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这难熬的死寂,薄翊川把相册再次翻了开来。
第三张。
那是张背影。
十二年前,盂兰盆节。
华灯初上,在薄知惑走来时,他垂睫看着自己的脚面,假作漫不经心地倚立在灯车旁,双手插在裤兜里,可在那缀着金珠流苏的裙摆掠过视线时,他还是没有忍住,微抬眼皮,目光便凝固在了那里——乩童打扮的薄知惑比他想象中还要惊艳,艳丽五彩的祭服衬得他肤白胜雪,上了眼妆的眉眼斜飞入鬓,蓝眸在璀璨灯光下顾盼生辉,修颈美人肩,说是倾城祸水也不为过,不像乩童,不像祭祀的神巫,活脱脱就是狐仙出世。
似乎很清楚自己有多美,十三岁的少年扬起唇角,昂起下巴,目光扫过站在灯车下瞩目自己的每一个人,最后才落到他的身上。
他骤然胆寒,垂下眼皮,生恐犹豫一秒,就被薄知惑夺走了魂魄。美而不自知还好说,可知道自己美,还有心勾引人的,就是妖孽。薄知惑就是这样的妖孽,而他当年亲手把他引到了自己身边。
要么把那小子的妖性镇住,要么就离那小子远一点,否则往后被夺魂摄魄,敲骨吸髓,都是他咎由自取。
该怎么做?前者还是后者?薄翊川记得自己在那时开始郑重思考着这两个选择。因为无法做出决定,他甚至在比丘们为阿妈阿弟做祭祀时询问了他们的意见。筊杯摔在地上几回,卦象全是后者,他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回去就将薄知惑赶回西苑住时,却偏偏一眼望见了在人山人海包围中的灯车上被拽落下来的那个人影。
那一刻,他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带着保镖们就冲了出去。
在那个贫民窟里找到薄知惑的那一瞬,他就大喊着“哥哥”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下意识地紧紧将他拥住,时至今日,他也忘不了薄知惑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身躯,那时的表情与模样,惊惶带泪、衣衫烂碎,令他一瞬间保护欲爆棚的同时也产生了某种遭糕的联想——他的假弟弟太漂亮了,十三四岁正是男女莫辨的年纪,何况知道他是个男孩子又怎么样呢,这些乞丐难民流浪汉中难道就没有同性恋吗?
他们是不是在他赶到前对薄知惑做了什么?
他望着四周捧着抓着乩童服上的碎片饰物的那些衣衫褴褛的底层人,心中充斥着这个念头,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想象,浑身血液似乎都变成了火,在血管里焚烧奔涌,他紧紧搂着怀里的小少年,好像变成了一只面对胆敢掠夺自己私有宝藏的窃贼强盗们的巨龙,随时都能喷出怒火化成龙焰来,将整个世界烧成焦炭。
但当他强忍着即将爆发的怒意询问完薄知惑并检查了对方身上的伤势后,他才意识到一切都只是他的胡思乱想。
那些底层贫民不过是因为太过虔诚,又饱受疾苦,将愿望寄托在了能请佛祖附体显灵的乩童身上,才会将薄知惑劫到贫民窟里,撕下乩童服的布料饰品,也不过是想一沾佛祖的福泽,是他把他们想得太过龌龊。而薄知惑浑然不知他的想象,在坐进车里时,甚至与他一同回望这个他本该害怕的人间地狱,蓝眸里闪烁着泪光,眼神悲悯。
“哥哥,他们好可怜。我们可以帮帮他们吗?”
因他那个眼神,那句话,薄翊川一夜未眠,一闭眼,眼前都是贫民窟里地狱般的众生百态,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活在云端,如果不是薄知惑拽着他落到地面,他恐怕一辈子也触及不到那个真实的世界。
他跪到佛像前仰视佛面,却难得心安,诵经祈祷都无用,不由想起幼时在不丹时,他们虽然是门巴贵族,但阿妈时常带他下山布施贫民,然而随阿爸到了婆罗西亚后,他习惯了豪门少爷的生活,竟渐渐忘记了众生,忘记了信仰的根本,从来不仅仅在纸上在口中。
是薄知惑替那时的他找回了真正的信仰。
阿妈所期冀的和他自己内心深处所祈望的一样,从来都不仅仅是成为家族产业的掌舵者、大家主,尽管那是必经之路,却不是终点。
拇指摩挲着照片里少年的背影,薄翊川眼前浮现出次日清晨贫民窟里令他毕生难忘的那个时刻。当他正注视着袅袅烟雾里的佛像出神,重新思考着自己的信仰与人生目标时,竟听见了薄知惑的轻唤。
他循声望去,灿烂阳光下,小少年一身纯白校服,怀抱着他送他的陶瓷貔貅存钱罐,双眸湛蓝剔透,笑得天真烂漫,这一刻,他心目中的妖孽一点也不像妖孽,更像是壁画上纯净无暇的少年佛子。
这一刻万籁俱寂,薄翊川独独听见了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轻响,却不来自他的足下......而来自胸口。
“哥,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当薄知惑迎面扑进怀里时,他下意识将对方推了开来,后退了一步,唯恐过分慌乱的心跳被对方觉察。
不能这么下去了,他是被寄予厚望的薄家长子,还与婆罗西亚公主有婚约在身,薄知惑是翊泽的桥,身份永远只能是他的弟弟。
那天回去后,他下定决心要与薄知惑保持距离,绝不能再有不该有的心思,甚至还跪在神龛前向佛祖发了誓,但事与愿违——
薄知惑当晚竟爬上了他的床。
他记得清楚,那时他并未睡着,虽然闭着眼,但脑子里翻来覆去,一会是灯车上一身乩童服的薄知惑冲他回眸一笑的模样,一会是贫民窟里薄知惑衣衫不整,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立在那里几个小时都没下去,可刚刚才在佛祖面前发过誓,他咬着牙自己跟自己较劲,硬是一动没动,不知熬了多久,好不容易有了偃旗息鼓的意思,身旁却传来细细簌簌的轻响,一个温软身躯竟然钻到了他的毯子里,像是融化的冰淇凌、雨后青木瓜的芬芳钻进了鼻腔。
他石化一般僵在那里:“薄知惑你做乜?滚下去!”
可耳边啜泣不止,瑟瑟发抖的小少年试图拱进他臂弯:“做噩梦了哥,好多鬼,我好怕,肯定是因为盂兰盆节上我没做好乩童......”他推了一把薄知惑没推开,小胳膊小腿的黏起人来力气倒是很大,八爪鱼似的缠抱着他,快要消下去的火又窜了起来,他只好屈起双膝防止被身边的粘人精碰到不该碰到的地方,挺尸一般坚持到天蒙蒙亮,待耳边呼吸变得均匀,缠着他的“触须”也都松了,他才起身去冲凉。
等冲完凉回来,床上的捣蛋鬼已经彻底睡熟了,在毯子里团成了一个球,连脑袋都缩进去了,只有一对脚丫露在外边。
他这才注意到,大概是写作业写得太晚,偷懒没洗澡,薄知惑的袜子与袜夹居然都没脱,就这样敢爬他干干净净的床。强忍着把薄知惑叫醒训斥一顿的冲动,他坐下来替他解开袜带,脱了袜子,想把薄知惑的脚丫塞进毯子里,目光和身体却一时都动不了。
他很难不承认,薄知惑的脚实在生得好看,足弓弧度优美,脚踝纤秀,脚趾莹润剔透,真真就像婆太家的那对白玉如意。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把薄知惑的脚丫拍了下来。
薄翊川在黑暗中盯着第四张照片。薄知惑应该自己都没有留意过,他的脚上各有一对小痣,左脚在脚腕,右脚在小拇指,去年在军营里,他就是凭着这双脚认出了他。
而后那晚后半夜,他都躲在洗手间里,看着这张照片手冲,直到听见闹铃响起才停下。清洗身上时,门外传来薄知惑的声音,他声音轻柔的喊着哥哥,问他为什么早上起来冲凉,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自己心虚,还是薄知惑察觉到了什么,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狡黠。
这只小狐狸。
他那时如坠冰窖,一拳砸在镜子上,盯着自己的脸发誓绝不能再这么下去,否则他一定会变成和阿爸一样迷恋男色的变态。
可就像地心引力难以抗拒,盂兰盆节那晚他救了他之后,薄知惑就愈发依赖他了——至少直到他十七岁生日前,薄知惑每天早上都会起得比他要早,和坤甸一块把他闹醒,常常在他半梦半醒正在晨那个什么时,在他耳边娇滴滴的喊哥哥,弄得他后来都形成了反射机制,每次听见他用撒娇的语气喊哥就会血脉贲张,需要转移注意力才能控制自己不立起来;每天中午,他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们吃完饭就会来他的教室找他,和他趴在一张桌子上睡觉,弄得他胳膊手背上都是他的口水,弄得班里其他人窃窃发笑,甚至不知是谁把一本日本漫画塞到他抽屉里,内容讲得是一对兄弟相恋的故事,尺度大到不堪入目,形象与他和薄知惑还有点像,只看了一眼他就连做了一周他们是漫画主角的春梦;每天晚上,薄知惑甚至主动抱着作业来找他辅导,但糟糕的是他通常是洗过澡换了睡衣来的,身上香喷喷的不说,还只一件刚刚能盖住屁股的大T恤——那是他穿小了的旧衣服,他交待兰姆姨要扔,不知怎么就进了薄知惑的衣柜,他头一回看他穿就受不了了,说过他好几次让他扔掉,可薄知惑就是不听,隔三岔五就穿着跑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很难相信那小子不是故意的。
这样让他备受折磨的日子持续了将近半年,但毋庸置疑,那也是他们在分离十年前关系最亲近的一段时间,薄知惑习惯依赖他,而他也习惯了被薄知惑依赖,早中晚那小子只有一次不来找他,他就心里空落落的无所适从。寻常的亲兄弟没有这么亲密,他不知道薄知惑那时有没有发觉,他们已经不像家人,而像热恋中的情侣,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有心引诱他还是只把他当哥哥,他不敢也不能捅破这张窗户纸,无比清醒却不受控制地沉沦下去,越陷越深,既甜蜜又痛苦。
直到......那天。
他十七岁生日的前天。
那是薄知惑站在沙滩上戏水的背影。那一天,他在海里游泳时溺了水,如果不是他一直在偷偷拍照,也没法第一时间发现危险。
可即便他反应极快,立刻就把他救了起来,但薄知惑还是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因为他不单溺了水,还被水母给蛰了。
在救护车赶到前,他给他做了人工呼吸,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情况紧急,他无法仔细品味,可晚上守着吃过药熟睡了的薄知惑时,凝视着他的脸上,与他嘴唇相触的感受便卷土重来了。
而且要命的是,薄知惑居然在睡梦里还喊哥哥。
他没控制住放纵了自己,是他在少年时代曾认为自己犯下最大错误——他低头亲吻了薄知惑。如他所想象的,他的唇柔软娇嫩,像阿妈精心呵护的蝴蝶兰,比花蜜更加甜美,他心醉神迷,不能自已。
可就在他沉醉时,背后忽然传来了巨大的响声。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地上全是水,盆子滚到他脚底,可季叔还保持着端水的动作,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大少......”
他永远都忘不了当年季叔的眼神——震惊、尴尬,以及失望,这位从小照顾他到大的管家与阿妈一样对他寄予厚望,与阿丽塔订婚的那天季叔比阿爸还要高兴激动,脚底旋转的盆子像镜子一样映出那一刻的他自己,窗外的闪电大亮,清晰毕现,一览无余。
与公主订了婚的薄家长子,对自己的假弟弟,那个本来被他带回来代替翊泽的男妾之子,产生了畸形的恋慕。
浑身血液凉透。他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了,如果再不悬崖勒马,他会变得和阿爸一样,将来无颜去见阿妈和阿弟。
于是在第二天的生日宴上,他刻意疏远了和薄知惑的距离,甚至在他摔倒在他足下时,他也狠着心没去扶,而是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阿丽塔。可和阿丽塔一支舞还没有跳完,薄知惑又出了事。听说薄知惑掉进了大厅的喷泉里,生恐他再次溺水,他甩下阿丽塔就冲到了大厅,在薄知惑湿漉漉犹如小落汤鸡承认是自己贪玩失足时,他恼怒不已,恼怒于他的调皮贪玩,更恼怒于自己心里的天平又一次向薄知惑轻易倾斜,在回去的一路上,他逼自己硬起心肠对他不理不睬,可薄知惑软声央求他带他去唐人街吃东西时,他还是动摇了。
而在薄知惑为他唱生日快乐歌的那一刻,他更是感到到一塌糊涂。
于是在薄知惑闭眼许愿的那个瞬间,他没有许愿。
他在——
薄翊川的目光挪到下一张照片上。
温暖朦胧的烛光中,是少年双手合十闭目微笑的模样。有薄知惑陪伴的那个生日,他许愿的短短十秒,是他生命里最难忘的瞬间。
薄知惑那时许的是什么愿望呢?会和他有关吗?
“嗡嗡”,手机震动将薄翊川从半梦半醒的混沌间惊醒,回忆里的薄知惑的身影面容如烟雾顷刻消散,他睁开眼,心底空荡荡的。
“喂?”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应答。
“薄翊川,我是程世荣。你提供的那些资料我看完了,上级领导同意你配合我的专案组行动,但由于你已经退役,无法以军人身份申请走部队流程转入国际刑警组织成为特警,不过,基于你的身份和功勋,上级长官讨论后,决定特批给你一个临时特工的身份,但这个特工身份仅仅是给你一个人的,意思是,你只能单独行动,无法带你雇佣的那些手下去,即使是之前第七特种部队的老部下想要跟随你,也要通过我们的允许,走流程通过申请才能跟你一起去,明白吗?”
对方语气冷冰冰的,公事公办,薄翊川心无波澜:“明白。我不会带我的老部下一起去,特工名额只需要给我一个。”
那头传来拨打火机的声响,笑了声:“你还真是挺够义气的,不想让你的老部下跟你一起冒险?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专案组的特警们在路上会暗中跟随,保护你的安全。虽然我很讨厌你,但看在知惑的面子上,我不会让你死,毕竟,他那么喜欢你这个哥哥。”
薄翊川心头一震,生怕对方挂断通话,立刻追问:“喜欢?他喜欢我?你怎么知道的?”
程世荣静了几秒,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笑了一下,才说:“都好久以前的事了,他啊,从初二开始,每天上课只要一发呆,就会在草稿纸上画一个人的脸,眉心有痣的,画了又擦,擦了又画,放了学就扔垃圾桶。我一直以为是明家那小子,后来到你赶我走的那天,我才想起那颗痣的位置不对,眉心正中有痣的,原来他画的是你。这家伙,根本是拿明家老三当你的替身。后来我就想,你跟阿丽塔订婚了,他又是你弟弟,他喜欢你但只能藏着掖着,心里得有多苦啊。”
手机从掌心滑落到床上,薄翊川魂不附体,视线失焦,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原来,薄知惑和他一样,从很久以前就动了心。
那么,他把他从酒吧里救出来的那天......
暴雨机车疾驰中他紧紧蜷缩在他怀里,好像鸟儿蜷在窠臼,他只当他是受惊过度,山风温柔的日出时刻,他依偎在他身边乱蹭乱动,他只当他是又不安分了调皮捣蛋意图勾引他,还有,在蝴蝶园里......
“可是喜欢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就像你阿爸喜欢上我阿爸,也不是他能控制的,心是守不住的,哪怕那个人是不该喜欢的也无法控制……”
“住口!你在我阿妈的蝴蝶园里说什么?”
“你阿爸喜欢上我阿爸没有错,我阿爸也没有做错什么!”
“薄知惑你给我滚出去!”
“哥,这几年,你护着我,对我好,每次来救我,都只是因为,我是薄翊泽的‘桥’吗?”
“不然呢?”
他对薄知惑说了什么啊。
无怪那天回去的路上,薄知惑变得异常安静,无怪从那天起,薄知惑就变“坏”了,与他渐行渐远,是他亲手把他推远了。
他的目光落到第三页夹缝里被撕裂了,只剩下薄知惑侧脸的半张照片上。
少年仰躺在草地上,正在和人接吻。这张并不是他自己拍的。
“川哥,你来3号教后面的草坪看看,知惑好像在和我们年级的一个男生拍拖,这是不是他啊?”
一张照片伴随着乔慕发的文字跃至眼前,那时的他盯着短信聊天框,心脏被愤怒与嫉妒猝然撕裂。他像一只领地被侵犯猎物被偷的年轻雄狮,像一个妻子红杏出墙的丈夫,气势汹汹地杀到了偷家现场,映入眼帘的那一幕,令他至刚才为止都耿耿于怀。
将他勾得神魂颠倒夜夜难眠的那个妖精跑去勾引了别人,他躺在草地上,衣衫不整,任人趴在下边亵玩他的身体,神态懒洋洋的,似乎毫不在乎甚至有点享受,被他一声怒吼惊起以后,薄知惑脸上也只是闪过刹那的慌乱,就歪着头拉起衣衫,冲他无所谓的笑了笑。
他看到了那个玷污了薄知惑的男孩的脸,也记住了他眉上偏左的那颗痣,却丝毫没有联想到自己,因为他觉得那小子长得比他丑太多。
他明明就是嫉妒得要疯,吃醋到发狂,却无法承认,也不敢坦诚,一只野兽在心底为自己私有的宝藏被人染指而暴怒,另一只却是铁面无私的看门兽,代表礼义廉耻道德伦理,牢牢守着关押前者的笼子。
矛盾的情感几乎将他撕裂成两半,他就像个一个精神分裂的疯子,在阿妈阿弟的牌位前,将所有自我挣扎的怒火都发泄在了薄知惑身上。
“我不准。我不管你的本性有多下贱,你背着翊泽的魂,就得一辈子做好他的桥,实现他的遗愿,活得像个体体面面的薄家少爷!”
“薄知惑,你是个疯子,还是变态?”
“哥,我要把头磕够啊。”
如果佛祖能赐给他一次机会,如果能令时光倒流回当年,他一定不会让知惑再受那样的苦,他会先把喜欢说出口,给他踏踏实实的答案,把他捧在手心里,呵护他长大,然后和他结婚,相伴终老。
可是时光无法倒流,人生无法重来。
薄翊川将脸埋进这装满了已逝之人回忆的相册间,泪水汹涌溢出,淹没每张照片,心脏像被悔愧悲痛浸透的海绵,重到他的血肉之躯无法负荷,整个胸腔都要被压垮碎裂开来。
可他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痛苦里,他还有未了之事要去完成。
他逼迫着自己合上相册,将相册与薄知惑留给他的东西一起装进那个曾经装下他整个人的大行李箱,薄翊川走进了西苑。这个他至今为止仅仅踏足过两次的小洋楼四周已经荒草丛生,蔓藤爬满了苑墙,空旷废弃的楼内里找不到任何薄知惑和他曾经怨恨的那个男人居住过的痕迹,除了至今仍然悬挂在窗前的鸟笼,能让他辨认出对方位于二楼的寝居。
他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是接薄知惑搬去东苑住的那天,那个男人站在这扇挂着鸟笼的窗前目送他们离去,他歪头倚靠着窗棱,带着微笑,笑容看上去有些寂寥,显然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跟着他走。
也还记得,第二次来这个房间时,薄知惑穿着那身大红的戏袍,坐在不知他阿爸……或者可能是他二叔的腿上,神态放浪,衣衫半褪,露出雪白的肩颈,媚眼如丝地笑着,活像个勾人魂魄为食的艳鬼,腕间戴着他阿妈最珍贵的遗物,与当年他在游船上窥见的景象如出一辙。
每想起当时的情景一次,他就要疯掉一回,这个房间,这段记忆,也曾为他记忆里最不堪回首的深渊,直至今日,再踏入记忆里这道深渊时,他的心底泛起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悲伤。
他把薄知惑从这里带走了,却没有把他带回来。
一阵风吹来,鸟笼摇摆,撞击着窗棱,发出哐哐的声响,也扬起了地上落叶与尘灰。薄翊川冷不防呛了一下,猛烈咳嗽起来,他捂住口鼻,走到窗前,正要关窗,目光与动作却同时一滞。
窗台下,一块墙漆因为雨季返潮与年久失修已经剥落了,露出的墙面上有着斑斑纵横的痕迹,看上去,很像是......手指抓出来的。
他蹲下身去,将墙漆小心翼翼地往下剥开,呼吸渐窒。
窗台下半面墙都是手指的抓痕,触目惊心,能看得出来造成这些抓痕的人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他低头看去,地板上有磨损形成的长方形浅色痕迹,这个位置原本摆放着的是床。想到什么,他沿着这个位置周围,将墙漆一点点剥落下来,便感到脊背寒意渐深。
全部都是,抓痕。
深深浅浅,经年累月,一层又一层的被掩盖住。
薄翊川僵在原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不是与薄知惑所说的一样,苏世伶真是被他阿爸强迫的?
那天在游船上他看见的情景,难道是什么特殊原因造成的,比如苏世伶喝醉了,或者被下药了,他一直以来误会了他?
而且军人的直觉告诉他,苏世伶当年遭受的事情,恐怕不止被他阿爸强迫这么简单。他环顾四周那些堪称恐怖的抓痕,仔细研判着。要么精神有严重问题,要么生理上承受着极大痛苦......
某次行动中令他印象深刻的情景浮现脑海,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牙关,在房间里四下查找起能佐证他猜想的证据。
哗啦啦......
窗外又下起了暴雨,一滴水淌落他的额心。
薄翊川抬起头,天花板在漏雨,从吊扇上边的电线孔洞里。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心,指尖一抹白,捻了一捻,粉末细腻,不像墙灰。他神经一跳,立刻拿了板凳来,踏上去,拆下了吊扇,便立刻看到木头吊扇的某一叶根部,有一道凹进去的裂痕,像是悬挂重物造成的磨损。
目光凝在那痕迹上一两秒,他放下吊扇,掏出匕首将顶上的电线孔洞凿开来,啪嗒,几包塑料袋包着的东西擦着他的脸砸落在地。
他跳下去,将拿几包东西拾了起来。
......半包不明白色粉末、一支锈迹斑斑的注射器、一盘磁带,还有一个印章——他阿爸的个人签章,底部刻着“薄隆昌”三个繁体大字。
将证物托人交给警署的友人,他立刻回到东苑,翻出了幼时用过的收音机。
磁带一开始是在唱戏,听得出来,是苏世伶自己唱的《帝女花》,但他知道,这盘磁带被藏在天花板上,绝不会仅仅是盘戏曲。
果然,听着听着,那戏里的词就变了。
如泣如诉,字字血泪,绝望到声嘶力竭。
“我不知道这盘磁带将来会被谁听见,就算是我苏世伶的遗言吧......我这辈子,就是个戏里的傀儡,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当初薄隆昌对我下药,困我入笼,我以为身不由己雌伏于人已是人生至苦,哪知道笼中除了猛兽还有蛇蝎......薄隆盛觊觎我,又觊觎兄长权财,利用医生身份便利在我的药里混入了毒品,逼我成为了他的玩物,他计划中的棋子,还将我骗出去,献给薄雨苇那个恶魔,我受够了,我不想这样下去,一辈子成为被他们掌控的棋子与玩物,谁能救救我?是不是只有死,才能结束这一切,才能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