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拿着纱裙出殿,向小鲁王禀报,忽然听见垂幔旁的浴室里传出一声:“哪儿来的狗胆奴婢,大呼小叫什么!”
女官连忙朝浴室福身行礼:“殿下恕罪,奴婢奉命而来,不得已打扰殿下。”
风从没来得及关紧的窗缝吹进来,短时掀开了垂幔。
女官的视线穿过垂幔的间隙,见一池温泉白汤,水雾弥漫。
高唐王倚着池岸坐于泉水中,袒露着湿漉漉的上身,虎背猱臂,彪腹狼腰,是骁健的猛兽,也是雄峙的山峦,英俊面容正不悦地盯着她。
那位贵女就坐在高唐王怀中,披散的黑缎长发遮住了后背,只能看到雪肩玉臂和一只轻抚高唐王胸膛的手。那手也跟玉雕似的,清瘦修长,指甲被热气熏得浮红。
高唐王把玩着怀中人的发丝,不耐烦地说:“二哥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派人在本王快活时来打扰?”
女官低了头,禀道:“鲁王爷遣奴婢来告知殿下,今夜在存心殿设宴以贺,请殿下带新人于戌时之前赴宴。”
“知道了,滚吧。”高唐王说,“关好殿门,再敢妨碍本王尽兴,叫你人头落地。”
“遵命。”女官恭谨地躬身后退,退出寝殿。
殿门重新关闭,女官吩咐殿外的内监与侍卫:“看好麒麟殿。高唐王殿下出来时,及时来报。”
浴室内,叶阳辞从秦深腿上撤走,撩开脸侧濡湿的长发,向后倚坐在汤池边缘。
他和秦深都还穿着长裤。那女官进殿盘查时,他们只来得及匆匆脱掉上衣,抖散发髻,滑进温泉浴池里,作了一场恣情纵欲的好戏。
热气熏得脸颊润泽如脂,云蒸霞蔚般透出潮红之色,叶阳辞舒展双臂,惬意地搭在池岸,伸腿踢了踢藏身池中的第三人:“出来。”
萧珩从温泉里浮出,纱帽与曳撒湿透了,他抹了一把脸,浑身淌水地站在池中央。
秦深面无表情地看他,目光冷峻犀利:“无论你是何动机,想与我们谈就得开诚布公。”
萧珩后退几步,背靠池沿坐下,与他们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他掸了掸帽檐上的水珠:“卑职是叶阳大人的手下败将,深受感召,故而弃暗投明来了。”
叶阳辞哂笑里带出了凉意:“萧镇抚,明人不说暗话,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秦深更直接:“满嘴废话,你想死?”
萧珩竖了竖双掌,以示投降:“说真话你们不信,那就说说假话吧。葛千户以为我是他的人,小鲁王也以为我是他的人,但其实,我是长公主的人。”
秦深眸子一凛:“证据呢?”
萧珩解下腰间佩刀,隔着大半个汤池扔过去。秦深伸手接住,拔出刀身,见刀脊赤红,刃尖弯曲有如鸿首,护手镡似双翼,刀柄的末端圆而平整,沾上印泥就是一枚鸣鸿图案的印章。
“鸣鸿刀……你是奉宸卫?”
萧珩提醒:“再仔细看看刀背处。”
秦深摸了一下刀背,果然在靠近刀镡的地方,发现微小的刻痕,一面是“凤宸”,一面是“楚白”。
“大岳开国三雄——陛下、先鲁王秦大帅、长公主。建国之初,长公主将自己的三千亲卫‘凤宸卫’交予陛下后,退居公主府。陛下将之改动一字,变为‘奉宸卫’,统一配置鸣鸿刀,后又扩充人数近万,成为如今的上率亲军。
“但凤宸卫并未彻底消失,总有人念旧情,效忠旧主。这把刀是我父亲传给我的,‘楚白’二字也是他亲手所刻。我就这样成了长公主的密探。”
叶阳辞冷不防问道:“你身怀什么任务,才在临清所做了个不起眼的镇抚,又在夏津做了半年更不起眼的巡检?”
萧珩朝他笑了笑:“卑职本来就是个不起眼的密探啊。临清是漕运要冲,以往长公主在山东的私矿都要从这里经卫河送去京城,我就负责看顾着这块,清闲得很。既然掩人耳目地做了卫所镇抚,上官吩咐的事该办也得办,才能领双份薪银。葛千户看我能干,把小鲁王的任务指派给我,我搭上这条线,又有赏赐可拿。而在夏津潜伏的这半年,缉盗赏金也不少。我等于干一份活儿,领四份钱,何乐不为?”
“那你为何不继续?”叶阳辞追问,“向我们暴露身份,对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看出来,小鲁王快不行了,他不弄死高唐王,死的就会是他自己。树倒猢狲散,葛燎也逃不过。矿政大改,长公主不得不从私矿中抽手,无论今后她是另谋钱路,还是吃矿税分成,临清对她的重要性都大为降低。而叶阳大人又把我唐时镜的假身份给拆穿了。眼看四份薪银至少要丢三份,我不着紧另找一条大腿抱可怎么行?”
萧珩向秦深倾了倾身,一脸诚挚:“殿下若是接受卑职的投诚,我就把葛燎弄死,以示诚心。他与小鲁王勾勾搭搭的那些证据,我都能拿到手。”
秦深剖视他:“你想要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
萧珩说:“如果殿下能成事,我要临清千户所。长公主未必记得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密探,正五品千户才是实打实的好差事。”
秦深看了一眼叶阳辞。叶阳辞微笑:“听起来是个对王爷有益无害的投诚,他要是彻底倒向小鲁王,早就该去告密了。当然,如果王爷不信,认为他另有图谋,便在这里一剑杀了也无妨,把尸体处理干净就行。”
秦深说:“本王当然不信,他更可能是我二哥的一招反间计。”
萧珩说:“殿下若还是不信,总不能叫我把小鲁王弄死吧,卑职可没这个本事。”
“那倒是为难你了。”秦深想了想,“这样,你趁今夜宴会,去把我二哥的钜子令盗出来,本王便信你。”
萧珩意外地挑眉:“殿下连小鲁王的钜子身份都已知晓,看来早有谋划。好,我去。”
秦深把鸣鸿刀抛还给他:“那就预祝萧镇抚马到功成。”
萧珩接刀,起身走出汤池。上岸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叶阳辞,说:“叶阳大人真有意思,能刚能柔,能伸能屈,县衙大堂坐得,男人大腿也坐得。”
叶阳辞似笑非笑:“嘴贱之人我也杀得,你要不要将身一试?”
萧珩哈哈大笑:“免了免了,卑职惜命得很。”
他把窗户缝拉大些,如一只猫,不,如一根猫般滑了出去,然后从外把窗户关紧。
秦深在池水中转动着右腕上的金刚菩提珠串,以经文按捺杀心,沉声道:“他调戏你。”
“那我就调戏回去?”叶阳辞见秦深脸色发黑,笑道,“开玩笑的。他不是断袖。”
“你如何知道他不是?”秦深反问。
“他不是,王爷也不是。不然我能这么——”叶阳辞耸了耸赤裸的双肩,“毫无顾忌地与你们在浴池里说话?”
秦深转腕珠的手指顿住。他咬了咬后槽牙,闷声道:“叶阳截云,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第48章 你想调戏神仙吗
绝顶聪明的叶阳大人到底没好意思与熟人裸裎相对,况且这个熟人还是在鬼迷日眼的状态下,与他亲过两次嘴的。
他走到浴室外面的寝殿擦身更衣,还好心地给秦深递了一件适合参加夜宴的外衫。
天降筵宴,“燕脂虎”不得不出场。
坐在梳妆台前,叶阳辞有些遗憾自己的妆卸得早了。连影等人都在鲁王府外待命,他是不是该从西密道出一趟遵义门外,请对方再帮忙化个女妆?
他歪着头看桌上的各种不明用途的瓶、罐、盒,看出了一脸无措。
穿戴整齐的秦深从后方走来,一手覆住他的头顶,一手轻捏他的下颌微微抬起,让他更好地看清镜子中的脸。
“不知道你在愁什么。”秦深说,“生得这副模样,还需要化什么妆?”
“要吧。先……扑粉?是先扑粉吗?”叶阳辞打开几个盒盖找粉。
秦深拨开他好不容易找到的粉盒:“铅粉假白,哪有你本来的玉白肤色自然。”
“那就用,嗯,胭脂。”胭脂好认,但太多罐了,深深浅浅的红色叫他眼晕,“选哪个?”
秦深指尖点中最浅色的那罐,勾过来:“就这个吧,添点气色也好,近来你是不是有点累过头?”
“好。该涂哪儿?”叶阳辞虚心求教。
秦深伸指沾取胭脂,就着镜子,缓缓点在他的额际、眼角、鼻侧、颧骨,最后落在嘴唇,用指腹一点点晕开。
妃色胭脂融入肌理,犹如羊脂白玉沁出了斗雪红,艳光照人。连叶阳辞自己也惊愣了一下,喃喃道:“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了……王爷哪儿学来的这手本事?”
“幼年时把大嫂当娘,整日缠着,连她上妆也要在旁边看。”秦深俯身,将他的脸侧转过来对着自己,“有次大哥忍无可忍地把我赶走。我隔着门缝偷看到,大哥在给大嫂描眉。”
叶阳辞仿佛被他温情怀念的语气蛊惑:“怎么描?”
“这么描……”秦深从盒中拈取一枚螺子黛,轻描他的眉峰与眉梢,全程几乎屏住了呼吸,只一点点热气洒在他鼻尖。
叶阳辞凝视近在咫尺的这只手,弓茧累累,骨骼宽大,遒劲有力,无论如何都与描眉画眼扯不上关系。
正如他无法想象苍龙如何垂须触碰一朵樱花,巨鲲如何以长尾托起一碎月光,浩荡千里的飓风轻拂一缕鬓发,天地熔炉的烈火煨出一盏清茶。
但此刻,他亲眼见到了。
秦深放下螺子黛,将他的脸转回镜中看,低声道:“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
叶阳辞微怔,失笑:“拟非其伦。我又不是长生不老的神女,还说什么几千年清心寡欲,也未免太夸张。”
秦深却揉着他身上天水碧色的道袍,继续道:“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贴妥水如天。”
看这玉衣多单薄啊,令人担心肌肤是否有些寒凉……然后呢,你想捂一捂?调戏神仙吗?
和萧珩就同泡了一会儿汤池,隔着两丈远呢,怎么还沾染上了浪荡气。叶阳辞拿起篦梳,敲了一下秦深的手背:“别揉了!要揉皱了。我就穿这身道袍赴宴,不穿女裙。”
秦深不痛不痒地挨了一下,边抻平布料上揉出的细皱褶,边说:“随你。反正是个鸿门宴,道袍宽大,能藏不少东西。”
叶阳辞入鲁王府时,身上不仅藏着一柄配了鼍皮剑鞘的辞帝乡,还有等候在门外街边的郭四象悄悄塞给他的一个竹筒。
竹筒以蜡封口,里面应是有重要物件,但他忙碌半天,还没空打开来看。
这会儿是未时尽,离戌时还有两个时辰。叶阳辞起身去床头柜里取他临时藏起来的东西。
封口蜡用火烤软,筒盖旋开,叶阳辞伸手探入竹筒,摸到了大小不一的一卷纸页。
骤雨初歇的傍晚,郭四象踩着水洼走进平山卫指挥使司。
他已经去肖总旗那边点过卯,但今日未挂牌办差,说是要先送一份夏津县衙的公函到经历司。肖协之前愁的就是燕怀成要查空岗,见他自有门路套近乎,便顺水推舟同意了。
燕怀成自然不在经历司,正在家与刚从河里捞回来的掌上明珠,商量明日移花接木的细节。
郭四象便找了燕怀成手下的都事黄笙。
黄笙不冷不热地收了公函,叫他回去等上官批复。郭四象嘴上应了,余光悄悄打量着经历司的架上文书。黄笙见这小子直不楞登,正要赶人,有校尉来传令:“黄都事,同知大人有请。”
“什么事?”黄笙起身走到门口。
校尉道:“指挥使大人刚回来,召集属下议事。同知大人说也叫上您。”
黄笙颔首,转头瞪郭四象:“还不走?”
“走,马上走。”郭四象暗骂一句恁爹,憨态可掬地笑了笑,“多谢都事大人。”
黄笙出了房门,朝议事厅的方向去。郭四象跟在他身后,脚步渐慢,越落越远,乘人不备转身回经历司。
架子上堆满文书。库房的箱子里也分门别类地装了不少,有奏报和军令,还有军户户籍、田产记录、物资配给单,以及各卫所官员的升迁、奖惩和军功档案,林林总总不下十几箱。
郭四象紧着重要的翻抄,并未找到想要的东西,又搜查了各官吏的书桌,最后从燕怀成的抽屉里翻出一份调令的废稿。
调令的时间正是响马贼袭击高唐城的三日前,由经历司起草,闵指挥使亲手签发盖印,送往平山卫各个千户所,要求两日内抵达会通河的魏家湾河段,围剿水匪。因为有个涂改字眼,旁边注明:“此稿作废,重新誊抄再发。”
“魏家湾那点犄角地方,就算有几个水匪也是小打小闹,需要调拨平山卫大部人马去围剿?”郭四象嘀咕,“怎么看怎么像调虎离山。”
他将调令废稿小心地收好,继续翻找抽屉,又发现了可疑之处。
来往公文的签收单里,登记有“六月十四亥时二刻接高唐城巡检司求援急报”一栏,可这份急报却不在。
郭四象皱眉:这像是谁事后抽走了急报,却忘记更换签收单。平山卫无视高唐的求援,又在事发前小题大做地将人马调走,不得不让人怀疑,这是早有预谋,纵匪行凶。
而调拨记录中,写着“调拨四千人马至高唐、夏津,六月十六退贼全城,安顿生民”。
郭四象恼火又不屑地呸了声:响马贼十四夜破高唐,十五日晨,两度围攻夏津。当时是叶阳大人率领全县守军退敌,后又有德州卫游击营赶到,响马贼午时之前就退败了。等到十六日黄花菜都凉了,平山卫连贼毛都没见着一根,还好意思说自己退贼全城?这分明是冒功!
此外,还有不少前后矛盾之处,相关证据都被郭四象一股脑收入怀中,心道:看来这燕怀成还颇得闵仙鲤看重,视如心腹,要不是叶阳大人救下他的爱女,想要搭上这条线,还得费一番周折。
他估计这会儿平山卫的头头脑脑们都在议事厅,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当即从燕经历的桌面取了一叠新到的文书,赶往闵仙鲤的廨舍。
廨舍外有值岗的两名校尉,郭四象初生牛犊不怕虎,把腰牌一亮,就理直气壮地上去了。他说:“燕经历命我来送文书。”
一名方脸校尉说:“指挥使大人不在。”
郭四象说:“我当然知道。燕经历说这些奏报不急,就先放在指挥使大人桌上,待到议事结束,他自然会看。这是燕经历的腰牌,还请验看。”
方脸校尉看他挂着小旗腰牌,又有燕经历的出入腰牌在手,正要去开门。另一名圆脸校尉低声道:“腰牌是没错,但这小子有些面生啊。”
郭四象侧过头看他:“我原是肖总旗手下,前几日才调至经历身边,说今后上传下达之事都交予我了。能得表叔照拂,我肯定是要勤勉做事,但凡交代都不能疏忽,对吧。”
果然,能天降的大多是关系户。黄经历是指挥使大人的心腹,他的表侄子还是别得罪的好。方脸校尉推开门说:“大人请进。”
郭四象进了廨舍,把文书往桌面一搁,开始轻手轻脚地搜查,连藏在柜子最底层的带锁抽屉,也被他用细铁丝小心撬开,果然有所斩获。
匆忙间他来不及细看,挑着关键部分,疾笔抄录几页塞进怀里,又将这些证据恢复原样。
出门时,圆脸校尉随口问了句:“放个东西要这么久?”
郭四象不慌不忙道:“不慎被树根绊倒,文书洒一地。一页页按顺序整理好,还得认清文字头尾,费了点工夫。”
方脸校尉笑起来,对圆脸说:“我就说吧,那盆落地生根的榕树再不换,倒霉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郭四象迈出指挥使司大门,沿着卫仓街走了不到百丈远,后面遥遥传来叫喊声:“郭小旗,留步,留步!”
他心下一凛,知道横生变故,情急之下膝盖磕到路边面摊的长凳,吃疼时手按在了一名食客肩上。
食客嗦着面条,抬脸看他,目光锐利。郭四象定睛而视,露出一丝笑意。
他弯下腰,好似揉了揉膝盖。须臾又直起身,继续往前走。
后面的一队平山卫校尉追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为首正是看守廨舍的那个圆脸校尉,朝他戒备地笑笑:“方才忘了件事,所有从指挥使廨舍出来的人,都要搜身。这是规矩,还请见谅。”
郭四象挠了挠脑袋:“有这规矩?该不会是你回头想想觉得不对劲,怀疑我偷东西吧?屋里那些摆件虽然精致,我却没那么蠢,为了换几个钱自毁前途。”
校尉说:“郭小旗误会了。规矩嘛,人人皆如此,不独你一个。”
“既然大家都这样,那就搜吧。”郭四象抬起双臂。两名校尉上前,将他从外到内结结实实搜了一遍,连裤裆都没放过,什么不该有的都没有。
郭四象不高兴地问:“我清白了吗?”
校尉抱拳:“公事公办,冒犯了。”转身招呼众人,“我们走。”
郭四象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直到他消失在街尾,观望后续的那名校尉才进了官署大门。
面摊上,姜阔低头把剩下的面条吃完,擦擦嘴,拍了几枚铜板在桌,起身道:“老板,结账。”
第49章 需要一个揭盖人
卫仓街尾的槐园别院,是瞿境为高唐王府侍卫们安排的落脚处。瞿长史打的一手好算盘,不允许他们在鲁王府内守卫秦深,就给圈在别院里,由同一条街上的平山卫指挥使司负责盯梢去向。
姜阔进屋后掏出郭四象塞进他怀里的所有东西,摊在桌面。三名高唐王府侍卫围上来,胡延索问:“统领,这些是什么?”
逐一辨认后,姜阔拿起潦草抄录的账目,嘬了个牙花:“这姓郭的小子够大胆,运气也够好啊。”
“姓郭的小子?哪个?”
“郭四象。叶阳大人的,唔,学徒吧。我之前去夏津县城,与他打过几次照面,认了个脸熟……拿个竹筒过来。”姜阔将纸页卷好装进竹筒,盖上筒盖,以蜡封口,“这些证据郭四象自己拿了没用,想必是叶阳大人命他搜集的,最好先还给他。但不知他是孤身来的聊城,还是有人同行,又住在哪里。”
胡延索好奇地问:“这些到底是什么证据?”
姜阔端正的脸庞上浮起诮笑:“能让一卫指挥使吃不了兜着走的证据。”
他打开屋门,问院子里正在舞枪弄棒的侍卫们:“谁还没吃晚饭?”
“我!”“还有我!”二十几个人举起了手,也包括他身后的胡延索。
姜阔把竹筒往胡延索腰带上一系:“一个个轮着出去吃,就去我方才吃的面摊,坐丙号桌西位。吃一晚上,总有兄弟会碰上趁夜回来拿东西的郭小子。还有,我画张肖像贴在墙上,你们都来认清楚他长什么模样。”
入夜后,郭四象果然偷摸折返至那家面摊附近,暗中打量桌边食客与周围行人。
吃面的侍卫借着路灯看清他的模样后,使了几个眼色,拨了拨腰间竹筒,起身对面摊老板说:“这面太难吃,物归原主,我不要了!”
老板连连道歉。侍卫丢下几枚铜钱离开,郭四象与他擦肩而过后,他腰间的竹筒就不见了。
揣着失而复得的证据,郭四象咋舌:手下侍卫一个个都这么精锐强干,这高唐王得有多厉害,多会调教部下?不愧是秦大帅的儿子……不知他将来若有机会上战场,与赵将军比谁更高明?
初出茅庐的十八岁少年,浑然不觉自己今日做了一件多么有勇有谋的壮举,一心只想完成叶阳大人交代的任务。
紧接着他去了一趟燕府,将出入腰牌归还给燕怀成,还向燕脂转达了叶阳辞的几句叮嘱。双方敲定了明日的细节,顺道同用了晚膳,主客方才尽欢而散。
郭四象走出燕府大门,仰头望向漆黑夜空,想着徒骇河上的船此刻已不知驶到哪里,叶阳大人今夜会落脚在聊城的何处?
他决定翌日一早就尾随燕家的马车去鲁王府门外,总能遇上叶阳大人,并将这个竹筒交给对方。
郭四象仰头望夜空时,夜空笼罩着城内沧海一粟的他,也笼罩着城外静谧的徒骇河。
其时叶阳辞的船早已靠岸。而从高唐方向驶来的另一条船,正在涨水的河流中逐渐靠近聊城。
船舱内,薛图南与郑澄正对案疾书。
山东道监察御史共有十人,一个多月前被御史台尽数派往山东各府,肩负着体察民情、稽考官员、调查矿乱的重任。作为其中之二,薛图南在马贼退去后的高唐城里遇上了同僚郑澄。
此刻的高唐城,民众情绪尚未从破城屠衙的恐慌中恢复平静。平山卫姗姗来迟,又敷衍而去,似乎对除贼抚民之事并不放在心上。被血洗的衙门,只有两名被蔡知府指派过来的提刑官在清理后事,主持日常,等待着朝廷接到奏报后再派新的州官过来。
这种明明发生了恶性大案,从知府到卫所却一律漠视的态度,似乎藏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深意,令两位暗访的御史感到了愤怒与不堪细思的寒意。
薛图南搁笔,吹了吹纸页上的墨迹,皱眉道:“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东昌知府蔡庚,此二人定有蹊跷之处。”
郑澄颔首:“我也有此感觉。卫所兵马现已回聊城,我们沿水路赶上,看看以什么身份接近,一探究竟。”
“聊城……”薛图南略作沉吟,忽然道,“是东昌府衙、平山卫官署的所在地。城内还有个鲁王府?”
郑澄说:“是,如今这一脉当家的是秦湍,人称小鲁王。”
薛图南提笔,在纸页上缓缓写下“鲁王府”三个字。
郑澄不解地抬了抬眉毛:“薛兄这是何意?没听说鲁王府与这案子有关啊。”
“我这人一贯多事,你是知道的。”薛图南说,“来都来了,何不四处看看?”
郑澄笑道:“共事多年,我如何不知你心细如发。那就四处都看看。”
案几随着船身晃荡了一下,险些打翻油灯,薛图南连忙捞起考察记录纸,折好后封入防水革囊。
翌日午后的麒麟殿内,叶阳辞从竹筒中倒出一卷纸页,逐张摊平在桌,与高唐王仔细浏览。
“纵匪冒功,勾结宗室,挪用公银,伪造账目。还在东昌府各地开设钱庄和当铺,以低当高赎之法洗钱收贿。”叶阳辞一张张翻着纸页,尤其是那几张抄录的账目,说明的确存在阴阳账簿。只要拿到阴账簿,再对照盘查闵仙鲤的地下产业,就是铁板钉钉的证据。
秦深说:“看来账簿的原本,就在平山卫指挥使司,闵仙鲤的廨舍里。这厮还真是狂妄,连密室暗格都不用。”
“他是肆无忌惮。三品指挥使,镇守整个东昌府,连知府蔡庚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他又最早勾搭上小鲁王,只手遮天惯了,哪有什么需要小心提防的呢?”叶阳辞将纸页装回竹筒,重新封好蜡。
“闵仙鲤是我二哥的獠牙。狄花荡是不太受控的利爪。知府蔡庚见风使舵,谁拿住了东昌府的命脉,他就倒向谁,像蜥蜴的保护色。千户葛燎是阴险也容易拔除的尾刺。钞关主事林疏风看似软弱,但背后有朝廷户部大员的支撑,是一条灵活捕食的长舌。”秦深总结秦湍的爪牙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