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知肚明,无论真凶是否为云思归,都绝非他们所能抗衡。如今唯有寄希望于这位正道巨擘主持大局。
百丈仙人望着跪倒一地的弟子,目光渐凝,终是缓缓颔首。
云思归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连忙说道:“虽然能确定凌霄宫主死于魔剑,但也不一定是云思归所杀的。”
铁横秋忙说道:“总不能白光山还有第二位法相魔修吧?”
虽然铁横秋心里明白不止第二位法相魔修,甚至还有一个合体期的霁难逢呢。
霁难逢……
会是霁难逢吗?
要是他的话,也能做到一击杀害凌霄宫主。
想到这个,铁横秋在脑海中启动血契,联系夜知闻:你在哪儿?
夜知闻神识回应:嗝……
铁横秋:……那么晚了还在吃饭呢?
夜知闻:对啊,霁难逢带我吃烤果子呢。
铁横秋:今晚你们一直在一起?
夜知闻:对,我们在纵酒城吃喝呢,咋啦?
铁横秋:……没事儿,你玩去吧。
夜知闻:得嘞!
铁横秋收敛神识,抬眼望去,却见“玄机阁主”唇角微扬:“白光山下的纵酒城历来鱼龙混杂,倒也难说得很。”
万籁静挑眉看着这位“玄机阁主”:“不知道前辈有什么高见?”
“说来也巧,我们玄机阁正巧在日前研制出一物。”云思归拿出一个法宝,“此物可以识血寻踪,追凶溯源!”
云思归掌心托起的那物事形似罗盘,通体由某种暗紫色晶石雕琢而成,表面浮动着星屑般的幽光。
铁横秋虽不识得这法宝来历,但见那幽光流转的模样,心头已是警铃大作。
他用几分求助的眼神看着万籁静。
万籁静心里也暗惊,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淡淡道:“甚好,那便有劳玄机阁主施法。闲杂人等暂且退避。”
说罢,他的眼风似无意般扫过铁横秋。
铁横秋哪儿有不懂的?
他立即拱手:“晚辈先行告退!”
不待众人反应,他已疾步退向室外。
何处觅见铁横秋溜得飞快,立即想明白了什么,心道:你跑这么快,不可疑吗?
为替铁横秋遮掩,他当即也作出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快步跟了上去,口中还嘟囔着:“等等我呀!”
这般两人同行,显得只是年轻人胆小畏事,冲淡了铁横秋独退的突兀。
堂下众人虽不明就里,但见这两位高手皆匆匆离去,也只当是仙家法宝施威需得避讳,纷纷跟着快步退出大殿。不过片刻,原本济济一堂的人就散得七七八八。
铁横秋脚下灵力奔涌,身形如电般掠回住处。
才推开门,便见屋内剑气纵横留下的痕迹。窗棂破开个大洞,屏风被凌厉剑意劈作两半,满地碎木残屑中犹自萦绕着未散的剑意。
而月薄之却仍端坐于破窗畔,身形凝定如画,指尖轻执书卷,侧脸在残破窗框间勾勒出清绝的弧度。
铁横秋无语了:屋子都烂了,还看书呢?!
……这书有那么好看吗?!
不愧是我爱的男人,就是好学啊。
铁横秋上前两步,顾不得别的,开门见山急声道:“是你杀的凌霄宫主不?”
月薄之原本见他归来,眸中刚泛起一丝暖意,却被这劈头盖脸的质问瞬间浇灭。他脸色骤然一沉,将手中书卷掷到桌上。
铁横秋一看月薄之脸色,就知道:坏了。
月薄之冷笑道:“你是为一个女人质问我吗?”
“这是男人女人的事儿吗?”铁横秋无语了,“就算一条狗我也得问啊。”
月薄之更恼火了:“哼,那是自然。”
铁横秋愣住:……狗也醋啊?
月薄之拂袖而起,冷然说道:“你好心肠,怪我杀人了是么?”
“怪你,”铁横秋揉着额头,叹息道,“你杀人干嘛不埋啊?”
月薄之猝不及防被这话噎住,冰雕似的面容裂开一丝愕然:“你是怪我不埋吗?”
铁横秋看着月薄之一身雪白,身娇体弱的,却又道:“也罢,这种粗活你也干不来。好歹跟我说一声,我去收拾呀。”
月薄之周身那冰封般的气势倏然消散,无措地抿了抿唇,眼睫低垂间透出几分孩子似的惶然。
铁横秋伸手替他拢紧被风吹乱的雪氅,语气放柔:“罢了罢了,咱们别站在这破窗口说话。瞧这穿堂风猛的,可别把我家道侣吹出病痛来了。”
说罢,铁横秋牵起月薄之的手往内室走去。
月薄之任他拉着,脚步虚浮如踏云端,喃喃道:“你不是正气凛然的剑修吗?……怎地就不在乎我杀人了?”
铁横秋笑了:“你说什么胡话?什么正气凛然?我不是魔尊吗?”
月薄之蓦地怔住。
铁横秋指尖滑入他指缝,十指相扣握紧,玩笑道:“我还是把你虐囚爱的霸道魔尊哦。”
看着铁横秋的笑脸,月薄之从一块冰,要变成一团棉花了。
铁横秋却叹了口气:“那个玄机阁主有一个什么能识血寻踪的法宝,咱们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吧!”
月薄之却轻叹一口气:“我没杀她。”
铁横秋眼睛倏然瞪大:“人不是你杀的?”
“我杀她做什么?”月薄之微微偏过头。
凌霄宫主的确是提剑来找月薄之麻烦了。
月薄之本想一剑杀了她了事,但脑中一转,又怕给铁横秋增加困扰,便抹了她的记忆,把她放了。
“岂料……”月薄之眸光微沉,“她竟会死在别处。”
铁横秋疑惑道:“既然不是你杀的,你刚刚为何不说?”
月薄之没回答,只是轻哼一声。
铁横秋:……行吧,大少爷。
怪我态度不好,是吗?
铁横秋挠挠头:“这就怪了。凌霄宫主身手不俗,还有谁能无声无息把她了结?”
“这也不怪。”月薄之淡淡道,“那时候她已然被我重伤,杀她不难。”
铁横秋愕然:“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来了,自己和魏琇莹去查看尸体的时候,靠近才发现是凌霄宫主,因为她的法器宝剑都不在身边。
“恐怕是有宵小之辈碰见她重伤落单,趁机杀人夺宝……”铁横秋声音渐沉,“却让我们误打误撞背了这口黑锅。”
话音未落,一道冷光骤然闪过,直直照进破窗之内。
玄机阁主的声音随即响起:“就是这里!凶手必定在此!”
铁横秋顿时脸色大变:“不是说人不是你杀的吗?怎么追踪法宝还是找到了这儿?”
铁横秋从破窗中探身望去,只见一行人影御剑而来,破风疾至。
为首的玄机阁主手中托着那寻踪罗盘,罗盘中心悬浮一滴血珠——想必取自凌霄宫主尸身。此时,血珠与罗盘彼此呼应,绽出一道凛冽寒光,不偏不倚,正射向他所在的破屋窗口。
月薄之眯起双眼,沉吟道:“若是以创口上的伤血为引,寻到这儿来也不奇怪。”
虽然月薄之并未杀死凌霄宫主,但的确重伤了她。如果玄机阁主取血的那道伤痕是月薄之造成的,那么寻踪法器指向此处,倒是合理。
铁横秋心下一沉:不过……这倒是不好解释了。
玄机阁主身后,百丈仙人与万籁静紧随而至。
三人之后,还跟着魏琇莹和苏若清。魏琇莹跟来,是因为她和铁横秋都是尸体第一发现人,而苏若清则是因为凌霄宫主首徒的身份。
铁横秋抿了抿唇,低头看着月薄之,传音入密:“现在看来,我们不好脱身。”
月薄之冷傲回答:“我看未必。”
铁横秋额头一跳:“不许滥杀!”
月薄之听到“不许”俩字,轻哼一声,别过脸去,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铁横秋只好软下声线来:“要是动起手来,如何能拿到净时莲心?你的病治不好的话,我如何能心安?”
听到这话,月薄之又是轻哼一声,不过嘴角微微翘起一点点。
玄机阁主眼睛一眯,冷笑道:“居然是你们!”
百丈仙人面露惊讶,而万籁静也配合气氛地惊讶一下:“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玄机阁主冷笑三声:“血晷指路,断不会有错!”
话音未落,百丈仙人身形微动,率先掠入屋中,其余众人紧随其后,目光如电,四下扫视。云思归心中暗喜,当即开口:“屋内打斗痕迹还在,凶手想必确在此处无疑。”
说着,他的目光直射向铁横秋和月薄之二人。
魏琇莹上前一步,清声说道:“案发之时,我与铁横秋正在比剑,之后又一同行走,有彼此作证,应当与他无关。”
云思归目光转向月薄之,语气平稳却隐含锋芒:“那么案发当时,阁下身在何处?”
月薄之神色未动,只淡声答道:“在此处看书。”
云思归轻笑一声,环视四周破损之状,反问道:“看书……竟能将屋内看成这样?”
月薄之神色淡漠,道:“有宵小破窗而入,被我打出去了。”
“哦?不知是何方贼人?”云思归追问道。
月薄之眼皮都未抬,冷冷道:“鼠辈罢了,不值得我正眼相待。”
魏琇莹心中暗暗吃惊:这病美人当真倨傲至极!分明修为不高,竟敢在玄机阁主这般大能面前语带机锋……
想来平日确是被道侣纵得没边儿了。
苏若清暗自咬牙:若不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我怎会当众判负、颜面尽失?师尊又怎会孤身外出、最终遇害?
如今师尊惨死,血晷罗盘直指此处,此人必定与师尊之死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苏若清再难抑制心头愤恨,看向月薄之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苏若清厉声喝道:“诸位前辈高人在此,岂容你在此砌词狡辩?!”
月薄之没说话,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
如此轻蔑之态,令苏若清气急攻心,内伤险些复发,喉头一阵腥甜,几乎呕出血来。
云思归见状,顺势添火道:“如今证据确凿,你若仍无自辩之意,恐怕……也只能视作认罪了。”
铁横秋闻言,忙上前一步,护在月薄之身前:“怎么就证据确凿了?是凌霄宫主死在这儿了?还是有人亲眼看见我家道侣杀害了她?”
云思归问道:“那你如何解释血晷指向此处?”
“好笑了,”铁横秋瞥他一眼,“什么血晷血鬼油炸鬼的,我不认识这玩意儿!它是你爹呢,它说啥你信啥啊?”
云思归一噎:月薄之对我没礼貌就算了,怎的你这厮也如此粗鄙蛮横!真是反了!
万籁静听得铁横秋突然这么呛玄机阁主,觉得很好笑,但又不好意思笑,便抿了抿嘴唇,广袖一抬虚掩唇角,假装在咳嗽。
魏琇莹也差点笑出声来,只好想点悲伤的事情缓一缓。
苏若清气得双眼发红,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目无尊上,砌词狡辩?!”
铁横秋却道:“唉,苏姑娘啊,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你仔细想想,尊师乃是化神巅峰的大能,而我这位道侣身虚体弱,平日里走两步都要歇三回,试问又如何能伤得了令师分毫?”
苏若清闻言一怔,满腔怒火稍歇,气昏的头脑中透入一丝清明。她虽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此话确有道理。
云思归却道:“如果他的凶手,那就是一个魔修,魔修潜入此处,当然会隐藏修为。再说了,即便他的确修为不高,也未尝不能与魔修里应外合、联手行凶。”
此言一出,苏若清神色顿凝,再度朝月薄之投去敌视的目光。
铁横秋却道:“玄机阁主,你一口一个‘如果’,这种假设的话谁不会说?那我也不妨‘如果’一番——若您才是那暗中作祟的魔修呢?若您自导自演、借这所谓‘血晷’指认无辜呢?横竖罗盘是您家的,您说指向谁,便指向谁?”
云思归:……艹,被你小子说中了。
苏若清怒极斥道:“玄机阁主何等身份,岂容你在此胡言攀咬!”
云思归多年老狐狸,虽然被说中了,但还是神色自若,淡然笑道:“无妨,他护道侣心切,情有可原。只是人命关天,不可不察。”说罢,云思归转向百丈仙人,躬身一礼,“口舌之争终究无益,晚辈斗胆请前辈出手搜魂,真相自可水落石出。”
一听“搜魂”二字,铁横秋顿时神色骤变,将月薄之严严实实护在身后:“他神魂虚弱,怎么经得起搜魂?”
见他反应如此激烈,苏若清愈发激动:“你这般阻拦,莫非是心虚了?”
铁横秋反唇相讥:“你不心虚,你清白,你也给我搜一下?”
苏若清气结:“胡搅蛮缠!堂堂一个云隐宗出身的修士,怎么跟个地痞一样无赖?”
百丈仙人捻须沉吟道:“搜魂之术牵动神魂,岂可轻用?若铁夫人果真清白,却因搜魂遭重创乃至殒命,老夫于心何安?”
云思归早料到百丈仙人会有此虑——这位前辈向来慈悲为怀,最重规矩。
他本意便是先提严苛之求,再作退让,好显得后来的提议合情合理:“前辈说得很有道理,既然如此,那至少也探脉一番,看看这个铁夫人修为深浅,又或是看看他经脉中是否潜藏魔气。”
铁横秋心头一沉,正要开口阻拦,云思归却已含笑看来:“铁道友莫急,百丈仙人心慈,下手很有分寸,只是探脉,不会伤到尊夫人的身子的。”
百丈仙人看着月薄之:“尊驾以为如何?”
月薄之广袖垂敛,神色疏淡:“若要探查,以灵识感知即可。我不喜外人触碰腕脉。”
苏若清气笑了:“百丈仙人面前,你还摆谱?”
月薄之依旧不理她。
百丈仙人却微微颔首:“无妨,剑修素有此忌,老夫理解。”
云思归却有些不乐意了:仅仅用灵识查验,很可能真的被月薄之瞒过去了。
然而,百丈仙人却极为尊重月薄之的意愿,并未强求,只双目微启,眸中骤然灵光流转,浩荡威压如潮水般弥漫开来——在场众人皆心神剧震:这是何等修为!果然,传闻不假,他已半步飞升了吧?
云思归眼底掠过一丝期待:如此磅礴的灵识,应该能突破月薄之的伪装!
铁横秋亦是心头一紧,暗忖道:百丈前辈修为深不可测……该不会真的被看破了吧?
须臾,百丈仙人敛目收神,那如潮水般弥漫的灵识徐徐退去,众人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苏若清急不可耐地问道:“前辈,可有何发现……?”
百丈仙人抬手示意她稍安,缓声道:“铁夫人紫府空虚、经脉孱弱,确是久病缠身之体。”
听到这话,铁横秋心头发紧:他果然重伤未愈!
云思归闻言一怔:果然如古玄莫所言,月薄之伤势极重,要杀他,就得趁现在。而且,断不能让他得到净时莲心!否则,等他痊愈了……
云思归连忙追问道:“那他的真实修为究竟如何?经脉之中可藏有魔气?”
百丈仙人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他既已是如此病体,老夫也不便强行深探。依眼下看来,他紫府空虚,修为断然不可能太高。又是这般虚弱之身,八成并非我等所要追寻之人。”
云思归急了:八成不是……那不是还有两成吗?!
可他终究清楚,依百丈仙人的性情,断不会因两成存疑,便去伤及一个八成无辜之人。
云思归若再坚持,便显得刻意刁难,只得按捺下来,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
苏若清亦是面露失望,虽对月薄之仍存厌恶,却已不再将他视作凶手。
毕竟常人怎会相信,一个病秧子能毫不费力地斩杀凌霄宫主?
百丈仙人打算就此离去。
云思归却还是暗搓搓说道:“不应该啊,我的血晷怎么会出错呢?”
魏琇莹却开口:“这也正常啊,师尊你近年来有些老眼昏花了,研制好几个法器都失手了。”
云思归:……
苏若清在旁听得真切,对月薄之的疑心尽散,反倒对这位“玄机阁主”十分无语:听说这老头子修为停滞,寿元将尽,果然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正因真正的玄机阁主日渐衰弱、天人五衰之象已现,才被云思归伺机寻踪、暗中击杀,继而李代桃僵。
云思归是挑了个软柿子来捏,没想到也捏到自己一手烂柿子汁儿。
众人随百丈仙人相继离去,屋内只余月薄之与铁横秋二人。
月薄之望着百丈仙人远去的方向,眸光微沉,心道:此人方才……分明是故意网开一面。
他正打算向铁横秋提及此事,却见对方眼圈一红,猛地扑上前来。
月薄之心下一紧:“怎么了?”
铁横秋担心地道:“紫府空虚、经脉孱弱,确是久病缠身之体……这可是真的?”
月薄之冷哼一声:“还不是你害的?”
铁横秋心中想到:月薄之受伤,的确与我有关。但目前来说,我还不能跟他聊这个,毕竟,我是“失忆”的人,根本不记得这些事情。更别提,咱们还在霸道魔君虐求爱的剧本里呢。
铁横秋努力回想一下夜知闻跟他对过的剧情:“嗯,是因为我以魔尊的身份囚禁你,折磨你,你才这样子吗?”
月薄之一脸坦然,还带着几分嗔怒,丝毫没有忽悠人的心虚。
铁横秋被这信念感感染,十分惭愧起来:“都是我不好,你本就是久病之人,我还那般折腾你。”
月薄之微微侧过脸,却说:“你真的相信吗?”
“相信什么?”铁横秋不解。
月薄之道:“你相信你自己会走火入魔,会成为一个为了我而发狂的疯子吗?”
铁横秋一怔,“相信”二字几乎脱口而出。可谎话还没滚到唇边,他便对上了月薄之投来的目光。
一双正静静审视他的眼睛,清冷如刀。
此刻月光正从破窗中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将月薄之的脸照得一片雪白,仿佛覆了一层薄霜。
冷灰色的眼睛,带着审度一切的穿透力。
只一眼,便让铁横秋浑身发寒。
那熟悉的压迫感,一如从前,排山倒海般压来。
铁横秋的心骤然绷紧。
这几日他过得太安逸,竟浑然忘却了月薄之骨子里的危险性。
这些时日以来,每当月薄之稍显不悦,他只消几句甜言蜜语便能将人轻松安抚。这让他不免有些自以为是,就像是个手持胡萝卜、坦然站在狮子面前的人。
可是……狮子追着他跑、盯着他看,是为了那一根胡萝卜吗?
铁横秋心头一紧。
月薄之的眼神愈发冷冽:“你当真相信,自己会做出那样的事?那样的事情……只怕你骨子里根本不屑为之。”
依照这几日的经验,铁横秋随口几句蜜语甜言,便将月薄之轻轻松松拢住。
可眼下,情形显然不同。
某种不对劲在空气中无声蔓延。铁横秋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分明感觉得到。
果然,月薄之还是和从前一样,总爱抛出些似是而非的问题,逼着铁横秋去猜一个答案。
无论回答什么,反正是铁横秋的沉默最容易激怒月薄之。
而此刻,铁横秋却也是在沉默。
月薄之很快被激怒了,怨气几乎凝成实质,四周空气骤然阴冷下来。
铁横秋不知该说什么才能令他满意,但现在却明白,什么都不说更令他不满意。
眼见月薄之几乎压抑不住,周身隐隐泄出魔气,铁横秋一咬牙,猛地起身将他紧紧抱住。
月薄之身形较他高大,修为也远胜于他,此刻却竟被他轻易扑倒。他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声音却仍维持着冷静:“……你这是做什么?”
铁横秋没有回答,只伸手扣向他的手腕。
腕脉是剑修命门,向来不容外人触碰。方才就连百丈仙人来了,也是不给碰的。
但此刻,这手腕却被铁横秋捏在手心,没有任何抵抗。
月薄之浑身软绵绵的,竟真似个久病无力之人,任由他扣住手腕。
铁横秋指腹按上脉门,低声说:“薄之,你的脉象不对劲……”
“嗯?”月薄之微微挑眉。
铁横秋道:“是不是蛊毒发作了?”
月薄之一下竟是无言以对了。
然而,铁横秋却一本正经:“说起来,也好多天没有缓解蛊毒了。你该不会是在默默忍受蛊毒发作之苦吧?”
月薄之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应。
铁横秋却扼腕一叹:“薄之,你何必逞强?”
说着,铁横秋往月薄之身上大马金刀地跨坐,“我乃魔尊,敢作敢当!我点的火,就由我来灭!”
月薄之一下也被这状况弄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里未必没想过:这狡猾的家伙该不会是想用那档子事蒙混过关?
而铁横秋也未必没想过:月薄之会不会猜到我是想给他降降火?
只不过,铁横秋还是带着几分侥幸:虽然他清冷如月,但到底是一个男人嘛。是不是也会有色域熏心时刻?
却见月薄之冷哼一声:“谁说我发作了?”
铁横秋心下冷笑:我说你发作了,你就发作了!
霸道魔尊,你以为是开玩笑的吗?!
说罢,铁横秋双管齐下,双手齐出,双龙出海……末了,邪魅一笑:“嘴上说着没有,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月薄之羞愤不已,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居然是如此的薄弱。
真是有失斯文!
恼羞成怒之下,这位清冷月尊猛地一个翻身,化被动为主动,将铁横秋这邪恶剑修制在身下。
“如此想来,的确是发作了。”月薄之给了一个自信的肯定。
铁横秋却感到巨大的阴影压了上来,心中暗道不妙:日!
明日还有大比!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前一刻,还大言不惭地说“我点了的火,我自己来灭”的霸道魔尊,此刻已经成了落水狗。
月薄之的身形笼罩着他,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他彻底吞没。他喉结微动,下意识地想挣脱,但月薄之看似清瘦的手臂竟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不消片刻,铁横秋便是长发蓬乱,衣襟松散,像只被揪住后颈的狸奴,双爪乱抓,双足乱蹬,一张嘴嗷嗷嗷地叫唤……
第二天,铁横秋只能顶着一副使用过度的身躯前往大比现场。
然而,剑修的尊严让他不能放弃形象,他抬头提肛正步走,让自己看起来依旧是神采奕奕,威风凛凛,一副元婴高手的风范。
客舍廊下,一名负责洒扫的杂役抬眼瞥见他二人:只见铁横秋走得铿锵板正、气宇轩昂,而月薄之却似弱柳扶风,掩唇轻咳,眼尾还泛着淡淡的红。
那杂役不由摇头低叹:“铁道友……也太不是人了。”
铁横秋今日一到场,便察觉周遭目光已与日前截然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