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敬星一口气上不来,只是喘。
叶阳辞朝东方凌递了个眼色,决定下虎狼针。他抽出最长的一根银针,直接插入卢敬星头顶的百会穴。
下手如风,大开大合。东方凌龇着牙,看得自家天灵盖都痛了。
卢敬星濒死前被吊回一口气,嘶声道:“当年我能坐上这个位置,是因受他的恩。事发后他对我不管不顾,或许还想着等我死后,接手我的十年成果。我是他池塘里养的,最大的那条鱼……”
“他是谁?”东方凌逼问。
“是……”卢敬星两眼翻白,从喉管里挤出最后两个字,“是天——”
他的手一松,敲着东方凌的手臂,落下去,在榻沿弹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东方凌转头看向叶阳辞:“‘添’,还是‘天’?‘天’什么?”
叶阳辞没吭声,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东方凌意识到什么,脸色逐渐变得难看,勉强说了句:“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两人都陷入长久的沉寂。
最后还是叶阳辞先开了口:“这案子,结吗?”
东方凌深呼吸,伸手将五官用力揉得几乎要融化。他长出一口气:“结。到此为止。”
第94章 请陛下收回成命
卢敬星在大理寺牢狱中仓促地病逝,导致这个案子的审理进程再次加快,成为了本朝以来人犯官职最高、结案最快的特例。
丁太监终究没有等到那个能救他的大人物。
他吃不住酷刑,将银官局里的同伙陈厝也交代了。陈厝只是负责改制一艘有夹舱的大漕船,以为帮忙丁冠一走私,自己可以拿些分润。按说罪不至死,但内侍出身却背叛皇帝,无论知不知情,都注定了成为被指尖碾碎的蝼蚁。
齐珉术的结案判词整整写了五页。
因首恶卢敬星病亡、从恶邹之青自戕,他判这两人抄家、七岁以上男丁流放和子孙三代不得入仕。
其余从犯:户部主事盖青松已死,否则也难逃另一个主事林疏风的绞刑命运。仓大使刘玺、副使陆壬斩首。银官局太监丁冠一凌迟、陈厝斩首。临清州的同知魏奇观、通判孔令昇已死,判抄家,家眷流放;通判王棋褫职,杖二十,流二千里。
受此案牵连的,还有一干户部员外郎、郎中。可以说整个户部一夕之间清空了大半。
腊月二十六,今年最后一次朝会上,这份经延徽帝过目、批红的判词,由大理寺卿齐珉术当众宣读。
过年期间,各官署闭衙封印,故而空空荡荡的户部还能喘口气。正月十五之后再开衙,就必须有相应官员接任了。
在这二十天里,京城到处龙狮欢腾,火树银花;朝野上下虎视眈眈,暗中奔走。
尤其是吏部,承担了擢拔人才的职责。阁相兼吏部尚书容九淋,以及吏部左、右侍郎的家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容九淋谨慎得很,这些求晋升的一个都没答应,也一个都没直接拒绝。
剔除掉一部分资历不足、能力有限与人脉浅薄的,剩下的他造册记录,拿去宫中给延徽帝亲阅。
其时,延徽帝正把秦深与叶阳辞传召进宫,就着传家宝一事“说道说道”。
“你就还给他得了!”他单独对秦深说,“你是亲王,要什么宝物没有?眼皮子别这么浅。要不去朕的珍宝阁挑一件,就当给你的压岁钱。”
秦深在他面前不仅憨,在这件事上还倔:“皇上也知道,臣酷爱诗鬼真迹,这是可遇不可求,珍宝阁里未必有。而且他那一万五千两借贷到底还是没有还,大不了就别还了,就当臣一口价买断。”
延徽帝又单独对叶阳辞说:“你就卖给他得了!不就是一幅诗卷吗,眼皮子别这么浅。要不朕赐你一幅宋徽宗的墨宝,比李贺写得好。至于那笔借贷,伏王也说不用你还了,给你台阶你就下。”
叶阳辞伏地不起,神情哀怨:“皇上,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这是臣的传家宝,意义重大。六百年传承若是断在臣手里,臣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既然伏王殿下酷爱收藏诗鬼相关,臣的祖先就是‘相关’,传到臣这儿也算是‘相关’,就让他摘了臣的脑袋去收藏吧!”
延徽帝没辙了,烦躁地抱着雪狮子一通乱揉,把猫揉得嗷嗷叫,跳下龙爪逃走了。
于是延徽帝强行把亲王和臣子凑在一起,摁头和解:“秦深,你再掏五千两,要现银,别想着打白条。叶阳辞,你收下这笔尾款,不准再提传家宝,也不准再败坏伏王的名声。这事到此做结,今后别再让朕听到宗室仗势欺人、强迫官员的流言,都清楚了?”
秦深说:“臣遵旨。”
叶阳辞咬着下唇,仍是伏地不起,屈辱的眼泪要掉不掉。
延徽帝头疼地摆摆手:“起来,少给朕作这套忍辱负重的模样,朕这边还有担子要你去挑。户部如今缺人手,你擅理财政收支,对土地户籍与赋税管理也颇有心得。朕有意擢升你为户部右侍郎,正三品,如何?”
从五品到正三品,地方官到京官。延徽帝把这金口玉言一放,就等着叶阳辞感激涕零,发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叶阳辞却在一怔之后,拱手:“请陛下收回成命。”
延徽帝顿时恼怒:“怎么,还嫌不足?想一步登天直接坐上尚书的位置?”
叶阳辞叩首:“臣并非此意,绝不敢造次。京城虽好,但不是臣能为陛下发挥出最大作用的地方。请陛下人尽其用,适材适所。”
“哦?那你觉得什么地方才能让你为朕发挥大作用?”
“臣请仍回山东。”
延徽帝第一次见不做京官,要自请去地方的,大为意外。少顷,他方才道:“六部要职,多少人削尖脑袋都钻不进去,你真的不愿?”
叶阳辞说:“臣并非不愿,而是想以微末之躯,为陛下解决燃眉之急。”
延徽帝问:“解什么急?”
叶阳辞:“钱。”
延徽帝:“……”
叶阳辞:“臣回山东,为陛下牧民征税,增产钱粮。夏津县那般贫困,臣用心经营一年,税后盈余两万。而整个山东有六府二十一州九十七县。”
延徽帝:“……你向朕要整个山东?叶阳辞,你好大的胃口!”
叶阳辞抬头,目光坚定透亮:“臣想要山东成为陛下的银库与粮仓。而今我大岳全国的年税课,折合白银约八百万两。山东一省税课加上临清钞关也不过百万两,不如交给臣来经营。臣愿立下军令状,一年之后,山东税课之数若未翻倍,臣将这项上人头进贡陛下,以谢君恩!”
延徽帝像被这股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慑到,深吸了口气。
他沉吟片刻,转头问随侍的奉宸卫指挥使宁却尘:“山东布政左、右使,都没有空缺了吧?”
宁却尘点头:“已经满员,除非调走一个。皇上可需要臣向吏部考功司调取考察记录,看哪个业绩略逊一筹?”
延徽帝却在这刻,生出了豪赌一场的念头——赌输了,左不过赔上叶阳辞的一颗漂亮脑袋,于他并没有什么损失。赌赢了,明年他将多进账一百万两白银。何乐不为?
“不必调走。”延徽帝在说话间,冒出了个灵感,“布政使二人,主管一省行政与财赋出纳,为正三品。朕要在此之上,再设一个‘巡抚’职位,为从二品。”
“巡抚?”宁却尘琢磨,“唐宋时期虽有‘巡抚使’,但并不常置。陛下是想在各省的布政使之上,增设一个固定官职?”
延徽帝说道:“朕也是因事制宜,仅在山东一省做个尝试。倘若有效,全国十三省推广。倘若无效——”他警示地瞥了一眼叶阳辞,“你将是我朝唯一一个提头来献的巡抚。”
叶阳辞不慌不忙地道:“臣愿意。但光是官职与品阶高人一头,仍嫌不足。还请陛下赐予节杖,能让臣全权节制山东,以防布政使司或其他诸司不服管理,不从政令。”
“节杖”是个笼统的称呼,是有象征意义的凭证或信物,以示天子授权。违抗上令,持节者有权直接处置。
赌性既生,都走到这一步了,不差这临门一脚。延徽帝思索片刻,吩咐宁却尘:“把朕的白旄黄钺拿过来。”
宁却尘离殿,须臾回来,带来一支装饰牦牛尾的白色令旗,与一柄黄金为饰的铜斧。
延徽帝指着盘子中的两物,对叶阳辞道:“旌以专赏,节以专杀。权放给你一年,叶阳辞,让朕看看你下金蛋的本事。”
还真把我当金鸡了,叶阳辞腹诽。他恭敬接过托盘,叩首:“谢陛下恩信,臣必肝脑涂地以报。”
延徽帝并不顾虑一个可放可收的“巡抚”之职,也不介意叶阳辞砍一些地方官员的脑袋立威。只要山东税课真能翻番,一切都是值得的。
若是欺君,他就用这把黄钺,砍下叶阳辞的脑袋。
秦深全程沉默旁观,一言未发,神情还有些茫然。延徽帝转头看了看,很满意他的识趣……也许是对政务的迟钝。
叶阳辞起身后,忽又想起一事,说道:“臣还想为一人请功。德州卫游击将军赵夜庭,率八百屯军护送押银漕船入京,一路上破冰驱盗,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求陛下论功行赏。”
一个无品无阶的游击将军,延徽帝更是不放在心上,随意挥挥手:“那就晋为正五品守备,封武略将军。具体守备哪处,让兵部去寻个合适的。”
叶阳辞知道若是再向皇帝讨要游击营的粮草,怕是适得其反,还是得自筹,便谢恩告退。
他走后,秦深方才说道:“皇上,臣轻装进京,可没带五千两现银。要不还是给那厮打个白条吧?”
延徽帝简直要被这个侄儿气笑,弯腰捉猫在怀,边抚摸边说:“堂堂亲王,怎么比铁公鸡还一毛不拔?算了算了随你,反正叶阳辞升了官,应该不会再同你纠结什么传家宝了。啧,什么都要朕操心,滚吧,回别院过年,一应费用自理,别来找朕讨要。钦天监为你新卜了日子,正月二十出京就藩。”
秦深领旨谢恩。
他也离开永安殿后,延徽帝对宁却尘道:“去传容九淋进来。户部空缺的位置,朕要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安排。”
延徽二十九年,正月十六的开春朝会上,君臣商议户部各职位的人选。
当然“商议”只是个好听的说法,朝臣们可以举荐人选,至于否决还是认同,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大部分情况下,朝臣们对圣意必须接受,于己是利是弊都只能认了。除非过于离谱,挑战了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或既定的礼法规则,就会引发一波又一波剧烈的反弹。
譬如当宁却尘举荐叶阳辞升任户部尚书时,整个朝堂炸开了锅。谁不知奉宸卫是天子心腹,这个举荐难说不是皇帝的授意。朝臣们严重怀疑延徽帝被二百万两白银下了蛊,钱迷心窍,纷纷言辞激烈,直谏君王。
“叶阳大人固然有功绩,但资历浅薄,年仅弱冠便位列六卿,岂不荒唐?”
“揭发一个案子,便想借此上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以后人人都为了往上爬,去颠覆公卿,贿赂君王!”
“宁指挥使此举,与卖官弼爵何异!”
延徽帝冷眼看群情激奋,任由他们对着宁却尘指桑骂槐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宁卿此言不妥,不必再提。众卿说得不错,这叶阳辞不宜升任户部要职。”
群臣松口气,刚准备称颂陛下圣明,却听延徽帝又说:“但大功不赏、人才不举,也非明君所为。朕特设‘山东巡抚’一职,从二品,由叶阳辞担任,并赐节杖。他已立下军令状,一年后山东税课翻番,做不到就提头来见。尔等谁反对,这个恩典就落在谁头上,朕坐等收取税课或人头,谁的都没差。”
满朝皆寂,无人出声。
延徽帝冷笑:“怎么没人主动请缨呢?从二品啊,拿你们的项上人头赌一赌又何妨?”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叶阳辞莫不是疯了,敢立这种军令状!众臣面面相觑。
御史大夫东方凌率先打破僵局,出列道:“陛下圣明,用人不拘一格,臣无异议。”
薛图南早已与他沟通过,紧随其后出列:“臣也无异议。”
他二人是御史台的令旗,其他御史也随之附议。
最爱抨击朝政与大臣的言官们一律赞同,其他官员更是谁也不愿做出头鸟,万一反对之后,延徽帝一句‘你行你上’,明年自家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算了算了,虽然有贿上幸进之嫌,但人家是真不怕死。再说,一个没有根基的新官职,将来说撤就撤了;从二品又如何,还不是地方官。
总好过被他占了户部侍郎乃至尚书之位。
这么一想,心里也就平衡了,群臣齐声道:“陛下圣明!”
眼见伏亲王离京之日将至,礼部郎中宣闻燕决定抓紧时间把局给攒了。
他在离王府别院不远的里仁街,京城颇负盛名的“胡姬绿”酒楼,定下一间最宽敞的雅座,咬牙选了最贵的席面。不仅发帖请秦深、叶阳辞两个当事人,还请了不少勋贵与官员作陪。
但他没料到,当夜意外撞上了个不速之客,险些把席给搅了。
那人在奉宸卫指挥使司挂着闲牌,职位不高,风头不小,是名萧珩,萧楚白。
第95章 谁稀罕吃交杯酒
“叶阳大人,来来来,快请入席。”宣闻燕热情招呼着本朝炙手可热的新贵。
从五品知州,一跃而上成为从二品巡抚,历朝历代也是罕见,哪怕一年之后他可能脑袋落地,但也可能继续高升,谁说得准呢。
席上宾客,官职较低、背景不深的,纷纷起身行礼。而家世高贵的,也至少拱手致意,全了礼数。
唯独一人岿然不动,好似看不见正走进门的叶阳辞,即使对方一身竹月色的襕衫,玉带束腰,外罩荼白滚边大氅,亮眼有如雨过天青云破处。
宣闻燕回头看看目中无人的秦深。身为有心撮合冤家的东道主,他姿态殷勤:“王爷,您看这大过年的,吃喝玩乐多喜庆,不愉快的事就让它散了吧。”
秦深仿佛这才正眼看到了叶阳辞,面无表情地说:“叶阳大人,恭贺高升啊,真是年轻有为。”
叶阳辞也面无表情:“多谢王爷,下官一定克尽厥职,绝不空食俸禄。”
好,好,不掐架就是个大进步!些许阴阳怪气,就当听不出来吧,宣闻燕松了半口气。
宴席是左右两排的[ ]形。他引叶阳辞坐在秦深身旁,座椅排得紧,有心让两人多挨着些,好冰释前嫌。
叶阳辞解了大氅坐下后,目不斜视。秦深也自顾自饮酒,偶尔皮笑肉不笑地瞥他一眼。
开席了,宾客们纷纷过来敬酒,嘴里满是贺词。
叶阳辞知道他们大部分是冲着秦深这个新晋的亲王来的,自己挨得近,捎带一并敬了。
秦深来者不拒,把敬酒都喝了。
叶阳辞却微笑着推脱:“不好意思,诸位大人,近来我脾胃虚弱,饮不得酒,不如以茶相代。”
有勋贵嫌他不给面子,又欺他脸嫩貌美,揶揄道:“叶阳大人看着年轻力壮,气色颇佳,怎么就脾胃虚弱了呢?莫不是京城风月新,乱花迷了眼?可要保重身体啊。”
“哈哈哈,要我说,三杯陈酿下肚,什么虚都给你填实了。啊对了,还要以形补形,来吃个海参。”边说边捏着筷子拣菜,俯身要送到他碗里。
这人说话比前一个更油腻,叶阳辞正要不露声色地还击。秦深抬臂去夹远处的菜,一手肘捣在那人的腕侧,把筷子连海参一同撞飞了。
衣襟上染了海参汁,那人尴尬地去摸帕子来擦:“惭愧惭愧,在下手不稳,不慎撞到王爷金玉之体,千万莫怪。”
秦深不依不饶:“你自罚十大杯,要一口气喝完,本王便恕你冒犯之罪。”
那人讪笑道:“王爷这可难倒在下了,不如看在谈大侯爷的面子上——”
兼安侯谈濯?原来是他家的狗。秦深也笑,笑出一脸蛮不讲理:“便是我表兄本人在场,本王叫你喝几杯,你就得给我喝几杯!”
那人怵了,懊恼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伏王撞了一下,只得斟酒,在席间众人的起哄叫好声中,一杯接一杯,连灌了十大杯。
一口气灌得太猛,酒液淌湿了脖颈与衣襟,狼狈得很。勉强喝完,他胃里翻江倒海,捂着嘴要吐,宣闻燕见状不妙,连忙把他搀出去。
人一转出门外,席上宾客就听见喷射般的呕吐声。众人哈哈大笑,打趣道:“几杯酒就不行了?看来脾胃最虚弱的人是他!”
叶阳辞敛目,嘴角笑意细微,舀一碗参芪猴头菇炖鸡汤,噘嘴吹了吹,慢慢喝。
这汤健脾养胃,喝了好。
他每日坚持服用脱敏药已近一个月,开始逐渐见效,一近猫就痛痒、红疹、哮喘等症状有所减轻。但相应的,脾胃也越来越娇弱,吃点生冷刺激的就胃疼,酒更是沾不得。
但这事他还没告诉秦深。
一来既已决定服药,说了改变不了现状,徒增担心。二来之前在床上教训过对方,要爱惜身体性命,这下自己也明知故犯,有些难为情。
秦深看他喝汤。看他在烤牛肋里只挑摆盘的山药与南瓜吃。平素那么爱吃甜的人,面前的冰酪冷元子碰都不碰一下。
“胃不舒服?”在宾客们酒令声的掩盖下,秦深低声问。
冤家对头,冰释不了一点。只有这样,延徽帝才会真正放心,回到山东后他们才能顺利行事。公开场合,这句关切的问话失度走形,叶阳辞不搭理。
秦深便垂手,借着衣袖掩饰,去摸他的肚腹。隔着皮肉,哪里摸得出胃里好坏,倒把人摸得生痒。
叶阳辞拧身避开他的手指,不得已小声提醒:“王爷自重。”
秦深莫名有点窝火,但又不好公然违背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便在收回手之前,坏心眼在他臀上捏了一把,捏出了赤裸的情欲意味。
叶阳辞僵了一下,眼角余光扫过四周,似乎无人在意。
秦深用那又欲又坏的手指轻触自己的嘴唇,一下一下点着,有种隐晦的得意扬扬。
这太可恶了……“下次换你欺负他”,叶阳辞想,现在就是下次。
他在桌下翘起了二郎腿。横架着伸出去的右脚,在秦深的裤管上蹭掉了鞋履,然后脚趾贴着对方的小腿肚,慢慢刮擦,向上攀爬。
秦深的呼吸滞了一下,右腿倏然向后收拢,将他的脚趾紧紧夹在膝弯里,不准动弹。
叶阳辞的足尖滑动不得,抽又抽不回来,便垂下左手,借着袍袖遮掩,去解救被扣押的右足。
足尖是拔出来了,净袜没跟着出来,仍夹在对方的膝弯里。叶阳辞的手不甘地又去扯净袜。
宣闻燕酒过三巡,又想起要做和事佬,起身走过来,端着杯笑道:“叶阳大人,来来,我们一同给王爷敬酒。”
他怕叶阳辞脸皮薄,还很贴心地拉上了自己。
气氛烘托到这儿,此刻再拒绝也说不过去,可一只净袜还在人家那里。叶阳辞只好站起身,赤足踩在鞋面上,端起酒杯,生硬地说:“王爷,下官敬酒一杯。”
秦深泰然坐着,把酒杯捏在两指间,要喝不喝的样子,嘲道:“本王何德何能,能让叶阳大人来敬酒。这酒喝下去容易,只怕到时回了山东,与你巡抚大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又要背一身欺压官员的骂名。”
宣闻燕紧张地望着叶阳辞,做口型道:说点软话,笑一笑。
他心道:但凡你温柔软款地笑语几句,谁还能揣得住铁石心肠?就算伏王殿下也不能啊。
周围不知不觉安静下来,宾客们看好戏的目光都投注在秦深与叶阳辞身上。
叶阳辞依然面色冷淡:“下官从皇命,不得不割爱,可王爷欠下官的五千两尾款,还打着白条呢。王爷不喝这杯敬酒,是打算拖欠到底么?”
宾客们吸了口气:这位叶阳大人,向亲王求和时还这么赤裸裸地催债,真是要钱不要命。
秦深没发怒,一仰脖把手中酒喝了,说:“本王既然答应了陛下,再掏五千两买断,就少不了你一个子儿。但你拿了本王的钱,不能一点笑都不卖。来,走个杯。”
叶阳辞垂目看了看手上斟满的酒杯。这是潞州鲜红酒,虽以葡萄为原料,果香宜人,但因反复蒸馏酿造,颇为辛烈,入喉甚至有刺痛感。
他既敬了酒,自己若不喝,便是倨傲失礼,于此情境下不符合一个按捺不甘、无奈求和的官员形象。
于是叶阳辞抬手,饮尽杯中酒,杯底一亮,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声。
“就一杯,这诚意也未免太轻了点。”有人起哄道,“叶阳大人吃不了我等敬的酒,难道连敬王爷的酒也吃不得?三杯走起,三杯!”
“对,不满饮三杯,便是瞧不起我们王爷。”
秦深知道叶阳辞平日酒量不错,此番大约脾胃不适,意思意思喝一杯,把场面过了就好。他正要出言制止众人拱火,叶阳辞却自嘲般轻笑起来,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诸位大人说得对。下官怎敢在天潢贵胄面前拿乔,既然敬了,就该敬到底。”
他持杯,微微俯身:“这第二杯酒,下官也满饮了。”
秦深暗中皱了皱眉,伸手捏住他的腕,用眼神示意他做个样子就好,或是不小心洒了也行,自己会给他圆场。
宾客中有人对这个捏腕的动作醍醐灌顶,笑道:“叶阳大人,王爷这是叫你敬出花样,走个交杯!”众人又是一阵看好戏的热烈附和。
叶阳辞抿着嘴角,侧目拱火的众人:“我一个大男人,王爷稀罕与我吃交杯酒?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不是想打趣我,而是想恶心他吧。呵,都滚。”
他骂了全场,但用词与语气实在微妙,宾客们竟然谁都没觉得被得罪。抬手满饮第二杯时,全场又是一阵叫好。
秦深看他第二杯喝得更快,喉结滑动间,能听见接连吞咽声。明明是畅饮佳酿,却让秦深生出了他在饮冰茹檗的错觉,心头揪着一跳。
深杯见底,叶阳辞吐了口气,继续斟第三杯。
他持杯朝秦深拱手:“下官昔日有不敬之处,盖因性情使然,今后努力收敛,还请王爷多包涵。”
这话还是绵里藏针,但至少面上服软了。
好容易三杯敬完,宣闻燕连忙大打圆场:“这叫‘三杯和万事,一笑泯恩仇’。诸位,一同举杯,敬皇恩,贺新年啊。”
众人纷纷笑饮:“敬皇恩,贺新年。”
叶阳辞扶着桌案坐下,暗中伸手去秦深膝弯处扯净袜。这回秦深把腿劲松了,叶阳辞左手提着净袜,往赤足上套,感觉自己这回还是被秦深欺负了。
他抬脚穿袜,单手不便。秦深便将右手悄然伸到桌下,一边帮他穿袜,一边趁机揉他小腿,带着安抚,还有些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