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又道:“回头。”
铁横秋缓缓转身,惊出一身冷汗:他原以为是自己跑得够快,才把火蚁甩到后头。
但此刻他转身一看,发现火蚁们迅速转向,节肢刮擦着叶脉,潮水般往神树主干方向退去。这阵仗,不像是放弃了追击猎物,反而更像是……夺路而逃。
“它们……在怕什么?”铁横秋望着红蚁退去的方向。
明春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带着奇异的冷静:“先放我下来。”
“哦、哦,好的。”铁横秋忙把明春放下来。
但见素日衣冠楚楚不染纤尘的明春此刻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但脸上还是固执地保持着清冷如雪的表情,像只被雨淋透的仙鹤。
铁横秋:……嘤,好可爱啊。
但铁横秋还来不及细看明春的表情,就见明春抬手拂袖,挡在他们头顶那边叶子瞬间被掀起来。
头顶的月光倾泻而下,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他们方才跑过的叶脉上,不知何时布满了银丝,每根都细如发丝,却密密麻麻织成一张巨网,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铁横秋喉结滚动,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这是……蛛丝?”
明春没答话,指尖凝起剑气。
气氛紧张。
虽然相顾无言,但他们心里肯定都萦绕着同一个问题:蛛丝在此。
那么,蛛在哪里?
蜘蛛的影儿也没露,就能让那千军万马的红蚁转头离开。
可见这毒物的厉害。
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铁横秋咽了咽,都不敢说话了,唯恐惊动了黑暗中不知藏在哪里的生物。
但是,往好的方向想,蜘蛛不一定会停留在结网之处吧?
说不定它只是在这里织了网,却已经离开了。
铁横秋怀着侥幸的心理看着明春,正打算开口,却突然被明春掩住了嘴巴。
属于月薄之的香气窜入铁横秋的呼吸里,铁横秋心脏都要发麻。
他眯了眯眼,看着明春。
却见明春指了指西侧上方。
铁横秋顺着他目光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月光漏过枝叶缝隙,在蛛网连接的中央投下乌黑的阴影,像是有人用饱蘸墨汁的笔,在月光绘就的宣纸上重重抹了一笔。
铁横秋看到这恐怖的阴影,却反而安心了:原来巨蛛在这里。
看到,总比看不到好。
而且,现在看来,这巨蛛没有动弹,像是睡着了。
据说,这种蜘蛛都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只靠着蛛丝的颤动而定位猎物。
他们只要不触碰蛛丝,应该就能安然离开了。
唯恐惊动巨蛛,铁横秋依旧不敢发出声音。
他瞥了眼明春苍白的侧脸,忽然握住对方覆在自己唇上的手。
明春指尖一颤,却未抽回,两人就着这个古怪的姿势僵持片刻。
铁横秋用指尖在明春掌心轻轻写字:从西侧叶片跳过去,那里蛛网稀疏。
因为多年临摹的肌肉记忆,他指尖描摹出的字体,七成像月薄之本人的字迹。
铁横秋半句话都没写完,就忽然被攥紧手腕。
他抬眸看,只见明春依旧色冷如霜,下巴轻轻往西侧方向点了点,示意他直接走,不用写字了。
两人踩着树枝,缓慢移动。
铁横秋让青玉剑出鞘半寸,反射月光,好照得身旁蛛丝银光闪闪,更好辨认位置,方便避让。
二人便错身而过,小心行走,仗着剑修的好身法,行到枝头,衣角都不曾沾到蛛丝半分。
眼见对面就是新的树枝,并无任何诡异生物。
他们正松一口气,一阵夜风掠过,悬在出口处的蛛丝突然垂落,在两人面前织成银帘。
明春反应奇快,伸手将铁横秋拽进怀里,两人踉跄着撞在一处。
铁横秋这才反应过来,转眸看两边,惊觉左右垂落的银丝离他们不过半掌,稍有不慎便会触网。
铁横秋能感觉到明春绷紧的肌肉……还有月薄之的气味。
铁横秋又有些醺醺然了,伸出双臂环住对方腰身。
他感觉到对方的肌肉蓦地一绷,大概是不适应自己的触碰。
但考虑到目前的处境,尊贵如月薄之也没有提出异议。
铁横秋不免想象:如果是平时,月薄之肯定冷面叫我滚了吧!
他抬眸小心翼翼端详明春的神色,见他满脸隐忍,一副想要发作又按捺下来的模样,就觉得好笑又可爱。
他故意把脸往明春颈窝蹭了蹭,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量呢喃:“明春哥哥,我好害怕……”
下一息,他的下巴就被明春抬起了。
明春眸色冷冷,薄唇无声地做出了“嘘”的嘴型,似含警告。
铁横秋见好就收,立即乖巧闭嘴。
两人像贴着悬崖边生长的藤蔓,肢体交叠着往前挪。
每挪动一步,明春的广袖便扫过铁横秋腕间,带起细碎的痒,混着袖子飘出的暗香,让他心跳如雷。
铁横秋心绪复杂,偷眼看明春,却见他容色清冷,胸膛也没有传来剧烈心跳,显然丝毫没有因为彼此的贴近而有所心动。
肌肉略微紧绷,应该也只是因为处境比较紧迫或是不喜欢他人触碰导致的。
铁横秋微微一沉:嗯,他果然还是不为我动容。
两人贴着叶脉往前挪了半柱香时辰,忽感月光大亮。
铁横秋抬头望去,原本密如银帘的蛛丝已变得稀疏许多。
快到了。
——铁横秋充满期待地盯着前方空荡荡的树枝。
他心下稍松,踏出最后一步。
身后银帘垂落在背后,明春就立即把铁横秋放开了。
夜风灌进衣领,铁横秋后颈发凉。
他转头去看明春,那张脸依旧淡漠。
铁横秋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计较:总不能抱一抱就让他对我心生好感吧。
月薄之可是男神,绝不是什么不值钱的便宜汉子。
就在这时候,头顶传来脚步声。
他和明春抬头看去,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扑了过来。
月光看得清他的脸——是何处觅!
何处觅显然是一个莽莽撞撞的,他根本没注意到几乎隐没在叶影里的蛛丝。
他只看到铁横秋,就立即冲了过来:“小师弟!”
铁横秋暗叫不妙,还没来得及提醒,就眼睁睁看着他一脚踢中三根银丝。
银线应声而断,垂落的蛛丝突然抽动,如活物般缠上何处觅脚踝。
何处觅大惊失色,忙挥剑切断蛛丝,然而,这蛛丝柔韧至极,他一剑下去,居然不能切断。
更骇人的是,那些银丝顺着剑身蜿蜒而上,转眼间就将他的本命剑缠成银茧。
何处觅狼狈不堪,恐惧至极地呼喊:“小师弟……明春……救我!”
明春听到呼喊,眉梢挑了挑,一如既往的冷淡,却把玩味的目光投向铁横秋。
铁横秋这下倒是有些进退两难了!
该说不说,铁横秋并没有太在乎何处觅的死活。
如果是举手之劳,他当然愿意拉他一把。但现在自身难保,他身边还有一个中毒了的月尊,他可不想为了救何处觅,而把心爱的月尊搭进去。
然而,铁横秋还记得自己在月薄之眼中是古道热肠老实人,上回在秘境的时候,他可是冒死坠崖跳寒潭勇救何处觅啊!
他猜测,也是自己这种奋勇的行为获得了月薄之青睐,才拿到了帝休得到了接近月薄之的机会。
若今日袖手旁观,前头拼死拼活立起来的人设岂不崩成烂泥?
他的功夫就白费了!
铁横秋抬眸,看到一片叶子随风落下,他立即灵机一动,纵身跃起。
假装不经意地和那片叶子撞上——
他“啊”一声痛呼,手掌精准扣住垂落的树枝,仿佛非常惊险地挂在了不远处的一根枝丫上——实质上他的手抓得非常牢,以他的体力挂到天亮都没有问题。
而且这树枝也是他精心挑选的,离蛛网足够远,距离很安全。
“四师兄……”铁横秋刻意喘了口粗气,“你……没事吧?”
何处觅的剑已经被蛛丝死死缠住了,连带着手腕也被裹上银丝。
他仰起汗湿的脸,看到铁横秋一脸痛苦地挂在树枝上,忙急声说:“小师弟……你……你还好吧……”
铁横秋嘶吼:“四师兄……你挺着!我、我想办法过来……”
铁横秋心想:挺着,挺到你完全被裹成茧了,我就可以无力地从树枝掉下来,痛心疾首地哭叫“啊我好弱为什么我救不了四师兄我恨我自己”,就算演完了。
虽然也不知道这样的戏能不能瞒过月薄之。
但总不能真的舍命救何处觅吧?
我就算爱演好人,也不至于这么爱!
除了月薄之,没什么能让我爱到连命都不要的。
铁横秋挂在树枝上,哑着嗓子叫,声嘶力竭地给何处觅打气:“师兄你挺住!坚持住!我马上想办法……”
转眼间,蛛丝已经裹到了何处觅整条手臂了。
这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何时遭过这种罪,几缕汗湿的乌发蜿蜒着黏在通红的眼角,十分可怜。
铁横秋还在鼓劲:“不要放弃!四师兄!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明春略感无语地仰头看铁横秋:词穷了吗,已经开始复读了。
何处觅的眼泪砸在银丝上,溅起细碎的银光。
听到铁横秋的鼓劲,他居然还真的得到了勇气,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咬着牙死命挣扎。
问题是,他越是挣扎,在蛛网上引起的颤动就越强。
须臾,伏在蛛网中心的巨蛛被猎物强盛的生命力所唤醒,缓缓抬起螯肢,往这个方向爬来。
铁横秋:……噢我的天爷。
这一幕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做越努力越不幸。
巨蛛的螯肢转眼已近在咫尺。
何处觅眼中浮现深深的绝望,却蓦地转头,对铁横秋嘶吼:“小师弟!快跑啊!别管我……”
银丝突然收紧,勒得他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何处觅眼睛瞪得死死,映照着月色下铁横秋的身影,涌动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铁横秋一怔:天啊,我真的有点感动了。
他往在枝头晃了晃,又想:真的有些不忍心了。
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何处觅死掉,铁横秋毅然决定闭上眼睛。
却不想,恰在此时,一阵大风吹过,明春的广袖被气流掀得猎猎作响,正巧迎上被吹乱的银丝。
那些银丝如活物般缠上袖角,霎时拉出一道刺目银光。
巨蛛立即感应到了什么,弃下了何处觅这个猎物,调转方向,庞大的身躯压得蛛网波浪般起伏,以惊人的速度朝明春扑来。
看到这一幕,铁横秋大惊不已:什么智慧巨蛛,这么会吃!
眼见明春有危险,铁横秋立即不演了,松开手上树枝,飞身扑救。
明春反应也算快,袖角被缠上的刹那,就立即挥剑断袖,飞身掠起。
却不想,巨蛛已经被明春身上的梅蕊香气馋得不要不要的,哪里肯轻易放过?
巨蛛腹部骤然一颤,无数银丝如暴雨倾泻,霎时将明春罩入密网。
明春本是以纸化形的灵体,没有修士傍身的本命剑器,只能并指凝出三尺剑气,在银丝间隙穿梭游走。
此刻又被压制修为,灵力凝滞如泥,实在难以招架这无尽蛛丝。
蛛丝裹挟着腥风接连撞上剑光,震得他手腕发麻,倒退两步,忽而撞上一个胸膛,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垂——那气息,明春闭着眼都认得,“铁横秋。”
铁横秋揽住明春,看着漫天蛛丝,心中绝望之余突然生出一丝曙光:这一幕,不恰似昨晚……
铁横秋福至心灵,在明春耳边笑问:“明春哥哥,昨夜的剑招,能再教我一回吗?”
明春转眸看向铁横秋,并无多发一言,却已经心领神会,握住了铁横秋的本命青玉剑。
二人掌心相抵,铁横秋的灵力顺着交叠的腕骨流淌,剑锋流转,使出的却是月薄之的剑招。
铁横秋的灵力浑厚如潮,在明春剑招牵引下化作点点寒梅,纷纷碎玉。
蛛丝刚触到剑气,便像烈日下的薄冰般脆裂。
巨蛛愤怒狂吼,螯肢如铁戟般刺来。
明春与铁横秋彼此掌心仍抵在青玉剑上,铁横秋的灵力顺着剑脊奔涌,在明春指尖化作万千银蕊。
巨蛛刚扑来便撞上剑网,螯肢瞬间被削断。
青玉剑尖,梅蕊叠叠而生,无穷无尽,巨蛛的甲壳在这万千剑花中如薄纸般碎裂。
下一刻,巨蛛爆裂而亡,腥臭的黑血喷溅三尺。
反作用力震得明春与铁横秋同时踉跄,却仍死死扣着彼此手腕。
蛛网寸寸崩裂,何处觅无处着地,立即坠落。
这时候危机解除,铁横秋也乐得做好人,忙上前接住了他。
何处觅倒在铁横秋怀里,苍白的脸庞上满是泪痕。
明春站在一旁,看着还残留着铁横秋余温的手掌,慢慢蜷起五指,用冷淡的目光看着抱住何处觅的铁横秋。
铁横秋一脸诚恳地看着何处觅:“四师兄,你没事吧?”
何处觅摇了摇头,泪水如断线珍珠:“呜呜……”
铁横秋便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铁横秋又问:“你可见过月尊、大师兄和师尊?”
何处觅摇摇晃晃地指着树顶:“上头好像也有蛛丝垂落,我看到蛛丝把他们粘住拉上去了。”
说着,何处觅苍白着脸:“不是蛛丝……像是……更像是……”
“像是白绸的丝线吗?”铁横秋福至心灵,问道。
何处觅用力点头:“正是。”
铁横秋和明春对视一眼,明白过来了:是杀千刀的柳六。
铁横秋指腹擦过剑柄,抬眸撞上明春垂落的目光。
他微微一笑:“明春哥哥,还能再战吗?”
明春勾唇一笑:“不如问你自己,还提不提得动剑。”
铁横秋爽朗一笑,剑锋斜指树冠。
不必言语,明春广袖一扬,已卷住铁横秋的腰身。
他们身体相贴如并蒂莲,掌心同时扣上青玉剑柄,衣袍下摆被夜风灌得鼓胀,绞成青白相间的旋涡。
脚下同时踏枝借力,掠至白绸飘摇的树顶。
飞身而上的瞬间,铁横秋还听到脚下传来何处觅的叫喊:“你们别走啊,我一个人怎么办?”
铁横秋回身一笑:“无事,吉人自有天相!”
正如,贱人自有天收!
两人身形如双燕穿林,袍袖鼓荡,带起无数落叶翻卷如浪。
眼看登顶在望,铁横秋正待借力最后一枝,忽觉四周空气泛起涟漪。
就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铜墙铁壁,将去路封得严严实实。
树顶覆盖的阴影落在二人脸上,树叶缝隙传来柳六阴恻恻的声音:“两位可真令人惊喜,竟能来到此处啊。”
铁横秋咬牙切齿:“柳六,你把仙门几个大宗主都害了,不怕被仙盟群起而攻之吗?”
“要只害一个,那自然是怕的。”柳六声音带笑,“但若一气儿害了七个,那么怕的就是别人了。”
铁横秋一怔:有道理。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玩意儿也算被他闹明白了。
果然,不怕坏人爱掐架,就怕坏人有文化。
柳六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后声音传来:“嗯,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先剁了月薄之做花泥罢。”
听到这话,铁横秋汗毛倒竖。
明春也抬起眉头。
二人对视间,头顶树叶突然如帷幕般向两侧分开,露出树顶的礼台。
七盏青铜灯按北斗七星方位高悬,灯下各躺着六个熟人——仙门六位大宗主以及月薄之,此刻都缩成指甲盖大小,并用蚕丝裹着。
明明是七角,为什么只有六人?
他们目光瞥向缺了人的那一角就明白了,那儿残留着断裂的蚕丝,每一根蚕丝都浸满鲜血。
由此可见,那个大能已经做了花泥了。
怪不得刚刚神树开花了,原来是吸收了万剑宗宗主的养分。
柳六感叹:“仙人的骨血果然与别不同,如果是凡人的话,得一万个才未必有这样的效果。”
铁横秋剑眉倒竖,目光死死钉住月薄之的方向。
只见他眼睛紧闭,身体被裹在剔透的蚕丝里,乌发披散如墨瀑,几缕粘着银线的鬓发垂在玉白面庞上。
注意到铁横秋的目光,柳六轻笑一声。
树叶又立即如帘幕一样合拢起来,遮蔽了他们的目光。
“你们猜猜看,下一个是谁?”柳六微笑道,“嗯,会是你如此在乎的月尊吗?”
帘幕关上,失去了视野,加上柳六卖关子一样的表达,为下一刻的杀戮种下血色的悬念。
但偏偏是这样,铁横秋反而放心了几分:他被柳六当狗耍了那么长的日子,对于柳六的恶趣味也算有所了解。
他看出我很在乎月薄之,又故意搞得这么神秘,就是想让我提心吊胆。
因此,下一个受害的八成不是月薄之。
他还得再如此这般戏弄我几回呢。
为了让他过瘾,我也得装作很紧张才行。
于是,铁横秋高声叫道:“你莫要伤害月尊!有什么……就冲我来!”
树冠深处传来柳六愉悦的嗤笑,随后便是一句:“好啊。”
铁横秋:……嗯?好?好啊?什么好啊?
铁横秋还没反应过来,叶间缝隙突然射出无数银线。
铁横秋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倒悬着被拖向树冠深处。
柳六带笑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小泥狗子,这般心疼月尊,不如亲自陪陪他?”
明春反应过来,伸手抓住铁横秋,五指如铁箍般收紧。
可那些蚕丝却力如钢索,一股大力扯着铁横秋往上,震开两人交握的手。
蚕丝拽着铁横秋穿过层层叶障,大力一甩,他眼前发黑,耳膜生疼。
再睁眼时,便对上了高悬的铜灯。
平日能放在手上的铜灯,此刻在他面前,大得像座青铜山。
铁横秋悬在灯下,白惨惨的光刺得他眼皮都疼。
铜灯发出的光线跟太阳般刺得他眯起眼睛,那就更别提坐在台上的柳六了,只是垂下的衣袍,对他而言都似巨浪滔天。
铁横秋捏了捏手掌,发现手心有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若不是攒紧手掌,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他微微一怔:这应该是刚刚明春拉着自己的时候,放在自己手里的……
会是什么呢?
可恨现在铁横秋被蚕丝束缚,又在柳六这厮的眼皮子底下,不能看到到底是什么。
就在铁横秋苦苦猜测思索的时候,身上的蚕丝突然收紧,铁横秋眼前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柳六的靛蓝衣袖占满视野,袖口伸出的手指捏着铁横秋肩胛骨,像拎着只蚂蚁。
铁横秋看着柳六,见到那张本来就讨厌的脸此刻被放大了无数倍,更觉面目可憎:“你的脸放大百倍,更丑了。”
柳六笑了:“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丑。”
看到柳六浑不在意,铁横秋也懊悔失策了:骂人就得揭短,骂一个自信爆棚的男人长得丑,的确毫无攻击力。
柳六突然转动指尖,铁横秋被甩得胃里翻江倒海,蚕丝随着动作收拢,把铁横秋的肋骨都快要勒断了。
铁横秋攒着掌心的东西,自觉那是极重要之物,否则明春不会在那个关头悄悄交予自己掌心。
可恨他被蚕丝束缚住,不能把那东西拿出来。
他眼珠一转,故意端起一副笑容:“柳公子也算谨慎,即便是对上我这等人物,也层层防备,如临大敌。果然应了那一句‘缩头的王八最命长’。”
柳六挑眉一笑:“激将法啊。”
铁横秋知道柳六很有心机,自然也知道自己激将举动会被看穿。但他也知道,柳六最大的弱点就是心高气傲。
他索性使出阳谋:“柳庄主如果不敢和我一对一比一比,我也很理解。毕竟,昨晚被我捅了个对穿,今天伤口怕不是还在疼吧?”
铁横秋和柳六修为的差距摆在那里,而且柳六这神树山庄的良药颇多,那剑伤天亮前就好了。
听得铁横秋这话,柳六眼中却果然闪过寒芒。
随后,他轻轻一笑,只是弹了弹手指。
铁横秋像被枯叶般甩出去,后腰撞在地板上,疼得眼前发黑。
他一抬头,就看到柳六的鞋底像是山一样压下来,大得像是能罩住半边天。
铁横秋仓皇打滚,堪堪避过了这一脚。
柳六的鞋底擦着他后颈掠过,带起的风掀起他满头黑发,混着地上泥屑拍在脸上,打得他脸颊发疼。
他粗喘着气,看着落在身边的靴子,心中明白:只要慢半拍,我怕是要被碾成碎渣。
但他还来不及庆幸劫后余生,柳六又拿起茶杯,往这儿洒下一片水。
不过是茶杯倾侧落下的水,对于此刻的铁横秋而言却是滚烫的雨幕。
他转身要逃,可是人哪里跑得过雨点?
不过一息之间,铁横秋眼前就蒙上水雾。
混着茶香的灼热,烫得他皮肉火辣辣地疼。
他吃痛倒地,被热茶淋湿的衣服贴紧身体,像层滚烫的茧。
他瞪大眼睛,仰视柳六。
只见柳六微笑着又带几分好奇地看着自己,仿佛一个用热水淋蚂蚁却无心杀生的孩童。
铁横秋的胸膛剧烈起伏,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自己身上好像松了。
原来,勒在身上的蚕丝也因为被热水浇淋而软化。
他心中一动,立即暗自运劲,将蚕丝挣脱。
看到这一幕,柳六也不惊讶。
毕竟,柳六本就被铁横秋成功激将,要和他打一场,一雪前耻。
这样折腾一下,不过是出于恶趣味。
因他本就存了猫捉老鼠的心思,此刻见铁横秋挣断蚕丝,反而笑得更深:“小泥狗子,还能站得起来吗?”
铁横秋脚掌蹬地借力,脱了蚕丝的束缚,被缩小的身躯突然拔高,终于再变回了成人大小。
手中挥出青玉剑,柳六却轻巧旋身,剑锋擦着他腰间掠过,不伤得他金身分毫:“你好慢啊。”
柳六调笑着。
然而,话音未落——
却见铁横秋挥出手中一样轻飘飘的物什。
——那是什么?
柳六眯起眼睛:好像是一张纸。
纸张转瞬之间,竟然化作一个人!
柳六大吃一惊!
不仅是柳六,就连铁横秋也吃了一惊。
其实他原本也不知道手里的是什么。
但现在他知道了。
是纸片明春。
但见明春飞身而出,指尖点出剑气,杀向柳六。
“明春……?”铁横秋下意识喊出声。
明春却不应他,衣袖翻飞如蝶,招招直取柳六要害。
柳六瞳孔骤缩,猛然后仰,剑气擦着额角掠过,削断半缕鬓发。
柳六站定,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