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璐拎着书包去了卧室,任由父母把自己当空气。
他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锁洞。
然后从衣柜里拿了个衣架,信手折弯铁丝,把房门卡死。
崔梦梅端着菜出来,一眼看见紧闭的卧室门,怒从心头起。
“秋璐。”她重重放下瓷碟,过去推门,却怎么用力都推不开。
“你——你要逼死你爸妈就高兴了?!”
“高三了,这么要紧的时候,你到底想干什么!!”
秋军伟本来疲倦又愤怒,一听见儿子把门锁了,登时扔下遥控器快步走过来。
“秋璐!把门打开!”
“你再发疯,我就把整扇门都拆了!”
“你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有本事别回这个家!”
秋璐没开门,只是坐在书桌那里,瞥了一眼微微晃动的衣架。
他站起身,走向了那扇门。
“我很好。”他想了想,温和道,“昨天我在家做了爆炒牛蛙。”
“冰箱,菜刀,灶台,锅,是不是都不干净了?”
“你们要是介意,明天换一套新的吧。”
秋军伟本来打算一脚踹开房门,一瞬间错愕回头,被两句话搞到彻底崩溃。
“你用我们家的厨房——我们十几年都没碰过肉的厨房——”
“断绝关系,明天就断绝关系,我们家没有养过你这样的畜生!!”
崔梦梅再也顾不上其他,冲到卫生间去找消毒水,神经质地拼命打扫起来。
“不可以,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少年垂眸笑起来,依旧是听话懂事的样子。
“吃肉真好啊,妈妈。”
锅被洗了又洗,锅铲碗筷都被沸水煮了两三遍。
她还是能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肉香,像噩梦,诅咒,是最激烈恶毒的背叛。
秋军伟一向懒得碰家务,此刻也不得不咒骂着打开冰箱,用消毒水擦了又擦。
他们暂时顾不上秋璐了。
家的概念变得抽象模糊。
秋璐看了一眼门口的衣架,犹豫几秒,打开了窗户。
他把明天要穿的外套内衣用塑料袋装好,放在了空调外机上面。
一只白鹭飞入了夜色。
变成鸟始终会有种不真实感。
翅膀在风浪中起伏,自身的存在会变得渺小却又有自由的力量。
他在夜色里穿梭时,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不被父母接纳,也不是人类,不是鸟类。
目的地似乎只有白水泽公园。
顺着水泽的气息,白鹭翩飞而去,在夜色下犹如漆黑绸缎里的一抹银线。
好在那个公园里有很多人工鸟窝,可以用来做临时的栖息处。
森林与水野变得鲜活可靠,在融入自然的一瞬间,内心的紧绷感也终于得以放松。
小白鸟逡巡几圈,随意挑了个人工鸟巢,钻进去看里面的构造。
鸟巢是用木板钉成的,里面铺满柔软的干草。
并不是席梦思,但睡起来干燥温暖,很舒服。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里能闻到一种陌生却又亲切的味道。
泛着水烛草特有的,浅淡甜香与清苦,还混杂着似曾相识的洗衣液淡香。
他分辨不清这印记来源于谁,只是疲倦地睡下,一觉无梦。
再去上学时,刚好又是月考。
说来奇怪,他已经因为化形期的事,耽误了接近一周的高三复习课程。
但再考试时,反而一切都清晰明了。
秋璐没再回家,两天考完后,还有些神清气爽。
他吃在食堂,睡在旧巢,洗澡则是借用寄宿同学的浴室,只是说家里的热水器坏了。
连着几天没有一起回家,季予霄反应平淡,没有多问。
秋家没有人来学校找过他,仿佛默认已经不需要这个孩子。
少年看在眼里,安静承受着模糊的断裂感。
他与这世界的关系似乎越来越淡。
有朝一日,也许真的只能做一只野鸟,与任何人再无关联。
成绩一出来,反而前所未有的好。
从前他偏科严重,英语能考一百四,数学只能考个零头。
今天数学居然及格了,九十五分。
数学和理综一块儿提分了接近九十分,排名直接水涨船高,翟小莉看了又看,为他欢欣鼓舞。
“好事啊,这分数突然从五百出头到了一本线,再冲一把,还能更高!”
“你这是开窍了呀秋璐,老师真为你高兴!”
少年有些腼腆地说了声谢谢,继续做卷子去了。
翟小莉想到之前食堂的事,又想到他身上终于开始浮现的朝气,颧骨与下颌终于浮现的薄肉,由衷地为他松了口气。
现在还是深冬,长风寒冽,万物凋零。
如果这孩子终于遇到了第一个春天,那实在很好。
她决定在晚自习时,给他的父母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是父亲接的。
“您好,我是秋璐的班主任,翟老师。”
对方显得有些冷淡:“什么事?”
翟小莉察觉到这股态度,不由得皱眉,但还是说了下去。
“这次月考成绩出来,小璐进步了接近八十多分,非常优秀。”
“很快要开家长会了,他会作为进步之星分享经验,我也想提前和你们聊聊,他现在生活和学习上的改变。”
对面流露出一丝明显的错愕。
“进步了?”
“进步了八十多分?”
电话远处传来快速的脚步声,崔梦梅按开了免提,声音难掩激动。
“他过一本线了?”
终于听见明显的在意,翟小莉才觉得这对话的气氛正常了些。
也许学生家长是习惯了坏消息,所以刚才显得冷淡。
“是的,本来按小璐的成绩,在金牌班有些勉强,现在他提分八十多,终于过了一本线。”
父母的声音前后而至。
“过一本线了?!”
“他终于能读一本了!!”
翟小莉说:“我们几个科目老师也交流了一下,分析这孩子进步的原因。”
“虽然他上周生病,基本没来上课,人也有些憔悴。”
“但是也许是终于能好好休息几天,从长期紧绷的状态里走出来,松弛一会儿,反而会思维更清晰。”
她不敢提这个家庭里敏感的词,但还是勇敢地说:“孩子现在在食堂里吃得……更加营养均衡,其实这对大脑发育也很关键。”
后面再聊什么,秋军伟都没听进去了。
电话挂断时,他看向妻子,后者也重新变得神采奕奕,明显带着骄傲的神色。
他们家又有了新的可以骄傲的事。
从前,吃素是他们家的门面,那也是因为孩子实在拿不出手,只能靠家风来彰显认知。
可是他们的孩子终于够得上一本了。
甚至还能考更好的重点。
秋军伟已经在想,如果孩子考上什么987,那些名牌大学,他在升学宴上和以前那些领导推杯换盏的神气劲儿。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么几天!
他深思熟虑着,如同最高统治者权衡着资源与政策,半晌深沉地说:“看来用脑过度,还是要吃肉。”
“我们不吃,”崔梦梅坚定地说,“特殊时期,孩子要吃一点,也不是错。”
“考完再让他收收心,清清肠胃。”秋军伟正色道,“都高三了,还有五个月高考,给孩子一点小特权,不能算大事。”
“但他不能不服管。”
“对。”
“也不能锁门,我们还是要监督他学习。”
“更不能顶撞父母!”
两口子神采奕奕地交流了几句,不约而同地在想谢师宴上自己会怎么措辞发言,以及家长会上被其他家长追问提分心得的时候,得笑而不语地怎么表现。
如同慈父一样,秋军伟叹了口气,说:“虽然孩子在叛逆期,像个刺猬一样,我们是他爸妈,不能不管。”
“总让他在季家住着也是耽误别人休息,我们今天去接一次吧。”
这无疑是很大的让步与褒奖了。
崔梦梅完全赞同他的说辞,想了想,又看向被撞开的房门。
“不能再让他从外墙翻出去了,”她仿佛忘了孩子会变成鸟这件事,“太危险了,咱们家在七楼。”
“明天叫个师傅,把窗户封死吧。”
“那当然。”
两口子守在学校门口,等了又等。
一批批的学生涌出校门,始终不见秋璐。
季予霄拎着包走出来时,秋军伟快步过去打招呼。
“小季!璐璐呢?”
季予霄说:“不清楚,早就走了。”
“早就走了?”秋军伟愣住,“他这几天不是和你住在一起吗?”
季予霄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有一瞬间似笑非笑,只是平和地问:“叔叔,他为什么会和我一起住?”
秋军伟登时止了话头,含糊几句,示意他回家。
崔梦梅还等在不远处,见秋军伟回来了,有点焦虑地问:“孩子被留堂了?”
“都几点了还留堂!”秋军伟骂道,“这几天他根本不在季家,不知道出去跟谁鬼混了!”
崔梦梅来回踱步,不安地说:“那怎么行,那不安全啊……”
季予霄在远处站定,回头看向那对夫妻的背影,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他笑容很冷,已是对这两个人无话可说。
小白鹭窝在鸟巢里,舒舒服服地展开身体。
他不太习惯鸟类蜷缩的睡姿,反而有些四仰八叉地瘫开翅膀与双腿,像块牛奶小饼干。
要是能玩霄霄哥的游戏机就好了。
生日以后,才碰过两三次。
他再也不用在晚自习以后回家学到深夜,最近每天都睡得很充足,上课再没有困过。
根本不需要闹钟——
森林里的鸟鸣,五点半便会起伏着响起,而他每次都是自然醒来,闻着清新的风与湿润的草叶气味,休息到电量满格。
白鹭翻了个身,忽然听见扑来的风声。
他倏然一醒,意识到有鸟类飞过来。
坏了,鸟巢里没有灯。
森林里早已是浓墨般的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
果真有飞鸟临近,姿态更像是这个巢原本的主人,须臾间已经站在了鸟巢的门口。
牛奶饼干还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奇怪睡姿,僵硬而尴尬地看着那团黑影。
他看不清对方的轮廓,但开始许愿对方不是什么食鸟的猛禽。
秋璐紧张又有点悲伤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他不出声地祈祷起来。
行行好,我还在读高三,明天还要考物理。
那团黑影凝视着它,几秒后振翅离开,没有要讨回鸟巢的意思。
又过了好几分钟,小白鸟才从被掠食的恐惧里缓过来,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处在过于放飞自我的睡姿里。
搞不好对方是被这模样吓走的。
它冒出小脑袋,在漆黑的森林里左右瞄了几眼,又钻了回去。
这个鸟巢已经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了。
有熟悉的气味,最舒服的草,和别的巢都不一样。
月光流泻,映亮了落在洞口的一枚长羽,是刚才那只大鸟留下的。
小白鸟把它叼起来,对着月光仔细看。
那是一枚银白色的修长翎羽。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梦里,他快忘记了自己是秋璐,而是一只在白水泽公园破壳的小鸟。
他的玩伴也是一只修长矫健的白鹭,夏日晴朗,他们倚着荷叶小寐,长尾的翎羽偶尔相碰。
他总是忍不住逗他,溅开一池的水,叼走对方在观望的小鱼,偶尔啄一下他的羽毛。
那只更年长的白鹭只是纵容着,哪怕被露珠弄湿脖颈,只是偏一下头,叫声温和悠长。
他索性试探更多,赖在兄长怀里要吃小虾,长颈厮磨,翅羽交织。
对方很轻地啄了一下他的喙。
秋璐猝然醒来。
他感觉自己脸颊都是烫的。
再去学校晨读时,那个梦还停驻在脑海里,朦胧又温存。
课间铃一响,学生们冲向食堂,满眼都是对早餐的渴望。
“秋璐,”翟小莉喊了一声,“你过来一下。”
季予霄本准备去买个面包,闻声看了过去。
“怎么材料费和餐费都一直没有交?”翟小莉以为是他父母太忙忘记了,“前天就在家长群提醒过了,你爸妈都没回我消息,他们有事吗。”
秋璐怔住:“要交多少?”
“材料费230,餐费300,”翟小莉叹了口气,“已经拖三天了,你中午回家拿一趟?”
短暂几秒里,秋璐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父母断供了。
学杂费,生活费,课本费,一分钱都不会交的。
除非他认错挨打,低头回家。
受制于人的感觉第一次清晰到羞耻。
秋璐正垂眸想着对策,一个信封交到了翟小莉手里。
“他早上出门太急,忘了拿了。”季予霄随口道,“秋叔让我帮你带过来了。”
翟小莉习惯了微信转账,点了点信封里的份额确实刚好。
秋璐骤然松了口气。
“还好你们住得近,”老师开玩笑道,“再迟交几天,中午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快去吃早饭吧,还来得及。”
秋璐看向季予霄,肩膀仍是紧绷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两人离开教室,季予霄没有说破,只是道,“不急着还。”
秋璐没有上晚自习。他以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
书包里还有几个硬币,他坐地铁去了OAC,询问有没有兼职。
邵医生再见到他时,略有些意外。
面色红润,体脂率终于提高了一些,有十七八岁孩子的明亮朝气。
第一次救助秋璐时,他变回人类以后怯懦腼腆,浑身散发着一种摆脱不掉的疲倦。
到了如今,某种精神桎梏被击碎大半,那种被鬼魂纠缠一般的透支感几乎消散不见。
“有未成年救助金,也有勤工俭学的项目。”他说,“考虑到你还在读高三……”
“没事,”秋璐已经在填兼职意向表了,“把救助金给更需要的人。”
他选择翘掉所有晚自习,坐半个小时的地铁去OAC,帮忙录入表格、安抚幼鸟、辅助实验流程、清理保育箱与补水喂食。
身份证和户口本都在家里,他独自收好现金,在学校,鸟巢,OAC中心往返。
翟小莉很快发现了异常,询问怎么回事。
“在打工。”秋璐回答。
翟小莉露出难以置信到有些愤怒的表情。
“你……说什么?”
“我爸妈不允许我锁门,吃肉,做任何他们不喜欢的事。”秋璐平和到抽离地说,“我最近都借宿在朋友家。如果我回去,就会被殴打。”
“上次他想用皮带,我直接报警了。”
翟小莉深呼吸一口气,用力揉着头发,确认道:“你爸爸以前经常打你?”
“偶尔,”秋璐说,“老师,我如果要支付学杂费、生活费,我就需要去打工。”
“晚自习一定要上吗?”
现在根本就不是晚自习的问题。
翟小莉只觉得一切都荒唐到不讲道理。
——秋璐绝对是她见过的,最乖的孩子了。
吃肉,锁门,有个人隐私和选择权,这样都属于违背家长的教育,那还要怎么活?!
“你这样肯定不行。”她认真地说,“你希望老师怎么帮你?和你家长好好谈谈吗。”
秋璐说:“效果不大。”
翟小莉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还是这么做了。
一家三口已经有十几天没有见面,而且,很快就是寒假了。
马上就会是新年,学校放假,各家欢庆,她不能不管。
秋军伟沉着脸色来到办公室,看见秋璐时,很快要扬起巴掌。
“我和高警官聊过了。”翟小莉挡在了他和父母中间,“高警官明确说过,如果涉及虐待,你们的监护权随时可以被剥夺吧。”
崔梦梅到底十几天没见过儿子,每次提心吊胆地想找去学校看看,都被丈夫拦下。
“看他还能硬气多久!吃我们住我们的,凭什么不听话!”
再见到儿子,反而像是有些认不出来。
今日的秋璐,已是平静,沉定,眼神都泛着陌生的洞察感。
她不愿这样被盯着,别开视线,打圆场般轻声说:“回家吧,早该回家了。”
“爸妈让你吃肉,让你关门休息,你高三了,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秋璐没吭声。
翟小莉很不放心学生在外面流浪,说:“秋璐,很快是寒假了,你在同学家住,或者在自己家住,老师都希望你平安健康,也希望你能有稳定的生活,好好备战高考。”
“如果你担心回去以后被打,老师可以每天给你打一个问平安的电话,有任何危险,老师直接带你去报警。”
“现在这时间太关键了,别的孩子都少学一个小时就怕少一分,你还额外花时间在外面打工——怎么能这样!”她转头看向那对父母,“基本的生活开支,根本不是你这个孩子该考虑的事!”
秋军伟臊得要命,想直接辩解几句。
几百块钱,他哪里拿不出来,根本不是他这个爹的问题!
两个家长都很是挂不住面子,临场没法面对老师的质问,满腹抱怨。
说得像他们是什么暴虐成性的疯子一样,谁没事打孩子了!
但凡儿子服个软,生活费课本费不就都给了吗,怎么这破事就耗成这样!
“老师,我们平时对小璐很好,不会轻易动手的……”
崔梦梅没说完,秋军伟反而冷笑了一声。
“这孩子爱养不养,我求着他回来了?”
“老子十几年的工资都用来养着他哄着他,他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秋璐罕见地动了神色。
“你,养着我?”
他清晰又温柔地询问。
秋军伟愣了下,想起这孩子毒到极点的嘴,紧急反应过来。
他绝对,绝对不能让这老师听到那些疯话。
什么二胎,什么硬不硬的……他姓秋的还要在这地方混!
这些老师,还有班里那些家长,都是附近圈子里的熟人,秋璐一张嘴没遮没拦的,他们全家都得名誉扫地!
“行了,都是一家人,”秋军伟硬生生地扬了个笑,强行把话题拧到截然相反的方向,“爸爸跟你是有点误会,天气这么冷,很快要下雪了,你一个人在哪个朋友家住,也不跟爸妈说一声,这些天我们都担心坏了。”
“老师的话你也听见了,不要怕了,回家吧,翟老师说话你还不信吗?”
“等考完期末,过完年,你好好高考,爸妈都不跟你吵了,好不好?”
崔梦梅本来还在想着怎么安抚这对父子,临时没反应过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两。
秋璐轻轻点了个头,又变回听话柔软的样子。
他得回家几天。
身份证,户口本,以前存的钱,所有想带走的东西。
他不信秋军伟会转性,但如果真的能在高考前安生几天,他也终于有个地方能安心读书。
冬风渐起,公园的鸟巢又暗又冷,他好几次睡到一半冻醒,好在没有生病。
三人再回家时,路上安静到有些讶异。
秋璐大脑放空,秋军伟心里都是牢骚,只有崔梦梅不安地寒暄了几句。
直到上楼时,少年才终于在想,回家住也有好处。
他偶尔能变成白鹭,轻轻敲一下霄霄哥的窗户。
不知道哥哥喜不喜欢鸟。
也许那人会用指腹摸摸他的脑袋,喂点小鱼干。
家里还是熟悉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他的房间门锁仍是一个洞,上面有铁衣架的划痕。
“回来了就行。”秋军伟用安抚的语气说,“都别闹脾气了,正事要紧。”
“你要吃肉就吃,要关门就关,我们不会管你了。”
秋璐一个人进了房间,语气没有波澜。
“窗户是怎么回事?”
“噢,窗户啊。”秋军伟此刻才笑起来,像是输了十几把麻将,好不容易才扳回一局,“太高了,部件老化,不安全,我让人焊死了。”
他盯着他,语气里都是父亲的仁慈与包容。
“以后好好读书,想吃肉也随便吃,现在高考最重要。”
“专心做几个月的人吧。等考完试,再做你那个什么鸟。”
秋璐静静地看着他,还有他身后躲在角落里的母亲。
“你也参与了?”他问。
“不关你妈的事。”秋军伟强调道,“我们已经让步很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秋璐仍看着崔梦梅,内心深处最后对家的一丁点留恋也断了干净。
他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有些淡漠地在想。
我的身份证会被藏在哪。
该走了。
崔梦梅已经明确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变了。
表面无风无雨,连口角都不再有,孩子听话安静,被封死窗户也不再要求什么。
她明显感觉到她在失去这个儿子。
她想了很久,终于挑了个周六,切了盘苹果端了过去。
“璐璐,还在做题吗。”
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
消失数日再回来住时,他不在家吃肉,不锁门,生活规律安静,任何人都挑不出错。
崔梦梅端着果盘的手有些发抖。
她有个荒唐的想法——这孩子已经不把这里当家了。
不,怎么会呢。
他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的家人啊。
哪家不吵架,哪家的小孩不和父母闹几回别扭?!
“你先不要坐了,妈妈跟你说几句话。”她说,“你吃口苹果吧,刚买的,洗得很干净。”
秋璐盖好了笔,说:“你讲。”
崔梦梅只觉得那股抽离的异样感愈发强烈,她下意识地坐近了一些,温柔道:“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也是爸妈没有处理好。”
“你想吃肉,其实好好和我们说就行,你看,现在不也能随便吃吗。”
“璐璐,爸爸妈妈都只在意你,也想陪你好好度过人生最重要的时候。”
“你想一想,高考从报名到审核,再到录取通知书的发放,多少环节是需要父母参与在场的呀。”
“那么多表格都需要监护人签名,你总有要回家的时候,对吧。”
她尽量扬了个笑,不希望这些话被理解为威胁。
“爸妈都可以是你的后盾,可以是陪伴你的朋友,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吗?”
秋璐看了她一会儿,点了个头。
话题停在了这里。
崔梦梅感觉满腹认真都扑了个空,她木讷地看着他,转身走出去关门,长长叹气。
下午,父母都出去上班以后,秋璐一个人去了白水泽。
已经下雪了。
整夜的漫天大雪让整个公园如同披着灰白绒布,积雪厚实,踩上去有沙沙的轻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