。也许一时风雨同舟,未必终生志同道合。
“情爱”二字,放易收难,如人在荆棘,不动则不伤。更何况,对方城府如渊,幽深难明,他又何必燃自身以照?
叶阳辞在理智边缘扣住了秦深的肩背,哑声道:“是……助兴的熏香。”
秦深抬起沉重的肩膀,衣襟散开袒露出健实肌肉,一双眼睛冷峻而藏情,像黑夜的深邃山林,飘荡着聚散无常的雾气。他说:“我早已嗅到。但那起不了什么效果。”
叶阳辞使力推,从他身下钻出去,提起桌上茶壶,走到熏笼边浇灭了暗燃的印香,又脱下纱衣外披,层层叠叠地盖在熏笼上,把余烬的烟雾也隔绝了。
“难怪王爷明明不是断袖,方才就跟中了邪似的,看来是这熏香导致。”叶阳辞一脸恍然大悟地看向秦深,“意外而已,下官不会因此介怀,王爷放心。”
秦深噎了一下,再次强调:“我说了那起不了什么效果。”
叶阳辞只当他失了面子嘴硬,淡淡一笑:“是,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深心塞到直欲吐血,握拳抵唇咳了好几声,方才勉强平复情绪,起身道:“你为了混入鲁王府,还真是劳心费力,连美人计都能使出来。”
“昏招罢了。”叶阳辞自谦,“下官蒲柳之姿,称不得美人。”
“不是说了这是我的家事,不劳旁人操心,你就非要来淌这趟浑水,就这么迫切想要还清人情债?”
叶阳辞再次自谦:“下官负债累累,能还一次是一次。想要消债,要么死债主,要么死债户,要么都死。”
秦深用力抹了把脸,胸膛在敞开的衣襟下起伏。他敛尽情绪,一步步走近:“叶阳截云,把我气死对你有什么好处?省了两万两银不用还?你是不是以为你的传家宝与我的王府一并烧了个干净?”
咱能把衣衫穿清楚再说话吗,高唐王殿下?这么明晃晃地露着硕胸和腹肌,对我一介断袖真的很不仁慈。
叶阳辞被逼得步步后退,绊到幔帐踉跄了一下。
他扶着柱子站稳,将自己一瞬间兽性大发的冲动归咎于熏香的后遗症,同时觉得若是脱掉女裙、卸去铅华,秦深大约也能从这种鬼迷日眼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于是他解开束腰,拉下两边襟袖,薄而飘逸的纱裙便如昙花飘坠于脚边。
盛夏衣单,纱裙与抹胸一退,只剩白绸裤和绑在大腿外侧的一柄剑。叶阳辞光着膀子走到墙边衣架处,就着铜盆里的清水把脸上的妆洗干净。
秦深从背后看他骨肉亭匀的上半身,肩宽腰细,蝴蝶骨在流畅的肌肉下收拢与舒展,优美至极。
日光透过云母石薄片制成的窗户照进来,被滤成朦胧白晕,笼罩在叶阳辞身上时,像月色浸染了一树梨花。他低头把脸埋进水盆,珍珠色光泽便从连绵突起的脊线上泛起,那种肉眼可见的细腻,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揉搓。
秦深倏地转身,打开衣柜翻抄,抽出一件崭新的天水碧色轻罗道袍,走过去甩在他背上。
叶阳辞抹去脸上水珠,接住道袍,穿戴整齐。长发挽了个半束半披的道士髻,一时找不到簪子固定,他左右看看,从青松盆栽里折了一根松枝,斜插在头顶。
转眼工夫,菩萨下凡变成了道骨仙风,从女子抹胸中解放出来的叶阳辞这下舒服了。
他活动了几下臂膀,走到小圆桌旁坐下,取两个空杯斟酒,底气十足地对秦深说:“王爷,袒胸露乳有伤风化,把衣衫穿好,咱们坐下说。”
秦深拢了衣襟,阴着脸与他隔桌而坐,正要说话。
“等等——”叶阳辞探身过去,两指捻起对方衣袖,去擦拭对方唇边被他的妆沾染到的红色口脂,“府中美婢如云,王爷真的连一口胭脂都没吃过?染在嘴角也不察。”
秦深一把捏住叶阳辞的手腕,把残红全蹭在他手背,反唇相讥:“待你下次看着我的胸膛不晕乎时,再来与我说这些。”
叶阳辞:天地良心!我已经很努力地非礼勿视了……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秦深:他不图荣华富贵,只是馋我的身子……呵,断袖。
叶阳辞举杯吃酒,迅速掩去尴尬,清了清嗓子,改换话题:“我这次变装潜入,是担心王爷安危,也是为了拔除东昌府的毒瘤,不得已假借了燕家女的身份。”
秦深颔首:“在大殿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便意识到了,故而要我二哥先不对外宣布中选人家。至于报送朝廷,更是要拖延几日,以免犯下欺君之罪,日后解释起来麻烦。”
“不仅是拖延几日吧?王爷隐忍三年,眼下破釜沉舟终于有了深入敌巢的机会,想必已经百般谋划在心。下官此行,也许是多此一举。”
这话不是奉承,更非自嘲,而是试探。秦深敏锐地察觉出叶阳辞的言下之意,是看自己能不能对他敞开了心扉展示,又能展示出几分。
第46章 燕居殿萝卜开会
在无强力牵制的情况下,完全信任一个人,甚至不惜将性命攸关之事和盘托出,这违背了秦深的行事准则。
然而相识日深,秦深也知叶阳辞看似随遇而安,实则心如坚石,若不对他开诚布公,那同样得不到他真情实意的反馈。
秦深权衡了几息,叹道:“百般谋划真谈不上,其实策略很简单,断爪牙以至其孤立无援,夺中军而斩其主将之首。”
叶阳辞问:“王爷查清他有多少只爪牙了?”
秦深反问:“你见过选秀名册了吧?”
叶阳辞笑了:“王爷这是以身为饵,把自己当唐僧肉抛出去了呀。”
“你吃么?”秦深斟酒,将酒杯与手指一并递到他嘴边,“吃一口,延年益寿。天天吃,长生不老。”
叶阳辞不吃唐僧肉,但衔住杯沿,仰脖把酒吃了,杯子吐回对方掌上。他说:“我已雀屏中选,小鲁王却要将其他贵女留至将晚才放归,难道真是为了万一你睡过我不满意,还能一个个试过去?”
秦深当即澄清:“我谁也没睡过,更不可能睡过你还不满意!别污蔑我。”
“抓重点啊,高唐王殿下。”叶阳辞用指节敲了敲桌面。
“他为的是那些送贵女来鲁王府的主事人。”秦深不仅能抓重点,还抓得切中厉害,“朝廷忌讳宗室结交官员,恐其生结党谋逆之心,虽未明令禁止,可一旦被人告发,皇上必找理由施以惩戒,严重者削禄降爵。故而我二哥这些年也只敢与地方势力暗中沟通消息。但这样毕竟效率低下,且容易脱钩,狄花荡无视指令,在登、莱二州游荡数月,便是例子。”
叶阳辞目露欣赏之意:“这次的选秀是个掩人耳目的绝佳机会,正合他利用来联络各方,盘谋利益。就算将来事情败露,也可以尽数推到你身上,因为立妃的是你,勾结势力、阴图不轨的人自然也是你。他只是因高唐王府被烧,暂时收容你而提供了选秀场所而已。”
秦深冷声道:“二哥想借水行舟,我便让他借。可惜他不知有个江湖行当叫‘黑艄公’,载人行到江水湍急处,把船底蜡封的窟窿挖开,顷刻浪涌舟翻,船客落水喂鱼,只留钱财不留人。”
叶阳辞眉峰一挑:“你好狠。”
秦深反问:“你怕我?”
叶阳辞说:“我不怕狠的,只怕蠢的。”
秦深这才缓了神色,自行吃了杯酒,又看看窗台上的漏刻壶,壶中浮箭的刻度指向巳时。他起身说:“高唐王与新美人才厮混了两刻钟,正是食髓知味时,至少一个时辰内不会有人进殿打扰,正适合我们暗中行动。”
叶阳辞问:“殿外不少内监与侍卫守着,王爷打算怎么出去而不打草惊蛇?”
秦深拉着他上了寝殿深处的金丝楠木拔步床。床面阔可行八步,外部有地坪、有围廊,挂檐与挡板雕龙画凤,帷幔一垂,好似独立厢房。
“这是我出生时的御赐之物,寻常人碰不得,故而我便在床下地面动了手脚。”秦深掀开床板,开启地面上的机关,现出一个黑黢黢的密道入口来。
叶阳辞举灯而照:“你在曾住过的寝殿里挖密道?什么时候的事?”
“十五六岁吧,见到根直点儿的棍子都要拿起来舞几下的年纪,整日上蹿下跳,没事找事。”
叶阳辞失笑:“这倒是真的。”
秦深接过他手里的灯,沿着台阶率先走下去:“不仅皇城底下有密道,连通了前朝枢密阁与内廷永安殿。各亲王、郡王府多多少少也有密室或密道,以备大祸临头时储物、藏身与逃离之用。”
“所以高唐王府也有,哪怕地面付之一炬,也不耽误你把重要器物都藏好了,包括我的传家宝。”
秦深转头,在昏暗灯光中注视着叶阳辞勾起的嘴角,正色说了句:“现在是我的传家宝。”
叶阳辞怀着对债主的复杂心情,嘀咕了一声:“我会赎回来的……继续说说鲁王府的密道。”
秦深边走边说:“鲁王府密道是建府时就挖好的。从亲王所居的存心殿,向西、北方向挖出了两条。西道通往王府侧门遵义门外,北道通往正妃所居的千晔宫。
“当年父王大部分时间在辽北打仗,是大哥负责督造的王府。在他继任鲁王爵位的十九年间,这两条密道都处于封闭状态,因为大哥说‘这是逼不得已时的苟且之法’。
“后来我心血来潮,从麒麟殿下方悄悄挖了一条短的,搭在西道上,方便不时溜出王府去跑马射猎,又不想被大哥念叨,故而出入口都做了隐藏。”
“也就是说,鲁王府密道大约是这个形状。”叶阳辞用鞋尖在地面灰尘上划拉了个简单的示意图:
“差不多。”
“后挖的这条短密道,王爷的两位兄长都不知此事。”
“不错。这次我来时麒麟殿还在打扫,内监说是三年多没人住了。倘若我二哥发现这条密道,不可能让我再住进来。”
叶阳辞问:“你觉得小鲁王最有可能在哪里接待隐秘之客?”
秦深略一思索,道:“燕居之殿。位于王府东北侧,离千晔宫不远,是亲王日常休息之处。殿后还有工房与一个大校场,我二哥经常待在里面。”
叶阳辞的鞋尖在地面示意图上,从麒麟殿出发,沿着密道路线拐了三个弯。
最后一个弯从千晔宫折向右侧,抵达了燕居之殿。这段路没有密道,光天化日,只能凭借身手和运气蒙混过去。
燕居之殿外的荷池,石桥曲折,碧叶田田,嫣红粉白的菡萏开得正鲜妍,池边柳树上蝉噪声声。
殿内门窗紧闭,巨烛燃照,飘着隐约的檀香味儿,越发显得闷热。
秦湍斜倚在主座的罗汉榻上,脚边放了一口红木内贴铅皮的冰鉴,冰块的清凉之气从盖孔中渗透而出,解热驱暑。
客座上陪了四个人,身穿常服,喝着薄荷紫苏饮,不时还要拿帕子擦擦汗。
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挪了挪屁股,在离地三寸的凉榻上寻了个没坐热的位置,再一次看向秦湍。秦湍双目微阖,摇着手中的白翎骨柄羽扇,扇柄的麈尾也随之左右摇摆。
麈为鹿群头领,鹿群的行动全看鹿王尾巴的摆动,持麈尾如持令旗。闵仙鲤心道,你既然当了这个麈,何不早点开口,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又扫了一圈客座上的其他三人,觉得个个都暗怀心思——
对面坐着东昌知府蔡庚,正四品,一府主官。
旁边坐着临清运河钞关的税官林疏风,是户部所派的正六品主事。
正五品的临清所千户葛燎,只够资格敬陪末座。
东道主不说话,客人们也就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第一个打破平静的人。
这个人,还得是延徽帝秦檩与长公主秦折阅的亲侄子,开国三雄之一的先鲁王秦榴之子——小鲁王秦湍。
秦湍睁眼,羽扇往榻面一按,说:“矿政之变,不止本王一人利益受损,在座诸位都是受害者。光是其中一口玲珑矿洞,年产五百斤黄金,约合四万两白银,你们各自分润多少,心中都有数吧?”
四人心中有数,不敢吭声。
秦湍接着说:“那些民营的矿场,被朝廷一口气收走,半个山东乱成什么鬼样子,想必你们也清楚。不要以为可以隔岸观火,登、莱、济三府的乱象,迟早也要波及到东昌府。蔡知府,你知道隔壁的济南知府程再安,因为反复剿不尽响马贼,官粮屡屡被劫,乌纱帽都快不保了吗?”
蔡庚发出一声兔死狐悲的叹息:“响马贼不过济南以西,全赖殿下庇佑东昌府啊!可前些日子,高唐州那事……”
秦湍打断道:“那是因为许慰平不识天高地厚,响马贼所劫官粮,他也敢私昧,不遭报复才怪。你看闵指挥使就清醒得很,知道若是援兵太过及时,打得高唐城生灵涂炭不说,反而引火烧身,使得东昌府今后不得安宁。不如献祭个州官平息怒火,也就没事了。”
这番语带讽刺,把闵仙鲤说得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喝了杯水方才回道:“殿下谬赞,卑职并非有意来迟,而是平山卫大部人马当时正在魏家湾附近围剿水寇,连夜驰援也赶不及。隔日卑职便率人马抵达高唐城,击退响马贼,还保住了夏津县免遭毒手。”
殿顶,粗大的檩和椽交错,雕梁画栋足以遮挡住两个武功高手的身影。
叶阳辞盘腿坐在梁上摇了摇头,对人能无耻到什么程度叹为观止。
秦深俯瞰下方群英荟萃,目光冰冷。他握了一下叶阳辞的手臂。叶阳辞知道这是安慰之意,朝他露出个无声的浅笑。
罗汉榻上的秦湍,听了闵仙鲤一通颠倒黑白,险些笑出声来。他用羽扇一指:“说得好,给朝廷的奏报就这么写。”
“诸位都这么有能耐,怎么就解决不了我那金矿的问题呢?”秦湍转脸,意有所指地看向林疏风。
林疏风为难地擦汗:“殿下,矿政乃国策,下官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也扭转不了乾坤啊!”
秦湍说:“你不是小小主事,你是临清运河钞关的主事。所有经过临清码头的漕船,无论载的是粮帛还是金银,都得在你手里缴纳船料与货税,也包括那些大大小小的民间商船。临清钞关一年上缴朝廷的税课折银,是整个山东省税课的五倍。从你手指间漏点沙子下来,就能堆成座山。你再说一遍……扭转不了什么?”
林疏风汗出如浆,伏地恳求:“户部各项税课都有定额,天下皆知啊殿下!”
秦湍扇着凉飕飕的冰鉴,寒雾随之弥漫开来:“税课有定额,折耗所补之数却没有定额。你看这开采呀,熔铸呀,运输呀,一路上哪能没有折耗?运到京城,十成也变成五成了,怎么办呢?就得从源头开始,收个十五成,甚至二十成。”
林疏风惊道:“要收双倍的税!这……”
秦湍轻蔑地说:“你是户部老油条,装什么天真无邪。地方纳税二百石粮,层层盘剥,到京城只剩一百石,经过户部之手,入国库唯有二十石,还有五十石进了陛下的内帑。天底下哪个省不是这般操作,你占着临清这块风水宝地,还想独善其身?那就得问问负责维持卫河漕运的葛千户答不答应了。”
葛燎如恶狼般咧嘴,朝林疏风磨牙吮血地一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林主事想中途跳船不成?好啊,那就祝林主事善泳者不溺于水,阖家干干爽爽,整整齐齐。”
林疏风连滚带爬地下了凉榻,朝秦湍叩首谢罪:“殿下,是下官昏了头!容下官重新梳理一下,这个矿政的问题……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银官局的漕船也得过钞关。否则那些官矿银子全都直入内帑,别说户部不干,其他五部官员也是要在朝堂上跳脚的。”
秦湍这才点了点头:“陛下吃肉,也得让官员们喝汤,否则谁还为他卖命呢?本王这里也是一个道理。你上下打点仔细,把账目做清楚,别太惹眼就行。
“你们要记住,东昌府是鲁王的封地,在这里,本王才是一家之主!”
其余三人也伏身行了礼,齐声道:“鲁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第47章 麒麟殿温泉水滑
叶阳辞与秦深闪身进入一间空廊庑,耐心等待庭院中一队巡防燕居殿的侍卫走过去。
今日东北庭院中的巡防力量加强了一倍,但两轮之间仍有空隙,他们来和去都需要见机行事。
“在想什么?”秦深见叶阳辞神情凝重,低声问。
叶阳辞微声道:“小鲁王秦湍。他的性情与做派,我原先听说了些;后来观察你和他之间的情况,自己也看出了些。我曾说过,‘秦湍就像一条绞在脖颈上的弦,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勒死你’,对吧?”
秦深点了点头。
叶阳辞轻叹:“我说得太轻了。他简直……是披着人皮的妖魔。嚼食着山东诸府百姓的血肉,拉扯着一众官场上的傀儡,将他那病态的控制欲化作漫天阴霾,笼罩着整个东昌府。涧川,这三年来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秦深蓦然抱住了他,紧紧抱着,俯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让冷梅香灌进昔日每个令人窒息的时刻。
惊雷裂空的夜巷,雨中奔跑的大哥,那疯狂的叫喊与绝望的啜泣声仍在耳旁回荡:
“是秦湍!秦湍杀了父王,母妃,迦玉,杀了我前后五个孩子!全是他干的!”
“我不回去!我要继续往前跑啊,跑出这座城,跑出这人鬼不分的世间!阿深,我——”
“阿深,我不配做父亲的儿子,也不配承袭鲁王爵位,你来……你!”
“大哥派人在辽北找了那么久,只找到坐骑遗骨,没有找到父王的……大哥对不起你们……”
大哥的死仿佛一场雨夜的噩梦,然而梦醒后,漆黑雨夜却持续了三年。秦深喘不过气般,发出低沉的喉音。
叶阳辞缓缓抬手,环抱住他的腰背,一下一下轻柔拍抚:“我明白,都明白。”
秦深后背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如虬龙舒展了四肢。他抬起脸时,用嘴唇触碰着叶阳辞的头顶发丝,说:“此处不宜久留,先回麒麟殿。”
从燕居之殿通往千晔宫密道入口的这段路,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最为危险。他们得格外小心,避开来往之人。
将要转过月洞门时,一道人影逆着光挡在了他们面前。
叶阳辞指尖扣着碎石,正要出手,人影背后有巡逻侍卫问:“怎么了?谁在那儿?”
那个人影道:“没事,是请来给各位候选贵女看面相的道士,正在这儿观风水呢,不要冲撞了。”
“走。”那队侍卫调转了方向,走远了。
叶阳辞抬手遮了遮日光,看清对方长相,是个素不相识的,可又觉似曾相识。这人为何要帮他和秦深遮掩行踪?
对方朝他佻达一笑,唇边轻薄的蜜意尚未流至眼角,便被刀锋般的眉梢斩落。“叶阳大人不认得卑职了,实在令人伤心。”他说。
叶阳辞顿时认出来:“唐巡检的面瘫之症治好了,可喜可贺。如今该怎么称呼?萧镇抚,萧大人?”
“鄙姓萧,名珩,字楚白,”萧珩散漫地抱了抱拳,“见过高唐王殿下。”
叶阳辞在夏津城墙上打败并放走他时,便已得知他的身份和名字,达成了某些“不同意那就命丧剑下”的协议。这会儿还是第一次见他真容……也许并非真容,而是另一张假面,谁知道呢?
秦深没太在意他的礼仪问题。这种特殊时刻,这般不寻常之人,真实的态度绝不在礼仪中。
萧珩朝着秦深冷肃的目光笑了笑:“此处不便交谈,麒麟殿见。”言罢转身离去。
叶阳辞见周围无人,拉着秦深快速走向千晔宫,进入密道。
搁在地上的提灯被火折子重新点亮,他们疾步而行。叶阳辞说道:“唐时镜孤峻桀骜,这个萧珩却是居心叵测的浪荡子。换了张脸,竟连性情也换了。”
秦深道:“这是谍拟之术,能根据所要伪装之人,制定相匹配的长相、性情与喜好。此人应是谍探出身,在我二哥和葛燎的授意下,潜伏高唐州盯了我半年,以飞禽传递消息。响马贼破城那夜,我的王府想来也是他奉命烧掉的。”
“哦?”
“狄花荡离开夏津前,我问过,不是她和她手下马贼干的。”
叶阳辞对暂住过几日的高唐王府有些惋惜:“那你面对萧珩时没翻脸,也是够宽宏大量了。”
秦深轻哂:“重要东西都藏好了,於菟和细犬也事先交由属官忠仆安全转移。他烧的不只是亭台楼阁,也是我这三年的桎梏。眼下破釜沉舟,我还得谢他这把火。”
叶阳辞颔首道:“方才他解围卖好,又想和我们详谈。动机未明之前,得多提防着点。”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秦深忽然伸手,拨了一下他系在腰带侧边的宫绦,“之前你总系在身上的镂空银香球呢?”
“进鲁王府前收起来了。”
“我在萧珩身上闻到了一丝和那香球相同的气味。”
“什么味儿?”
“柑橘柚子味。”
叶阳辞故意嗅了嗅空气:“不,是酸味。王爷好酸啊。”
秦深冷哼一声:“本王不爱吃甜,更不爱吃酸。”
叶阳辞见他这般反应,越发促狭:“王爷不爱吃甜,怀里总揣着‘哄小孩儿的’糖;不爱吃酸,一张嘴却是酸溜溜的山西老陈醋。这叫什么,口是心非?”
秦深板着脸说:“出口到了,把灯给我。”
王府女官叩了几下殿门,扬声道:“高唐王殿下,奴婢奉鲁王殿下之命而来。”
没有任何动静。她推开殿门迈入,穿过明间与暖阁,很快行至寝殿。
寝殿阒无一人。女官皱眉,四下看了看,发现广榻上卧单凌乱,酒杯与喜帕掉在地板,垂幔旁落了一条纱裙。她走过去捡起纱裙,见是燕家女所穿衣物,这才缓和神色,又唤道:“殿下,奴婢奉命而来。殿下?”
高唐王与中选的贵女都不在寝殿?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可殿外的内监与侍卫并未察觉,他们是怎么出去的?女官满心狐疑,眉头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