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人,谁都知道,丹心的毁损是不可逆的。
天池旁的菩提老树已经闭上了双目。
这一次守在床边的是恨真。
辛禾雪勉强撑起身体,坐在床头,只是才这样简单地一用力,他就咳嗽得整个人都在一起颤。
一重重紧密的咳声挨着,毫无血色的手指用帕巾捂紧了口唇,披着的外衫从他肩头滑落。
好不容易,咳嗽声停歇了。
恨真默不作声地将帕巾接过来,捧着一盆血水出去。
辛禾雪不知道他出去了多久。
他又合眼小憩了一会儿,也许睡了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恨真面无表情地回来了。
走动的声响,让辛禾雪下意识睁开双目。
辛禾雪问他:“外面开花了吗?”
招摇山巅终年积雪,冰川不化,植物都稀少,自然没有花开。
恨真没有回答辛禾雪的问题,他这次安静得异常,将手指搭在辛禾雪脉上,指腹下是薄弱得微不可察的跳动。
“辛禾雪,你真是狠心。”
恨真咬牙切齿地说着。
他眼中翻涌的血色太甚,以至于辛禾雪没有看清楚恨真的眼眶是否红了。
“我告诉你,”恨真与他的双眼对视,“你永远都不能妄想摆脱我。”
“无论你在六道轮回里,变成小猫,变成鱼儿,变成凡人,我都会找到你。”
恨真激烈地吻他,狂风骤雨一般,将辛禾雪缺乏血色的唇瓣亲得泛红。
反反复复地说着恨啊爱啊。
辛禾雪觉得恨真的情绪没有宣泄口,积攒得快要疯魔,恨不得与他做一顿。
只是他如今像是个琉璃人,一碰就好似要碎了。
所以辛禾雪知道,恨真不敢动他,不敢做那些叫爱还是叫恨的事情。
他们只是在床铺上抱作一起。
最后一次亲吻,辛禾雪觉察到顺着自己的喉咙口,滑落了什么东西,遇水即溶。
“还给你。”
恨真出去了。
杀戮道的大魔,本来就没有好下场,与其迟早有一天理智沦丧,在杀戮中暴体而亡,魂飞魄散,死在他乡。
他还不如死在辛禾雪身边。
待他消弭于天地间,灵气会重新回归到这里,滋补世间的一切。
一鲸落则万物生,但恨真从来只想要辛禾雪一个人活下来而已。
他的魔晶能够保住辛禾雪的魂魄不散,也不会在轮回时误入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
阿毗地狱那样危险,他的阿雪才不需要去。
而看在他自愿用灵气回馈世间,修了两分功德的份上,兴许还有一丝丝重新凝结魂魄的希望呢?
不论之后经历多少年,数十年,数百年,千万年,只要能够重新产生意识,只要辛禾雪的灵魂还在这世间,恨真都会重新找到这个人。
恨真没有痛苦,他在满怀的希望中闭上双目。
他会一直爱着辛禾雪,哪怕他的躯壳死去,魂也散了,魄也碎裂。
——万物山川为证。
第二天的辛禾雪没有看见恨真。
他的精神好了一些,渡之背他到小楼外透气。
招摇山顶下了一夜的春雨。
一夜之间,不知名的小花盛放在原野上。
花开了吗?
辛禾雪摊开手。
一滴水珠正好落在他掌心,摇摇晃晃。
数十年后。
步锦程又一次回到了招摇山的山脚。
山脚有三两个村庄,今日正好碰上了集市。
步锦程卖了些从其他地方带来的特产,他每年都会来一次,大多数村民也认识他了,有个生面孔,直接问他另一个包袱里的东西卖不卖。
步锦程笑了笑,他的两鬓白了些许,但仍旧剑眉星目。
“不卖,我要送人的。”
他沿着山脚准备上山,听闻村户又在说那个呆呆愣愣的读书人。
他们都说,那是庆吉年间的一个状元,不知道为何,金花乌纱帽也丢了,官也弃了,跑到这偏僻的山上去,守着坟墓过日子。
一月才下一次山,挣些零散的钱,寄家书与钱银回去。
招摇山原本地势险峻,上下无从求索,也给这个读书人数十年间搭建起石阶栈道来。
步锦程数十年走过了大江南北,倒是有些理解了祖父在祖母死后一头扎入山水的心境。
他爬上山巅。
守墓者兴许去田里耕作或许又是去打野货。
两人没有碰上。
步锦程将一年间各地搜罗的还有山脚下买的玩意儿摆到坟前。
“这是荔枝膏,可惜日头大,我爬上来冰都化了,有点甜,不知道你爱不爱喝。”
“这香叫做雪中春信,我闻着便想起了你,但是好像也没有你身上的气息好闻……不过我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这么多年来,我游走山水,日日念着你。可你倒是吝啬,到底何时肯愿意入我的梦中?”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忽而喉咙发哽,掩面别过头。
在日落前,步锦程下了山。
他见到了渡之。
当初安宁塔倒塌,放出了不少妖邪为祸人间。
想必对方这些年来,也没有一刻得闲吧。
对于凡人来说烦忧的岁月,全然没有在这位僧人脸上留下印迹。
步锦程羡慕起对方来,“我最多只有再四十年能够念着他,你却还有长久的岁月。”
渡之沉默下来。
他在世间降妖除魔,重新镇压妖邪。
一遍遍丈量大澄的土地。
那些与辛禾雪有过见面之缘的凡人,都在慢慢地淡忘这位青年。
可是渡之却在他们从前一起走过的路上,重新想起关于辛禾雪的记忆来,脑海中的回忆冲破落灰的蛛网,日渐清晰,日渐灼目。
天光洒落在他头顶的香火戒疤上。
恍惚间,渡之想起了自己怀中曾经仰躺着一只锦鲤妖,呵气如兰,“大人怎么不回答?究竟是人更可怕?还是妖更可怕?”
渡之记得自己当时对着棋盘另一方答。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可是,爱是什么?恨是什么?
为什么胸口常常纠痛?
他的七情六欲,已经随着青年的离去,彻底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白化的大纲还不完善,下个世界先写肌肤饥渴,大致设定在78章作话介绍过!
小猫向导精神疏导状态下会解锁大翅膀,因为雪白的柔软的羽毛翅膀很大,所以完全能够给小雪自己夜里当被子盖住。张开来的话,可以把精神暴走的哨兵笼罩住,独立出两个人的暧昧空间,游刃有余地安抚哨兵……而且翅膀根部会非常敏感,碰一下的话小猫向导会整个人都在抖…… 逃跑的时候撞进陷阱里,前夫哥用藤蔓把翅膀捆起来的话,小猫向导就在半空中不能动弹了OvO
【步锦程爱意值已满】
【根据小世界人物设定圆满度和剧情逻辑、节奏、内容等多维度评估,最终本次考核综合评分为S,恭喜职员顺利通过考核,转型为二类演员。】
【本次考核评语:】
【小猫中的小猫,小猫中的支配者,小猫中的统治者,小猫之主,小猫的终结者,小猫King,小猫神,压倒性的小猫,小猫史上永垂不朽的巅峰。】
辛禾雪一目十行扫过输出的报告单,视线顿住。
谁打的评分和评语?
辛禾雪弯了弯眸,出声问:“考官先生?”
怎么会有考官工作捅这么大篓子?
K:“……”
忘记替换正式文本了。
K静默了几瞬,“只是程序输出的时候乱码了。”
蹩脚的借口,好在宽宏大量的小猫神不会介意,小猫神只会原谅粗心大意的信徒。
辛禾雪在脱离时候回到大世界后,照例经过了公司给职员安排的体检和心理咨询,才回到此前公司安排的高级小区住房里,开始自己为期半个月的带薪休假。
作为辛禾雪的系统、经纪人、助理、住家保姆的K,因为使用两个小世界积攒下来的系统积分点亮了厨艺模块,他如今又多了一项头衔——厨师。
莫名地,辛禾雪觉得自己的三居室拥挤起来。
他在这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家的住房里,穿的居家服舒适随意,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一般,柔软地趴在云朵沙发上。
电视机正在播放明天的天气预报。
辛禾雪随意瞄了一眼,视线被茶几桌案上的另一件事物吸引了注意力。
是K的钥匙扣。
只有这个家的大门钥匙,以及……
辛禾雪手指捻着,拎起来,晃了晃。
那是一个做工精巧的挂件,玻璃制成的风铃,下方坠着晶莹剔透的雪花,还有一尾白鱼儿。
辛禾雪隐约觉得这个形象有些眼熟。
他微妙地轻挑起眉梢。
在客厅里能够听到厨房传来的油锅滋滋食材跳跃的声音。
一旁放在矮几上的通讯器亮了亮。
锁屏上显示出群聊艾特的提示。
是K的通讯器。
出于礼貌,辛禾雪本来应该不看的,只是亮屏时无意间瞥过去正好捕捉到了字眼——
【群聊“宇宙小猫^>???]
[别脱,脱了直播间又黑屏了。]
辛禾雪腰后靠着洗手台,对周辽勾了勾手指,“过来。”
等男人老实听话地走过来,他又神秘地用手指了指腹部。
周辽一头雾水,还是循着俯身低下头。
辛禾雪幽幽问:“听到了吗?”
周辽直起身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如临大敌,紧张得双手冒汗,他摩挲了一下掌心,比着动作——
我们有宝宝了?
你今天早上还问我听到婴儿哭。
原来,妻子早上醒来就是在暗示他了吗?
周辽这么想着,忽然想穿越回昨天晚上,把抵着辛禾雪的自己扒拉下来揍一圈。
他昨晚顶到了最里面,会不会对宝宝不好?
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周辽手语比完,赶紧抓握住辛禾雪的手,试图通过真挚的神情向妻子传达自己的焦急。
辛禾雪一时哑语,揉了揉额角,“你是真的笨还是装的?”
他真诚建议对方道:“你还是自己去医院看看你的脑子比较好。”
周辽不解——
那你怎么了?
肚子不舒服吗?
辛禾雪冷漠道出本意:“我饿了。快去给我做早饭。”
周辽昨天傍晚打包馄饨回来的时候,还买了肉和菜,放在了冰箱里。
他将要用的食材拿出来,房内没有厨房,这层楼只有走廊的另一端有一个大的公共厨房,走出去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地看辛禾雪。
直到周辽反手关上门,辛禾雪坐到藤椅上,叹了一口气,单纯地疑惑自言自语,“没上过学也该有常识吧?”
男的要怎么怀孕?
他连子宫都没有。
辛禾雪支着脑袋,视线抬起到半空时凝滞了一瞬,他撑着藤椅扶手起来,走到窗边,浅蓝格子的旧窗帘已经被绳带扎起来,拉开束到了两边,隔着玻璃窗,视野可以看到外面在大雨结束后水蒸气化成云的蒙蒙天空。
他的指腹塞进窗户与墙的缝隙里,钢窗的材质冰冷,正好能塞进两个手指的宽度。
他昨晚没有把窗户关严实吗?
辛禾雪抹了一下窗台湿漉漉的积水。
周辽有必须要出门的工作,并且工作场所在城寨之外,可能对方又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里找了个出租车司机或者酒店清洁工的伪装工作。
辛禾雪没有多问,他们之间除了三餐和做.爱之外其实很少有别的沟通,他也不在意周辽的真实身份。
有时候辛禾雪实在忍不了对方是个文盲的事实,想要教他多认几个字,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毕竟这里建的场景再怎么真实,也不过是游戏世界而已。
早餐是春菜瘦肉面,周辽原本想煲粥,但是时间来不及了。
他今天穿得很事正整齐,一身西服,光看外表是个英气高大的宽肩男人,完全看不出来是个文盲,或许会让旁人误以为是某个公司的文员。
周辽告诉辛禾雪,他今天要进行一个工作面试。
辛禾雪站在和走廊一线的房门口,为他打了个领带,将周辽的领口妥帖地整理好,心不在焉地应答,“嗯。”
总之不会是文员的工作面试。
要是还通过了,他会为那个公司感到遗憾的。
他掸了掸周辽的肩膀西服的灰,“早点回来,记得我的方形鱼缸,还有卧室的天花板。”
旁边邻居家的门“吱呀”打开了,辛禾雪牵起一个很浅的笑,补充称呼:“……老公。”
何青鸿视线向这对夫妻扫了一眼,对视时稍做点头,离开了。
这天一直到晚上,周辽都没有回来,所以何青鸿邻居的房间并没有按时间响起声音。
何青鸿坐在房间深处的角落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接着光源,低头擦拭着自己的“朋友”,他将滑套、枪管、复进簧和弹匣熟练地拆卸,清洁布蘸取了适量的枪械清洁剂,擦拭枪管的内壁,又用枪械专用的润滑剂涂抹复进簧。
弹匣里没有装弹药。
何青鸿看向一旁的一盒弹药。
事实上,如果今天周辽回来,这里的子弹就该上膛。
不过很可惜,看来外面的人已经解决了周辽。
大概是灌水泥封进强力或者绑巨石沉海了吧?
组织对待叛徒,不外乎那几种方式。
爱上组织指定的任务目标,还数次为了对方反过来杀死其他为目标而来的同事。
真是愚蠢。
何青鸿和周辽是同一时期被组织的一把手收养起来培训的,勉强算是熟络,在他印象里,周辽确实不算是一个聪明人,但何青鸿没想到人能蠢成这样。
一把手去世倒台,二把手掌权,诚实而言,其他的那些人包括二把手,也对这座城寨多有顾忌,从来不敢踏足这片土地,或许是因为这是一把手最初的发家地。
周辽既然有命带着人回到城寨里,再出去就是一个十足不明智的选择。
周辽完全失去理智了?
为了一个……男性?
和这位男青年要的方形鱼缸?
座机电话响起。
何青鸿皱起眉,看向墙面的时钟,今晚的电话晚了一刻钟。
他接起来,电话那头道:“九号。新目标,就在你住的城寨内。明天去诊所,找西医顾觅风,他会把资料给你,别失手。”
大部分时候给九号传达命令的都是组织里的老人,这个声音没听过,听话语间也像是一个新来的人。
毕竟组织内有些资历的人都了解,九号从未失过手。
外面响起叩叩敲门声,何青鸿将枪支利落地重新组装好,放入抽屉的暗格内。
门外的夜风有些大,何青鸿问:“……有事?”
青年站在他面前,乌发湿漓漓,形只影单,身上素绉缎的旗袍绣的白牡丹,整体以沉静的黑色枝叶为底。
很符合他这个人带给人的感觉。
雨蒸汽形成的雾气都好似凝结在了这个人眼睫毛上,更有似露珠般的肤肉。
“何先生。”
“我的房子里……”
“好像一直有奇怪的声音。”
似乎是夜里风急,让人揽了揽披帛。
辛禾雪唇瓣微颤,缓慢地吐出字音道:“能麻烦你过来看一下吗?”
何青鸿踏出门口,不是因为他热心助人,只是他突然想起之前的一天,周辽找到他,说明自己想要金盆洗手退出组织,找他借一笔开始新生活的钱。
周辽已经死了,谁来还他这笔钱?
第169章 被害妄想(5)
辛禾雪跟在何青鸿的身后,走入自己的房子内,从后跟随的视角,可以让辛禾雪不那么顾忌地打量对方。
何青鸿身量高挑,看起来比周辽要更文质一些,一身黑色衣服,在视觉上收敛了身体轮廓,掩饰了原本的肌肉线条带给人劲瘦感。
辛禾雪今天出门的时候,听见周围的邻居对何青鸿的评价。
待业青年,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每天的事情是到城寨外的公园观鸟。
这样的人在城寨里也不少见,毕竟这里的房价低成了北岛的洼地,一些每年只抽出两个月打零工接下来十个月都在家里蹲的青年,也不太在意生活环境和安全条件的,就会选择这里。
街坊邻居说,在这种群体当中,只有何青鸿给人感觉太阴暗了些。
辛禾雪见过很多人,因此他往往在见到人的第一面就能产生一种判断性的直觉——
何青鸿有问题。
街坊闲话时说对方太阴暗,从而避而远之,实际上是人避害的本能体现。
何青鸿给他们带来了一种压迫的危机感。
直到现在,周辽没有回来。
而辛禾雪的身份卡上出现了新的题目。
【请听第三题:谁是披着羊皮混在羊群中的刽子手?(5分)】
何青鸿站定步伐,他回过头看向辛禾雪,瞳仁漆黑,“你说的,有什么声音?”
进门的玄关处过道有些狭窄,辛禾雪侧了侧身,“我经常听见柜子里有弹珠声,还有水声……”
“尤其是在入夜之后。”
何青鸿:“墙体里的混凝土和钢筋材料会热胀冷缩,木柜因为湿度变化和长期受力也有可能释放内部应力。”
何青鸿:“这就是你听见的弹珠声。”
见对方有要走的趋势,辛禾雪上前一步,追问:“那水声呢?”
“……”何青鸿顿了顿,低头看向牵着自己袖口的手,指节白皙瘦长,“请和我保持距离……夫人。”
辛禾雪缓缓地收回手,环扣在一起,“抱歉……但是我真的很困扰。”
他鸦羽似的眼睫颤颤,交扣的十指也在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看上去确实忐忑不安。
何青鸿了解自己的洁癖,他原以为自己会因为刚刚对方越线的动作而抵触。
但胸腔中好像并没有升起预想的那种生理恶心感。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手修剪得甲型圆润整洁,手指的形状尤美,换句话说,何青鸿认为这双手很适合用来杀人,或者处理尸体。
从美学的角度,这双手也很适合用来泡在福尔马林里收藏。
何青鸿收回视线,“至于水声,你介意我四处看看吗?”
辛禾雪摇了摇头,“请吧。何先生,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何青鸿像是没有听见后一句话,自顾地推开了淋浴房的毛玻璃门,环视室内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在前方。
他拧了拧水龙头,察看情况,“这个拧不紧,漏水了。”
再转头看向辛禾雪,问:“有五金工具吗?”
南湾城寨多数的人在这里安家后就在这里工作立业,不会再出到外面,尤其是那些原本就是通过偷渡手段来到北岛的黑户。
为了满足小四万人的生活生产需求,这里不论是餐馆还是纺织工场都应有尽有,五金店铺更是在街头巷尾都能逢上一家。
辛禾雪带着工具往回走。
台风“罗德尼”一夜过境,还是给这里留下了痕迹。
大风把窄巷上方乱拉的电线吹得更加如同蛛网般紊乱,辛禾雪顺着居安楼的楼梯走上去,栏杆相对一侧的墙面水汽斑驳,因此上方贴的众多红底黑字的广告一张张失去黏性,都滑落在地上。
窸窸……
窸窸窣窣……
声音始终如影随形。
辛禾雪定了定脚步,在楼梯转角之前,忽地迅速转头看。
什么也没有。
空空旷旷的楼梯入口,只有一阵风卷走了几张广告纸。
“滴答。”
辛禾雪抬头,寻找到声源处,是一楼的廊檐在滴水。
幻听了?
他皱起眉,继续向楼上走。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一滩黑色的活物从廊檐的死角缓慢蠕动下来,黏液从它卷缩的口器滴落,滴淌到广告纸上。
迅速腐蚀化成水。
台风过境后的第一天,也正好是清明。
城寨的多数人无法归家祭祖,他们的根不在这里,只能在门口焚香,向祖宗聊表心意。
辛禾雪上楼的时候,就闻到了浓浓的焚香气味,焚烧线香产生的白雾缭绕在楼道上方,他不免掩住口鼻。
浓厚的白雾简直像是发生了火灾舆情。
如果这不是在城寨,而是在别的现代建筑中,大约早就触发了烟雾报警器。
辛禾雪不免咳嗽了两声,手掌扇了扇眼前的浓烟。
他和周辽租的房子在五楼走廊尽头,必须穿过几户人家。
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摆着烧火盆,里面燃着烧给先祖亲人的纸钱,多数是黄草纸,红烛插在香炉两侧,滴落的烛油积累起来,能判断已经烧了相当长的时间。
这些人将香炉和烧火盆都摆出到过道来,却一扇扇门紧闭着。
安静得整条走廊只有他的脚步声。
嗒、嗒、嗒……
嗒、嗒、嗒……
辛禾雪右眼皮痉挛了一瞬,走到尽头倒数第二间房,是一扇朱红色的漆门。
不对,非常不对。
邻居家的门刷的是青漆。
由于浓重的烟雾,他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不得不耷拉着眼皮,如今向上抬起视线去看门牌号,香雾立即烧得辛禾雪的眼球发酸灼热,泛起一层泪水来。
门牌上三个数字——
410。
走错了楼层?
辛禾雪抬头看门牌的瞬间,另一边411的红漆门无风自动地开了。
里面传出一声妇人的声音“细妹!还不快去给你太公太婆烧纸钱?多说点好话,求他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细妹快高长大,学业进步……”
有一道稚嫩的孩童声音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妇人的音调猛地提高,顿时尖锐得像是锥子,“妈妈跟你好好讲你不听是吧?!要不是拖带你这个贱骨头,我早不知道哪里潇洒去了。又去找明珠?玩玩玩,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你心都玩野了!”
辛禾雪偏了偏头,那间黑暗无法视物的房中,响起几声藤条抽挞在皮肉上的响声。
小女孩的嗓音和她的名字细妹一样细弱,哭叫着,“明珠的妈妈就从来不会打她!”
妇人歇斯底里,“那你认那个婊子当娘去!滚,快去!永远别回来!”
呜噫哭声断断续续,很快地,从那个漆黑的房里被推出了一个小孩子。
她的怀中还抱着装满香灰的盆,泪水不停地砸进香灰堆里。
411房住的细妹,像是刚发现了门口走廊站着陌生人,怯生生地抬起头脸来。
它深褐色的眼睛大而机敏,扑簌簌的泪水流下来,浸湿了眼下周淡淡的一圈白色毛发,椭圆形耳朵直立在头顶,啃食嫩叶进化出来的唇薄而灵活地动着,“……姐姐?你迷路了吗?”
这是一个长着鹿首的小女孩。
不切实际的现实让辛禾雪恍惚了一瞬,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后背却蓦地撞上了硬实的触感,脚后跟也抵上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