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挑眉看他,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利弊,有些意动:“霖济先生有大才,本王是不想大材小用。这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李鹤闲上前一步,压低嗓音:“如今便是刀刃上的时刻了!老夫早就说过,王爷才是明主,慧眼识珠,老夫也不能光领月钱不出力呀!老夫一身鬼谷术,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况且,听说宋饮溪派关门弟子入朝,给皇上做了吏部右侍郎。老腐儒不出山,我便自降身份,与韩鹿鸣那小崽子斗一斗,看谁才是‘小夫蛇鼠之智’!”
秦深知道他毒谋、爱财,没想到还这么记仇。但好在也会记恩,还有一种咬定青山般的执着。
的确,此刻不用,更待何时?一辈子空养着,折了他的心气,也浪费了人才。
带在身边,小心地用吧。
于是秦深颔首:“既然霖济先生坚持,那就同随我去。对了,墨工们在做什么?本王还没来及召见相里锡。”
李鹤闲答:“这一年都在捣腾王爷布置的任务,那什么傀骨机关呢。上个月似乎大有突破,王爷不妨召他来详细问问。”
既然有重要进展,秦深也就不在意多耽搁一点时间,派人去传召墨工首领相里锡。
相里锡闻讯而来,一副包头绑腿的壮年汉子模样,看着有些粗犷,双手却莹白修长,像用钟乳泡过似的,极其灵巧。
秦深问:“听说你们研究傀骨机关,大有所成?”
相里锡颇为克制地答:“算不得大成,但小成是有的。这还得多亏了叶阳大人,当初是他提议,在人体外面套上自带动力的傀骨,能让兵士更坚固、强壮。我们便顺着这个思路研究,经过多次失败,终于摸索出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路。”
秦深感兴趣地说:“愿闻其详。”
于是相里锡叫墨工取来一副外傀骨,一块块摊开给秦深看。
秦深见这些零部件有的像半个兜鍪,有的像一对臂缚,还有的像延长的绑腿,与大腿两侧、腰臀、后背相连,真就像一具紧贴在人体外的骨架子。
这些部件材质坚硬,仿佛钢铁打造,通过链索相连,可重量却出乎他意料地轻,不知在铁中掺了什么。
相里锡自告奋勇:“小人穿上,去外面空地,给王爷看看效果。”
于是三人到了殿外月台,相里锡穿戴好一整套外傀骨,从十几层高的台阶猛然跃下,如炮弹般砸在广场上,竟将石板震裂了好几条缝。
秦深出乎意料地“呵”了一声。
只见相里锡抱住台阶旁的狻猊石像,大喝一声,高高举起。他将狻猊用力一甩,将那块裂缝石板砸得四分五裂,碎末迸射。
随后他纵身跳上狻猊石像,又下蹲发力,再次跳跃,竟一下跃出半丈之高、两丈之远!直接蹦到了秦深面前。
秦深知道相里锡并未习过武,穿戴上外傀骨,这般力量与迅捷,已远超寻常人身手。若是换成武功高强之人,还不知会有多么惊人的效果!
他伸手敲了敲相里锡手臂外侧的傀骨,忍不住问:“寻常人穿上这外傀骨,就成了身轻如燕的大力士?这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相里锡见震撼到了主家,也不由露出得意之色:“傀骨材质的选择与改良,贴合人体关节的形状设计,这些都不是最难的。最大的难关在于用什么来驱动它,才能对穿戴者产生助力。
“墨工建造的水车与风车所使用的水力、风力,显然不能用在这里。用来驱动走马灯与孔明灯的热气,也没法用,容易灼伤人。我们甚至冒险试用了黑火药,想像火炮那样产生后坐力,再通过缓冲与传递,将其转为外傀骨的辅助冲力,但也失败了,还炸伤了好几个尝试者。”
秦深听得兴致盎然,追问:“这些若均不可行,本王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借力而用了。难道要用雷电之力吗?”
相里锡因他的天马行空而笑了笑,说:“最后还是归回人体本身,以肌肉之力为主,通过复杂精密的齿轮、杠杆、滑轮组,实现增力和省力。最关键的是钢片弹簧与卷簧,也就是弩机中使用的那种。让人在下蹲、行走时膝盖微曲的状态下,通过肢体动作为这些弹簧上弦储能;在需要爆发,如跳跃、重击、格挡的时刻,瞬间释放弹簧储存的能量,便能提供强大的辅助推力。一开始这套外傀骨沉重得很,后来我们通过滑轮、绞盘等配重机关,帮助抵消重量,让穿戴者感觉更轻便。”
秦深大致了解了原理,虽然不明细节,但感觉使用起来应该不会太复杂。于是他又问:“像这样的外傀骨,你们做了多少副?”
相里锡答:“目前只做了五十多副。”
秦深道:“先实战试试。本王去召集军中身手最好的一批精锐过来,你们负责教他们穿戴与使用的方法。”
如此,在聊城又多耽搁了半日。
但秦深看着面前一队穿戴外傀骨,几乎能飞天遁地、开碑裂石、日行百里的精锐战士,觉得耽搁的这半日完全值得。
他拍了拍相里锡的肩膀,感慨:“果然墨工要富养。你尽管全力投入量产,每产出五十具,就请府中直史安排,快马送至渊岳军中。”
相里锡见自己呕心沥血的傀骨机关受重视,也十分欢喜,大声应道:“是!”
离开山东后,秦深率军进入南直隶,沿漕河南下,假装要去西南边的滁州,却在过了洪泽湖后霍然转向东南,急行前往扬州。
待他抵达长江入海口处的镇江附近,渊岳军已扩充到八九万之众。
期间朝廷也捕获过他的异常动向,延徽帝一怒之下,宣告秦深所率领的渊岳军为叛军,同时派出淮安卫、泗州卫、高邮卫、扬州卫等几大卫所,动用兵力超过十万人,数次前后堵截,意欲围剿。
然而渊岳军是真正经过严酷的北疆沙场,从无数次拼杀中脱颖而出的实战军队,杀气腾腾、士气冲天,哪里是这些安逸久了的南方卫所人马所能匹敌的?
这些卫所连北壁骑兵都难撄其锋,面对如漆黑钢铁洪流一般席卷而来的渊岳军,几乎是一击即溃。惨败的次数多了,他们也变得越来越惜命,甚至远远看见黑龙旗飘扬,就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秦深没有乘胜追击,他的目的并非杀戮本国军队,而是如一柄最迅猛的利刃,破开血肉筋骨,直插心脏。
随着卫所军队节节败退,整个京畿地区都笼罩在黑龙旗的阴影中。
京城金陵连日阴雨,气氛紧张,朝堂上拥挤着嘈杂、焦虑的官员们,高坐龙椅的延徽帝更是脸上不见一丝霁色。
“总兵师万旋已接到回调军令,正急行军奔赴而来。河南、浙江等府的卫所人马也在集结调拨,计算日程,会比辽北与北直隶军来得更早。另外,应天府自有驻营京军五万人马,负责拱卫京畿。这里兵力合计起来,远胜过叛军数倍不止。还请陛下放宽心,切莫忧思过度,伤了龙体。”兵部尚书程重山禀道。
延徽帝一拍龙椅扶手:“兵力是多,可战力又如何?听说各卫所兵备松懈,疏于操练,与叛军一对上阵,就成了一盘散沙!我大岳建国不过三十载,军事便废弛至此,程重山,你这兵部尚书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程重山心里冷笑:我是有责任,可陛下的责任比我更大——国税私用,钱粮缺乏,我拿什么养兵养马,提高战力?
他俯首告罪:“臣不才,臣惭愧,愿请亲临前线,上阵杀敌,马革裹尸而还。”
延徽帝骂归骂,到底不能让程重山亲自上阵,否则兵部就真缺坐镇指挥全局之人了。于是他勒令:“无论如何,都要在各卫所调拨人马到来之前,将叛军拦在京畿之外!实在不行,就发勤王令,号召各地领兵将士,不拘多寡,星驰赴京勤王,以除叛贼,以安国家!”
这道勤王令若是发出去,说明京城已到危急之秋,能召来多少援兵不知道,但延徽帝与朝廷重臣们的脸肯定是丢光了。
程重山暗叹口气,拱手答:“臣遵旨。”
朝臣队列里,叶阳辞站在户部首位,低眉敛目,一声不吭。
萧珩与宁却尘一左一右,站在龙椅侧后方。萧珩紧紧注视着叶阳辞的神情举止,若有所思。
第149章 叶阳咱俩走着瞧
“丙午,致书天下军民曰:兹者逆贼秦深,乘北征之机拥兵自固,忘两代君恩,逞一时凶残,举兵侵犯京城,使民罹锋镝、陷水火。尚赖各地将领军士以社稷为重,星驰赴京勤王,以除叛贼,以安国家。
“忠君爱国,人有同心;平乱除奸,谁无公愤。草泽豪杰之士,有击溃叛军者,分官世袭,功等开疆。受迫协从之流,能舍逆反正、率众来归,许赦罪立功;能擒斩贼酋,仍予封候之赏。”
布告栏前,有衙役大声朗读勤王令。
百姓们小声议论:“什么意思?听不太懂……”
有个书生解释:“意思是朝廷召集天下军民进京勤王,谁能打败渊岳军,等同于开疆辟土,给他封世袭的官爵。还有那些附逆的将士,若能带队归顺朝廷,就算免罪立功,若能摘下秦深脑袋来献,直接拜相封侯!”
众人哗然:“说渊岳军是叛军?说秦少帅是逆贼?我没听错吧?”
“渊岳军战场拼杀,将北蛮骑兵从北直隶、辽北一路逐出边境时,怎么不说人家是叛军?秦少帅把靺羯人彻底赶出老巢,立碑纪功时,怎么不说人家是逆贼?”
“之前不是朝廷发的公告,命渊岳军班师回朝。现在奉旨班师了,又说是叛军逆贼,到处喊打喊杀,这是作甚,你们说说,这是要作甚?”
“外敌没了,卸磨杀驴呗。”
“‘使民罹锋镝,陷水火’,啧啧啧,够不要脸的!到底是谁让我们深陷劳役与各种交不完的税,自己心里没数吗?”
“要变天啦,要变天啦,变天之后搞不好风调雨顺呢。”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你们!”
“热闹看看就算,神仙打架与我等小民无关,走了走了……”
“怎么就无关了?是叛军还是王师,大家心里亮堂着呢,自有分断。谁爱勤王谁去,反正我要回家给秦大帅上三炷香。”
一群乡勇打扮的孔武大汉围观布告栏之后,首领一拍栏杆,怒道:“岂有此理!某这便率弟兄们去投军,以安社稷!”
衙役听了大喜,迎上前道:“好汉,真是好汉!来来,登记身份姓名,这便报给衙门,以作将来封赏依据。”
乡勇首领瞪他:“什么报给衙门?某等要投的是渊岳军!要追随的是秦少帅!”
衙役愣住。继而转喜为怒:“大胆草寇,竟敢公然附逆!来人,拿下!”
乡勇们朝衙役做了个极丑陋的鬼脸,一边拔腿而逃,一边拍打屁股嘲讽。衙役们追在他们身后,大呼小叫。围观民众哈哈大笑。
诸如此类场景,在大岳各省府州县上演。响应勤王令者寥寥无几,打着“檄文里说啦,扶棺送灵进京有五十个名额,我也去占一个”的旗号,实际上暗投渊岳军的地方势力,倒是连夜跑了一批又一批。
其中也有不少算盘打得啪啪响的投机主义者——秦深与渊岳军若能成事,他们就是从龙之功。若不能成事,反正朝廷也说了,率众投降就能赦罪立功,运气好摘下主帅脑袋,还能封侯呢。怎么看都是两头不吃亏。
渊岳军也因此更加声势浩大,于句容县附近再次击溃河南与浙江各卫所的联军,真叫一个兵临城下了。
正值梅雨时节,京城金陵浸在没完没了的阴雨里,仿佛要将皇城的根基也泡烂了。
朝上诸公各个碰了面就唉声叹气,转身回府后,一些人继续该饮酒饮酒,该听曲听曲。
这些人并非稀里糊涂得过且过,反而是精明得要死:
一来,京城守不守得住,是延徽帝最该发愁之事,顶多再累上兵部与京军各营、亲军各卫,累不着他们。
二来,秦深也没打出造反旗号,对外一直宣称的是护送父王棺椁回京,与夷敌入侵、京城沦陷的情况又大不相同。所以没有了“爱国”的道德负担,就剩个“忠君”的链条,未必能束缚住他们。
就算秦深对帝位有所图,那也是秦氏一族的内战。延徽帝日已西斜,成年皇子们薨逝的薨逝、谋逆的谋逆,剩下两个总角小皇子,身子骨还孱弱。今年这些新入宫的选侍们,也没听说哪个传出喜讯。搞不好不用秦深造反,过几年枝叶凋零的老秦家也就剩他这根独苗了。
三来,自古新帝登基,有杀旧皇室的,有杀将领的,还没见过谁不分青红皂白,把满朝文官杀得一干二净。毕竟天子治国,少不了士大夫阶层,杀尽了文官,使天下士林人人自危,谁来层层传达他的政令,谁来维持整个国家体系运转?无论谁输谁赢,只要在胜局将定时,他们不冥顽抵抗,大概率死不了,甚至连官职都不会丢。
故而京城内气氛紧张归紧张,却也没到北壁大兵压境时,那般国破家亡般的恐慌的地步。
“我看你最近心情不错。”萧府的庭院小径中,萧珩拦住了叶阳辞的去路。
叶阳辞淡然反问:“有吗?”
“满心盼着夫妻团聚了是吧?搞不好还能弄个正宫娘娘当当。”萧珩语带讥诮。
叶阳辞撩起眼皮看他:“你想当啊,想当给你当啊。母仪天下不好吗,做什么奶孩子的摄政王呢?”
萧珩气得牙根痒。他咬了咬后槽牙,扯出一抹哂笑:“最终谁能上位,还两说呢。叶阳辞,咱俩走着瞧。”
他转身便入宫,对一脸疲惫的延徽帝禀道:“陛下,近来朝上多有流言,臣听了觉得有些不妥,说出来徒增陛下烦闷,但又不得不说。”
延徽帝抱着猫,斜倚在廊下藤椅中看雨,有些不耐烦地道:“你特地进宫面圣,不就是要说给朕听的吗?说吧。”
萧珩说:“朝臣们私下议论,说叛军兵临城下,局势难料,想联合起来上奏陛下,请立储君,以安臣民之心。”
延徽帝纵然早有预料,这下仍是被气到,一拍藤椅扶手:“朕还没死呢,他们就急着要向新君表忠心了!他们想立谁为太子,啊?十皇子?十一皇子?还是兵临京畿、虎视眈眈的逆贼秦深?”
雪狮子吃疼地“嗷呜”一声,从他怀中跳下藤椅,逃走了。
延徽帝向前倾身,迫视萧珩:“你心目中的太子人选又是谁,小十一吗?”
萧珩面不改色,答:“臣见陛下春秋鼎盛,想来比臣活得还长久,将来见不到之事,臣又何必费心去琢磨呢?”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延徽帝也不禁缓了缓眼神,颔首道:“你是个明白人。其他糊涂官呢,想拥立谁?”
“说实话,臣瞧他们也没什么私心,只是按长幼伦序觉得该是十皇子。”萧珩说。
“没私心?”延徽帝微微冷笑,“没私心怎么就急在这一时,要劝朕立储呢?十皇子生母出身卑微,一个浣衣婢之子,哪里当得了我大岳朝的太子!”
萧珩蹙眉沉吟:“叶阳也说过类似的话……看来还是他更能领会圣意。”
延徽帝扬眉:“哦?叶阳尚书也评点过诸位皇子吗?那么他属意谁?”
萧珩似乎意识到失言,摇头道:“他是个谨言慎行的,并未擅自点评皇子,只是被同僚们裹挟进去,随口说了句而已。”
延徽帝状似和蔼地拍了拍萧珩的肩:“朕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他是你府内人,你多维护些也是人之常情。无妨,你不说朕也能猜到,叶阳辞看中的是小十一背后的谈家,对吧?谈家三十年勋贵,树大根深,他有所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朕没想到,你竟不与他夫妻同心,按说,你与谈家也算有些关系,不是吗?”
萧珩自嘲地苦笑:“什么关系?给长公主殿下做面首的裙带关系?陛下可别羞臊臣了,臣只恨不得杀光那些流言蜚语之人。”
延徽帝压了压嘴角:“谁叫你出身公主府呢?”
萧珩道:“臣父身为乐伶,触怒贵人,二十年前就被赶出公主府了,臣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出身?只因会弹奏一点凤首箜篌,被殿下唤去消遣几次,就被传了难堪的谣言。臣恨不得彻底撇清干系,更不想与谈家有丝毫瓜葛。最后一次弹奏时,臣故意划断了箜篌弦,长公主大怒,将臣殴逐出府去,这下可算是不用再操贱业了!臣在这宫内宫外,只有陛下这么一位恩主,求陛下不要嫌弃臣出身卑微。”
延徽帝哂道:“你又不是皇子,出身低点有什么关系?”
想起叶阳辞,他遗憾地叹口气,“看来再怎么孤臣,一旦步入朝堂,掌握了权势,就开始结党稳固地位,朕得多留点心眼啊。说来还得是近侍与亲卫,才会真正的忠君,一个无根,一个无系。”
萧珩对他的感慨似乎有些惊悸,表态道:“臣无论是不是天子亲卫,都会忠诚于陛下。还请陛下看在臣的忠心上,不要责罚叶阳,他真的并无贰意。”
延徽帝说:“朕知道,他还没到心生贰意的地步,只是想提前给自己留退路。这满朝文武,谁不是脚踩两条船?真正唯忠之臣,恐怕少之又少吧?”
萧珩连忙道:“臣觉得不至于。百官们还是忠于陛下的,立储不过私下说说,毕竟是历朝历代的惯例……”
延徽帝念头萌生,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是惯例,朕就立个太子又何妨?你说,朕是立小十呢,还是小十一呢?”
萧珩惊道:“家国大事,臣不敢妄言!立不立,立谁,全凭陛下的心意而定。”
延徽帝以指尖敲打扶手,叩叩有声,须臾后,他说:“立小十一。明日早朝立刻宣布,看百官谁赞成,谁反对,谁心里有更为属意的人选。”
萧珩俯首行礼:“陛下……圣明!”
出宫后,他神态自若地回了府,起居正常,也没有再出门与谁碰面。
翌日朝会上,除了商议如何剿灭叛军,延徽帝果然主动提起立储之事,只是当场抛出的人选,却根本不是昨日在萧珩面前言之凿凿的十一皇子,而是十皇子秦湛明。
萧珩不出意料地弯了弯唇角,眼神投向殿中丹墀下方的叶阳辞,看他是什么反应。
叶阳辞面色淡薄,似乎并不在意谁被立为储君。萧珩收回了目光:当然,他心中的明主只有一个——顶着逆贼叛军的名号,在京畿附近被各路援军撵来撵去的那个!
秦深没那么容易打进固若金汤的金陵,而十一皇子也必将成为临危受命的新君。
叶阳,你越是不在意之人、瞧不上之人,最终自己竟成了他上位的推手,那时你又会是什么感受?
延徽帝的立储之言,打了群臣一个猝不及防。
意外之余,不少朝臣面露喜色:十皇子秦湛明本就是他们眼下的心仪人选,论长幼是他,论病秧子里拔轻症,还是他。
近来朝野甚至暗中流言,说皇子们个个不幸殇亡,就是因为国本长年空悬导致,只要立了储,国祚就稳了。可立储之于延徽帝,仿佛是个忌讳,如今皇帝竟然主动提起,众臣自然喜出望外。
延徽帝那双眼皮低垂的眼睛,如坟头老鸹叫声般凄厉地扫过众臣,将那一张张掩不住瞬间惊喜的面容记在心底。
见一些六部大员神情无波,他率先问起了其中的叶阳辞:“叶阳尚书,你以为如何?还是另有更合宜的人选,你也不妨一说,若是言之在理,朕会考虑。”
叶阳辞从容拱手:“眼下叛军流窜于京畿,与各路勤王人马交战,陛下在此时立储,的确能安定民心。臣认为两位皇子年龄与才智相近,母族高、低各有各的好处,端的看陛下如何选择。”
吏部左侍郎拓季乐极小声吐槽:“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真会打太极,难怪站得稳。”
叶阳辞假装没听见。
韩鹿鸣微转脸,瞥了一眼这位仁兄,想到他似乎在延徽帝意图强行召回渊岳军时,为容九淋冲锋陷阵,出了不少力。倒容时他逃过一劫,如今不敢大放厥词,改背后嘀嘀咕咕,真是禀性难移。
延徽帝则是有些失望地俯视叶阳辞:连他也赞同立储……说得是不偏不倚,恐怕心底早想好了要跳哪条船。
萧珩急于与皇姐撇清干系,不欲见叶阳辞笼络谈家,劝说无果之下,来找朕抱怨几句顺道表个忠心,倒也说得通。
朕在萧珩面前假意说要立小十一,他毫无喜色,这下突然改口小十,他也毫无诧色,可见的确是对储君有无并不上心。反观朕更加看重的叶阳辞,竟也与那些各怀鬼胎的朝臣一样,在这京城危机之际,顺水推舟地埋后手、留退路,实在称不上忠贞二字!
延徽帝扬声道:“诸卿也都认同立十皇子为太子?”
朝臣们左右观望一番后,纷纷表态:“臣无异议。”“陛下圣明,臣也无异议。”
延徽帝早怀疑臣子们贰意,如今得以证实;而满怀期待的“无需立储”的力谏,却无人挑头。他心底寒凉至极,觉得京城外的叛军阴影真将这些人心笼罩得阴晦游离。想起最会体察圣意的容九淋,他又隐隐有些懊恼,觉得朝中今后再无如此乖觉的喉舌了。
他腾然起身,拂袖离开了天和殿。
袁松愣怔一下,忙补了声:“退朝——”
臣子们面面相觑:立储之事,算是定下来了还是怎的?
礼部尚书危转安略一踌躇,走过来对叶阳辞道:“叶阳大人,你看圣意究竟想不想立储,立谁为储?”
叶阳辞笑了笑:“我等臣子岂敢妄揣圣意,只管谨遵圣旨便是。”
危转安其实也能猜到,延徽帝未必真心想立太子,是被这纷乱局势与满朝人心架上了火堆,才勉强提出,但毕竟意难平,故而拂袖。他叹口气:“是这个理,礼部这便去准备册立之礼。”正待转身,又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不过我等六部主官当统一立场才是,以免事后皇上想想又觉得不甘,迁怒个人。”
叶阳辞气定神闲地说:“危尚书担心什么,今日朝上不是我做了那只出头鸟?我知道诸公皆有此意,干脆由我来挑头。”
危转安向他拱手:“若能顺利立储,一解大岳三十年国本空悬之隐患,便是叶阳大人的偌大功绩。”
叶阳辞还礼:“一定尽力。”
散朝后,便有机灵的宫人见风使舵地来到清凉殿,向惠嫔道喜。
惠嫔听了以后乍喜还惊。她出身卑微,意外得幸后怀孕,产下皇子,才从宫女被封为嫔,但十年无一进,位分也就此到头了,连住的都只是殿,而不是宫。
她从未奢想过母凭子贵,只求儿子能平安长大,若非八、九皇子谋逆,这储君怎么也轮不到她儿子头上。
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尊荣,她乍喜后第一想到的是谈丽妃——对方一贯仗着母族跋扈后宫,视太子之位为囊中物,倘若知晓此事,还不得气势汹汹地过来撕她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