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对百姓们的一片厚意心生感动,颔首道:“辛苦你们。眼下私事暂了,该紧着公事了。大集将开,我看城西的卫河太窄,不利于商船来往,想等夏耕过后,趁着天热把河道挖宽十丈,还有古渡口也要拆掉重建。对了,德州卫的营兵在做什么?怎么不见老赵?”
江鸥答:“赵将军带着营兵盖好了土房军营,眼下正在官田开荒耕作呢。大人先回衙门,他听见风声一准就来。”
他左右看看,又问:“郭小旗没回来吗?”
叶阳辞道:“郭四象留在平山卫了。他本就该在卫所任职,这一趟事假请得太久……唔,郭县丞与韩主簿又没来迎接本官?”
“——来了来了!我抵个青天大老爷哎!”郭三才拉着韩晗,提着袍摆跑出了老当益壮的速度,生怕叶阳辞又翻旧账,嫌他们故技重施。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叶阳辞面前,深揖:“拜见知县大人。”
叶阳辞话里有话地问:“郭家与韩家在城防战之前逃跑了,你二人怎么没跟着跑?”
郭三才与韩晗经由马贼攻城一事,被叶阳辞的卓绝剑术与以一敌千的孤勇吓破了胆,想起先前的怠慢,都想抽自己俩耳光。如今他们哪里敢说,是因为害怕乌纱不保才没有跟着逃走,忙不迭表态:“大人身先士卒,下官又怎敢擅离职守?”“不跑,不跑,绝不会跑!”
叶阳辞说:“郭、韩两家就这么留在临清,不回来了是吧?那敢情好,吊桥贷款的钱不用还了。”
郭三才与韩晗又忙不迭回答:“会回来,会回来,过一两天就回来!”
叶阳辞这才满意了:“走,回衙门。”
果然刚到县衙门外,叶阳辞就遇上了闻讯匆匆赶来的赵夜庭。
赵夜庭一勒缰绳,翻身下马,迎上前:“可回来了!前两日培风他们回来复命,说你决意在聊城多留一阵子,命他们先走。是事情棘手吗?”
叶阳辞点头:“有点棘手,但最后顺利解决了,挺好。”
赵夜庭与他一同走进衙门,压低嗓音又问:“听培风说,你助力之人是高唐王秦深?在聊城多耽搁的时日,也是因为他,他……”
培风的原话是:“将军,高唐王把叶阳大人掳上马背,抢走啦!”
赵夜庭没好意思转述原话,于是接着道:“他极力挽留,你盛情难却。”
“啊,差不多是这样吧。”叶阳辞怀着隐秘的快意,微笑着挑了挑眉,“他那是挺盛情的,也太极力了点。”
赵夜庭一脸狐疑地打量他:“你不对劲。”
“我?哪儿不对劲了。”
“……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对劲。”赵夜庭摸了摸高挺的鼻梁,决定先不管这些细枝末节,“反正你没事就好。我就跟他们分析,叶阳大人若是不愿留,谁还能强迫得了?连影认为是你身手太好强迫不来。但我说关键不是身手,而是性情,你自身就是一把利剑,谁强握,谁割手。”
叶阳辞点头:“不错。还是你了解小叔,打小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赵夜庭不服输又包容地笑:“当然了解,我是你哥嘛。”
叶阳辞:“赵夜庭,哪天你老老实实、发自内心喊我一声叔,我真把辞帝乡传给你。这可是叶阳家的传家宝。”
赵夜庭:“我长兵用枪,短兵练的是横刀,剑术实在不咋地,传给我也是暴殄天物。再说,我都改姓了,也没资格继承叶阳家宝。你该传给你亲儿子——他爹是叶阳家六百年不世出的剑术天才,他肯定也是个小天才。”
叶阳辞怔了怔,语气果决又坦然:“我是不会有亲儿子的。”
“这、这个……你不喜欢儿子?那女儿也行,女儿也是传后人……”赵夜庭越发觉得不对劲,吭吭哧哧地替他圆着。
叶阳辞笑了笑:“亲女儿也不会有。赵夜庭,你怎么不想想,寻常男子十八岁甚至十六岁都成婚了,我为何二十岁了还未婚配?”
赵夜庭皱眉,挠了挠鬓边:“功业未立,何以家为嘛。这有什么,我二十二岁了不也还没成婚。”
叶阳辞说:“因为我是个断袖。”
赵夜庭:“这有什么,我也是个——什么?!你说什么!啊啊啊啊啊——”
叶阳辞抛下一脸错愕、止不住哀嚎的赵夜庭,心情畅快地甩袖而去。
叶阳辞回夏津去了。秦深坐在游廊的美人靠上,怀里抱着家养猞猁,亲自梳毛。
於菟终于享受到主人久违的亲昵举动,把原本的骄傲性子都磨掉了几分。
秦深边梳,边一心二用地想:他那不能近猫的毛病,怎样才能治好?等治好了,那个驱猫香球赶紧扔了吧。柑橘味儿倒是不难闻,但和他本身的冷梅香气混了,太杂不好。
於菟专心舔着爪垫,从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满足低音。秦深揉了揉它的肚皮:“只有你最无忧无虑,每天只管吃和玩。最近不锻炼,长肥了好几斤,再肥下去,兔子都抓不动了。”
於菟倏然挣开,跳下秦深的膝头,拿屁股对着他。
秦深失笑:“又委屈上了?行啦,知道长肥不是你懒,而是在城外别院里关了好些日子。如今不用藏了。这鲁王府有高唐王府十几倍大,你想怎么撒欢都行。”
於菟这才显出了高兴的姿态,短尾直竖。见几只红毛松鼠从树干蹿下来,它嗷一声就冲过去。
秦深哄好了闹脾气的爱宠,转头对三丈外双手抱臂、靠着廊柱看好戏的狄花荡说:“狄大首领,近前说话。”
狄花荡走上前,行了个肃拜礼,语气干脆:“我既已投靠,王爷也就没必要大首领来大首领去的,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秦深觉得直接叫“花荡”不合适,连名带姓叫又生硬,想了想,说:“那就按照古礼,以学派名称‘墨’字冠在姓氏前为尊称,唤你‘墨狄’。”
狄花荡听着舒服,点头道:“好,就叫墨狄。我找王爷,是来禀报墨工之事。我与他们深谈过几次,归顺之事基本已定,不过墨工首领相里锡仍心怀顾虑,担心王爷养不起墨工,会限制他们的研究之道。”
秦深笑了笑:“告诉他们,不必担心资金,本王就算把宫殿拆了卖钱,也会富养他们。
“让他们先把校场上的碉堡废墟重新整理拼装,再改进改进,机关衔接处的缺点,叶阳大人已经用剑试出来了,回头我写给他们。
“我的风格与秦湍不同,不需要盲目加高,也不要花里胡哨的功能,就一个目的——守城战坚固耐用,野战便于运输。至于杀伤力,有多大做多大。
“还有,改个名吧,‘千机百变阁’太浮夸了,就叫‘撕’,撕开敌军一切阵型。与墨家的喷射机关‘杀’正好对应。”
狄花荡也中意简洁有力的名字,点头道:“好,就叫‘撕’。”
认识以来,她与秦深对话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也不到半个时辰,却不知不觉地跟着他的步调越走越远,待到回过神,更是觉得之前听命秦湍的日子简直过得比狗屎还烂。
秦深掸了掸衣袖和袍摆上的猞猁浮毛,起身道:“眼下局势尚未大定,鲁王府虽能容纳你与你麾下人马,但恐聊城内外耳目众多,横生枝节。而且把你们关在这高墙内,无异于圈鹰于笼,不如先去夏津,安顿下来,休养生息。待到风起云涌再出山。”
狄花荡眼前浮现出夏津的金黄麦田、葱郁果林,鸡鸭在垄间摇摆行走,炊烟自人家袅袅升起。
是自己垂髫幼年,父母健在时的生活景象。
她鼻腔一酸,久违的泪水盈满眼眶。
烂狗屎!这么多年烂狗屎的世道终于要到头了!你还管夏津换不换知县呢,叶阳大人在哪,桃源就在哪!秦少帅在哪,战旌就在哪!她一边暗骂自己狗屎扔得太迟,一边将泪吸回胸腔,瓮声应道:“好,今日整顿人马,趁夜启程。”
秦深说:“我手书一封,你带去给叶阳大人,后续听他安排便好。”
狄花荡见他一说起叶阳辞,语调就不自觉软三分,猜出这两人之间必有非常情分。
她野惯了,不讲究什么尊卑礼数,也知道秦湍很不喜她这点,但她觉得秦深未必介意。于是她半是试探,半是促狭地问:“烫手吗?”
“什么?”
“你这份信有多火热,我拿着烫不烫手?”
秦深微怔,继而笑骂:“烫得你手脱皮!记得拿棉巾裹好了!”
狄花荡大笑,笑声如荒原上野蛮生长的杂草。
她转身离开,边走边招呼余魂。后者仗着个子娇小,躲在荷花池边,试图捞锦鲤来烤。她呼唤她:“走了,小鱼儿,我们归家!”
第63章 同个夏夜想起他
这封“烫热”的信送到叶阳辞手上时,他正在制作给小世子秦炎开的见面礼,没来得及第一时间拆看。
三岁孩子想要个小木马,可以骑着摇来摇去,假装自己正在冲锋陷阵的那种。叶阳辞的木工活不如农活利索,但勉强也能胜任。木马还是木驴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
他持刻刀的手腕上,多了一串血琥珀腕珠,是安练茹与安伽蓝一同送的见面礼。
血琥珀又称“血遗玉”,比黄琥珀稀有与珍贵得多,据说佩之能凝神聚气,定心安魂,夜里也会好睡。
姐妹俩颠沛流离间,遗失了许多金银细软,但这串血珀却一直带在身边,最艰苦时也没有卖掉。
如今赠与叶阳辞,不只谢他收容与保护之恩,也谢他萍水拔剑的侠义之情。
安伽蓝刚陪孩子练完基本功,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坐在台阶上看他制作木马。
她说:“涧川的金刚菩提手串是他大哥送的。我们身为次妃,不好觍着脸自称他大嫂,但也想送你一副手串。反正就是涧川有的,你也得有。对吧姐姐?”
安练茹坐在花树藤椅上,一手剥茧抽丝,一手卷着蚕丝扇,柔声道:“对。”
叶阳辞爱惜地摸了摸血珀手串,笑微微地说:“多谢大安姐,小安姐。我会珍藏的。”
安伽蓝转头看正撅着屁股抓天牛的小儿子,眉宇间渗出一丝淡淡的忧愁:“听说小鲁王薨了。涧川入主鲁王府,迟早要将我们母子三人接过去。涧川若成了新任鲁王,我希望这个孩子不再被唤做‘世子’,就让他过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吧,这也是他父亲愿意看到的。鲁王一脉,自有涧川的子嗣继承爵位。”
叶阳辞刻着木马耳朵的手停住了。
须臾又动起来。他云淡风轻地说:“事未及彼,言之尚早。”
做好木马后,叶阳辞亲自安顿了狄花荡与她麾下近四千名愿意归耕的响马。
准确地说,成分复杂的“血铃铛”响马团伙,已经被狄花荡清洗、提纯过。仍想打家劫舍的自行离开,不愿遵守律令的被驱逐,其中矿工走得最多。剩下一部分矿工和大部分马贼,以身上有刺青的墨侠勇士为核心,重新编排队伍。
难得的是队伍里还有一些年轻女子,之前是女匪,如今是女侠,很快还会兼作女农、女工、女商。
德州卫游击营,归顺的“血铃铛”,加上不时投奔而来的流民,夏津县一下子多了六七千人口,不再是人手紧巴巴的状态了。
虽然仍是男多女少的畸形比例,但问题总会解决的。
几日后,郭、韩两家的家主与正房子弟从临清回来,一脸尴尬地来向知县大人请罪。叶阳辞揶揄与敲打了几句,看在雪中送炭的贷款份上,倒也没为难他们。
郭、韩两家为了赔罪,主动提出不用还款了,但叶阳辞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公家贷款公家还,而且杏桑大集过后,他又赚了不少钱,还得起。
萧珩混在郭、韩两家的车队里来了一趟夏津,还给自己戴了个韩家子弟的新脸孔。但叶阳辞一眼就能认出他——那股子云遮雾掩的气息,一旦记住了,就能在无数伪装中认出来。
萧珩:“卑职来带走方越。”
叶阳辞:“不是带走,是赎回,要赎金的。”
方越:“我又不是肉票,叶阳大人你可别当土匪啊!”
叶阳辞:“那就是赎罪金,他在本官这里犯了事儿。”
萧珩:“……那算了,人我不要了。”
方越:“别呀头儿!我自己掏,掏钱还不行吗?带我走啊头儿!我再也不想吃豆芽饼了!我想吃打卤面,放猪头肉卤子,十碗!”
萧珩:“面我请,钱你自己掏。”
方越哭丧着脸,掏了一笔五十两银的赎罪金,被他的头儿领走了。
临走时,萧珩随手折走了庭中一支刮过叶阳辞帽檐的木槿花。
夏夜的园中有促织唧啧。在麦香里、流萤间,叶阳辞想起夏津消失了的荒田鬼火,不禁南望聊城方向,一缕幽思盘桓不去——
那里有个孤独的、爱写信的郡王,是否也在同个夏夜想起了他?
东昌府一案,从六月底查到了十一月,方才宣告案结。
此案惊动天听,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就连京城的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与户部之间也因此发生了争执。
延徽帝坐在天和殿的宝座上听政。丹墀下方不同派系的官员各抒己见,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对此案早有定夺:
高唐知州许慰平死得太难堪,马贼屠衙时他还不如撞柱子呢,连那些烈妇都比不过。
马贼“血铃铛”一伙着实该死,但人数众多又剽悍,卫所铲除不易,或可以朝廷名义招安。待降服了狄花荡,再命她去剿灭其他马贼,驱狼吞虎,最后叫虎狼同归于尽。
临清所千户葛燎,无名小卒,死不足惜。
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同样死不足惜。疯了?还没死?那就斩了吧。
钞关主事林疏风是户部派去漕运线上捞钱的,但所捞的钱大部分又没进入朕的内帑,刚好趁他犯事处理掉,换个人把守钞关。就从新建的银官局里选拔。户部官员要闹,说白了就是为他们背后的世家大族争利益。朕建国即位之前,就该借着战乱将那些世族多杀掉几批,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吃得脑满肠肥,还尾大不掉。
东昌知府蔡庚,见风使舵,贪财好色。事到临头了就装病?四品大员的脸都不要了。但容九淋替他求了情。容九淋还是很好用的,又是统领百官的阁相,这点皇恩就赐给他吧。把蔡庚挪个窝,去北直隶的顺德府当知府,给他多配几个能干的辅官,以补其短。
不贬黜蔡庚,薛图南八成又要联合御史台另一批不怕死的,上疏弹劾蔡庚与容九淋。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这个“薛秤杆”!
薛图南要弹劾的官员不能贬,那么他所推荐的官员不妨升一升,稍微做个平衡,也好堵住言官喋喋不休的嘴。
——他推荐谁来着?
“薛御史方才提议要擢升哪个?有何政绩?”延徽帝抬起眼皮,觉得今日的眼皮有些松弛浮肿,不快地撑了撑额头皮肉。
他一发话,殿内便肃静了。唯有薛图南的声音,铮铮地回荡:“夏津知县叶阳辞。他虽上任不满一年,政绩斐然,开荒田两万多亩;人口增加近八千,比他赴任时整整翻了一倍;所得税课较之前翻了三倍。他在夏津遍植麦棉杏桑、广开商渠,筑城修路,短短时间,将一个废墟般的贫困县打造成百姓安居乐业的富庶之县。更难得的是,他还有守城平乱之功,率全县军民抗击马贼,以四百守军击败五千矿匪与响马骑兵!”
满殿哗然!
别说本朝二十多年以来,就算把前朝、再前一朝都算上,也没有过这样惊人战绩的守城之胜!
一座年久失修的土城。一个年纪轻轻刚任职的知县。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莫非章报有误?
薛图南听见了朝臣中的窃窃私语,提高声量,清喝道:“老臣人在当场,亲眼看的他退敌全城!谁说章报有误,来找我对质!”
殿内再次安静了。
这些政绩若为真实,别说知州了,直接给个知府都不为过。只是他实在年纪太轻,资历不足,连升三品难以服众,也会使得多年苦熬的老臣们心中不平。
满殿目光投向御座上的延徽帝,只看圣心如何定夺。
延徽帝将眉上肌肉抬高了些,自觉眼皮不掉了,心情有所好转。薛图南表功的这个知县,政绩的确惊人,然而一县之利,杯水车薪。对他内帑的充盈有什么大用处?唔……此人能赚钱,也许换个位置,还真能多点用处。
“夏津知县,叫什么来着?”
“禀陛下,夏津知县名唤叶阳辞,字截云。”
延徽帝依稀觉得这个名字耳熟,蹙眉思索。
旁边侍立着奉宸卫指挥使宁却尘。他俯身低头,小声提醒:“那个亵玩御猫的翰林……”
延徽帝有些印象了:挠猫尾巴的那个,容貌甚美。
他贵为天子,年年所见的年轻俊彦有如过江之鲫,见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但那个小翰林还能在他的回忆里蹦跶出水花。
“叶阳辞没去临清赴任吗?”延徽帝问。
吏部有官员错愕,有官员极力回忆,然后额头冒出冷汗。
延徽帝目光扫过他们,心下明了,借题发挥:“朕的口谕是什么?你们谁还记得?”
一名吏部经办官员心知躲不过,战战兢兢出列:“陛下去年口谕,‘这么喜欢狮猫,就去山东养猫吧’。”
延徽帝问:“山东哪儿特产狮子猫?是夏津吗?”
“回、回陛下,不是夏津,是临清。”
延徽帝拍扶手而起:“朕的口谕!朕的!也有人敢阳奉阴违,偷梁换柱!临清七省通衢,富庶之地,不配给朕所指的官员是吧?”
朝臣跪倒一地,纷纷口称:“陛下息怒。”涉事的几名吏部官员跪在金砖地面,摇摇欲坠。
延徽帝怒道:“查,谁拿肥缺换私利,全都罢免了!”
三法司官员当即应声:“臣等遵旨。”
怎么可能查得清呢?更别说全部罢免了。抓个错处,逼得这些人背后的朝臣与世族集团,割让利益保住官位罢了。
皇帝的内帑又将迎来一波利益收割,如在万鸦啄食的麦田里抢收粮食。
延徽帝顺水推舟,说:“擢升叶阳辞去临清,担任知州,即刻赴任。若来年课税有功,再行封赏。”
满殿官员口称“陛下圣明”。
只有薛图南等几位清明之士,在暗中摇头叹息——皇上发怒,怒的不是有才之士沉沦下僚,而是皇权被官员所蚀,君威受到了挑衅。如此重私利之君,方才养出一殿逐私利之臣,实为造因得果啊。
也罢,反正举荐贤能的目的是达到了。至于背后的龌龊,将来若是再见到叶阳辞,倒也不必在他面前提起,污了一轮明月。
延徽帝约略估算了这次收益,满意坐下,连带对长公主力求之事也生出几分宽容之心。
他的侄子秦湍亡于楼塌事故,但有人证物证,指控其牵涉东昌府一案,是为主谋。堂堂亲王,又没有犯十恶不赦之罪,对他也足够恭顺,死都死了,难道还要挖出来问罪鞭尸不成?
秦湍无子,“鲁王”之位本可顺理成章地废除。然而他的长姐这次固执得很,豁出去似的,非要给秦深争个郡王晋封亲王的恩典,甚至不惜拿自己往日军功说事。要知道,明日黄花的军功,用一点就少一点,那都是她的护身符。
罢了,秦榴一脉也就只剩这根独苗。而且秦深风评一般,平庸得很,即便给了亲王之位,也是碌碌无为一生。
但这个“鲁”字封号……
延徽帝琢磨片刻,再次下旨:“鲁王秦湍无子而薨。高唐郡王秦深,性淳质朴,宜继其位,兄终弟及,亦有先例。朕决意,择日于京城行亲王晋封典礼,废除封号‘鲁’,赐新封号——‘伏’。”
伏?伏王……大臣们面面相觑。
礼部左右侍郎忍不住低声细语:“‘伏’字原形,犬在人下,意为俯首帖耳。这可不是个好封号啊。”
“陛下若是想表达望其恭顺之意,为何不用‘敬’‘翊’等美号,非得用‘伏’这个恶号呢?”
“这……帝心不可度,不可度,我等奉命行事就好。”
礼部尚书拜道:“臣遵旨。即刻筹备亲王晋封典礼事宜。”
司礼监太监尖声道:“退朝——”
秦深接到了从京城送来的晋封圣旨,圣旨上“伏王”二字异常刺眼。
他的眉头抖动了一下,两腮肌肉在皮下轻微滚过,转眼又恢复了平静面容。他甚至还朝宣旨太监笑了笑,说:“皇恩浩荡,纵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本王这便去找木匠,描摹皇上的御笔,雕刻‘伏王府’匾额,回头卜个黄道吉日,悬挂在大门上。”
宣旨太监对高唐郡王的态度很满意,又收了一包沉甸甸的车马钱,就更满意了。
太监们离开后,秦深卷起圣旨捆扎好,一脚踢得它高高飞起,飞向旁边守立的姜阔。
姜阔脑子里知道这东西金贵,不能踢,损毁了是要掉脑袋的,但他的腿脚反应更快一步,蝎子摆尾就踢还回去了。
秦深接住,再踢。
姜阔拐一脚,转给了副统领白蒙,白蒙又传给侍卫胡延索。几个人就这么大逆不道地蹴起了圣旨鞠。
直到仆从急冲冲赶来禀报:“王爷,瞿长史掉进池塘里啦!”
原来秦湍之事尘埃落定后,秦深亲自跑了趟夏津,把安练茹、安伽蓝两位嫂嫂与侄儿秦炎开一起接回鲁王府。
姐妹俩刚进府不到半日,就与长史瞿境狭路相逢。
瞿境一脸震惊,见了鬼似的。当眼前两个女子的面容,与三四年之前,河流中载沉载浮的两张惨白面容逐渐重叠,他发出了一声饱含恐惧与不可置信的惊叫。
安家姐妹还只字未提,瞿境转身就跑,跑得手脚跌撞、五官扭曲。
他这么一跑,安伽蓝就像猎犬遇到逃窜的黄鼠狼,忍住不追是不可能的。她不仅紧追不舍,还边跑边射箭,把瞿境当作了移动靶。
移动靶子经历几次箭矢惊魂后,终于慌不择路地摔进池塘里,在长满浮萍的水面载沉载浮。
安伽蓝手握猎弓站在岸边,啐了一口:“我不杀你。你当初怎么对我和姐姐的,我以牙还牙,多一点便宜都不占。我们当年被逼跳水,差点淹死在河里,你就这么站在岸边,监工似的盯着,说‘怎么扑腾这么久’。每个字穿过扭曲的水波传过来,都变形有如鬼唳,现在这些统统还给你!”
瞿境想求饶,但嘴一张,冰冷的池水就灌进来。他像只旱鸭子奋力扑腾,安伽蓝冷眼旁观,最后看着他沉了底。
典簿钟晓闻声赶来,见此一幕,吓得腿软跌坐在地。
安伽蓝转头,意犹未尽似的看了他一眼。
钟晓大叫:“小安王妃!属下当年不知情,更没有参与过逼杀女眷之事!属下也是后来才听瞿长史说起过的……”
安伽蓝握弓,拉弦,做射箭状。把钟晓骇得紧贴墙壁、浑身瘫软后,她“嘣”地放了一声空弦,说:“饶你一命。好好效忠三王爷,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