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傅,这可不是简单的孩童走失。”
谢泽卿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审判般的威严,“这是冤魂附体,夺舍为人!”
第26章 执念难消
话音落下的瞬间, 古槐树上那些血红的缚魂幡,抖动愈发得剧烈了,像是感应到了鬼帝的滔天怒火, 而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翠兰已经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嘴里只剩下无意义的“鬼”啊、“鬼”的音节,眼看又要陷入新一轮的癫狂。
无执上前一步,在那片被血浸染过的土地前, 再次蹲下身。
他没有去扶那个可怜在地的女人, 开口宽慰道:“她没有被鬼吃掉, 是被一个可怜的鬼祟暂时借走了身体。”
这句解释是一剂强效的镇定剂,瞬间注入了翠兰濒临崩溃的神经。
无执见女人的目光清明了些,他才起身, 灰白色的僧袍下摆,自污秽的地面上拂过, 目光投向了村子的深处,那片被暮色笼罩的, 更为幽暗的地方。
冤魂会带着宿主的身体,回到自己执念最深的地方。
他的视线, 直射那个从刚才起, 就一直缩在后面,脸色煞白, 一言不发的王二牛身上。
那双清透的, 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琉璃眸子, 静静地看着他,似能将人所有的肮脏心思,都照得一清二楚。
“现在, 该你说了。”
王二牛的腿肚子,筛糠似的抖了起来。豆大的冷汗,顺着他蜡黄的额角,滚滚而下,滴进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干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村东头,李婶儿家的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王二牛猛地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
他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确认那俊美得不像话的小师傅,问的竟然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而不是自家招娣,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
“哦哦哦!李婶儿家啊!”
王二牛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声音都利索了不少。
“那都是老一辈儿的事了,俺也是年轻那会儿,听村里老人说的。”
王二牛搓了搓手,讨好的语气继续道:“说是五九年那会儿,天大旱,地里颗粒无收,闹饥荒啊!”
“人饿急了,啥事儿都干得出来。再说了那时候思想也落后,村里几个老人就凑一块儿合计,说是惹怒了雨神爷,得拿个女娃娃去祭天,才能求来雨水。”
“后来被选上的,就是李婶儿他们家。”
王二牛咂了咂嘴,浑浊的眼睛里,竟也露出了一丝唏嘘。
“李婶儿家里,除了那个七八岁的女娃娃,还有一个才一两岁的男娃。”
“听说啊……”王二牛的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李婶儿之所以点头,是因为村里答应,只要她肯献出女儿,就给她五斤大米。”
五斤大米。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无执的呼吸略微停滞。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一个母亲卖掉亲生女儿的价码,竟然只是区区五斤大米,只够一家人苟活不到两月的口粮。
“可那时候饥荒啊!能有五斤大米那也是凑出来的。后来,李婶儿就心一横,带着她那个七八岁的女儿,来到了这棵老槐树下。她骗那女娃,说自己去村口买块儿花布,马上就回来接她……”
王二牛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那个一直瘫在地上,神情疯癫的婆娘翠兰,此刻竟停止了哭嚎。
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二牛。
阴风卷过,古槐树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一个等了六十年,也未能等来母亲的女孩,在绝望地哭泣。
谢泽卿的声音,贴着无执的耳廓,幽幽响起,带着一丝了然的悲凉,“原来,你猜到附在招娣身上的,八成就是那个被亲娘用五斤大米,献祭的女娃娃。”
无执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已不言而喻。
那个被遗弃在古槐树下的女孩,没有等来买花布的娘,只等来了被活活献祭的绝望。
她的怨气,盘踞在此地数十年,最终,被一个同样被父亲嫌弃、被母亲“抛弃”在树下的孩子所吸引。
历史,以一种诡异而残忍的方式,重演了。
无执缓缓转身,视线越过王二牛,越过悲恸的翠兰,投向了村子东边,那片早已被夜色彻底吞噬的幽暗里。
“痴儿。”
清冷的两个字,不知是在说那个被献祭的女孩,还是在说那个为了五斤米,就舍弃了亲生骨肉的可悲的母亲。
无执的视线落回到那片被鲜血浸染,又被怨气笼罩了六十年的土地上。
一个母亲的谎言。
一个女儿的怨念。
在此地,盘踞了整整一个甲子。
“她的气息近了,我感觉到她就在附近。”谢泽卿突然开口,声音像一缕冰冷的丝线,缠绕在无执的耳廓上。
无执闻言,那双仿佛映着一池清寂月光的琉璃眸子,缓缓扫过四周,感受着周边磁场的变化。
风声,在耳边呼啸。
古槐树的枝叶,被吹得如同鬼影乱舞。
除了这些,再无他物。
“就在这棵树上!”谢泽卿提醒道。
无执的视线,重新落回那棵古槐树上。他缓缓抬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凭空凝出了一点光。
一点金色的,宛如尘埃般微渺的佛光,像一颗被投入幽暗深潭的石子。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冰雪消融的声响,在空气中响起。
以那点佛光为中心,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阴气,仿佛被撕开了一道灼热的口子!
在被佛光撕裂的阴气背后,那茂密的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的槐树华盖之上探出了一个头。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土布衫,面色青灰的小女孩的头。她倒挂在枝桠间,一双本该天真烂漫的眼睛里,盛满了积攒了六十年的,深入骨髓的怨毒与恨意!
那道目光,直勾勾地,射向佛光来源处。
无执的指尖!
瘦小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枯叶,毫无征兆地从数米高的树冠上,直直地坠落下来!
“砰!”
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她以一种诡异的,四肢着地的姿势,稳稳地落在了那片血浸过的土地上。
然后,猛地抬起头,怨毒的眼睛深深地剜了无执一眼。
紧接着,调转方向,以一种人类绝不可能达到的速度,疯狂地朝着村子深处奔逃而去。
“想跑?!”
谢泽卿瞬间回神,滔天的鬼气自身上勃发,几乎要凝成实质便要去追!
“不必。”
无执却在此时,收回了手,指尖那点佛光,随之悄然隐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孩消失的方向,清冷的僧袍在风中微微拂动。
“为何不追?!”
谢泽卿的动作一滞,猛地回头,语气里满是不解,“此等怨魂,留于世间,必成大祸!更何况她还占着凡人的躯壳!”
“她跑不掉。”
僧人的声音,淡得像一杯凉了的白水。
“她的执念,她的根,都在这里。”
话音落,无执不再看怨魂消失的方向,他转过身,清透无波的琉璃眸子,再次回到抖如筛糠的王二牛身上。
“村里,可有养了五年以上的黑狗?”
王二牛一个激灵,从巨大的惊惧中回过神,他愣愣地看着无执,浑浊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
“有!有!”
王二牛总算反应过来,疯狂点头,生怕怠慢了,这救命的活神仙就跑了。“俺堂哥家就有一条,那黑狗养了都快十年了!”
“去带来。”无执言简意赅。
“好嘞!您等着!”
王二牛连滚带爬地就朝着村里跑去。
瘫软在地的翠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是抱着膝,无声地流着泪,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棵槐树。
夜色,开始降临。
最后一点橘红的晚霞,被天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古槐树的影子,在地上被拉扯得如张牙舞爪的鬼怪。
周遭的温度,仿佛随着最后一片霞光的消逝,骤然降下了十度。
瘫坐在地的翠兰,牙齿不住地打着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无执静静地伫立着,灰白色的僧袍下摆,在风中飘动。
不多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来了!”
王二牛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死死拽着一根粗麻绳。
绳子的另一头,是一条通体乌黑,油光水滑的大狼狗,体型几乎有半人高。
那黑狗龇着锋利的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咽,一双警惕的兽瞳,死死地盯着古槐树的方向,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显然是感知到了那非比寻常的阴邪之气。
在离古槐树还有十来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四只爪子死死地扒着地,不肯再上前一步。
“将它,拴在树上。”
无执开口,视线落在那条通灵的老狗身上。
“师傅,这……这狗不肯过去啊!”王二牛拽得脸都红了
无执缓步上前,他每走一步,周身清冷圣洁的气息,便浓郁一分,将周围的阴寒之气,都驱散了些许。
黑狗察觉到这个僧人并无恶意,虽然依旧保持着警惕,喉咙里的咆哮声却渐渐平息了下去。
无执蹲下身,与警惕的黑狗平视。
奇异的是,方才还焦躁不安的黑狗,在对上那双眼睛后,竟慢慢安静了下来。它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嗅了嗅。
无执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落在老黑狗的头顶。
黑狗喉咙里的呜咽声停了,主动用头,蹭了蹭无执的掌心。
王二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拴在树上。”无执站起身说道。
王二牛连忙上前,哆哆嗦嗦地将狗绳,拴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全黑了。
村子里零星亮起点点灯火。
“天黑了,要不……去俺家歇一晚?”王二牛搓着手,看着眼前这尊大神,小心翼翼地开口。
无执从僧袍的口袋里,摸出款式老旧的智能手机。
“咔哒。”
他按亮了屏幕。
微弱的手机光,驱散了周身一小片黑暗,也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
清俊的眉骨,挺直的鼻梁,以及一双在光线下流转着清辉的,淡漠而悲悯的眼。
一个圆润的,画风古朴的木鱼,占据了整个屏幕,“功德+1”。
无执将手机收起,颔首应了。
“大师,快,快请进!”
王二牛掏出钥匙,哆嗦着打开了防盗门,侧身让出一条路,脸上堆着谄媚的讨好。
王二牛指了指楼上,“大师,俺这就去给您收拾个房间!楼上的客房,被褥都是新换的,干净!”
他说着,就要拉着魂不守舍的翠兰上楼。
“不必麻烦。”
无执开口,视线落在黑色沙发上。
“贫僧今晚在这里歇息便可。”
“啊?”王二牛连忙摆手,“这……这怎么行!让您睡沙发,俺……俺……”
王二牛看着无执“俺”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执的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这里很好。”
眼前这位不似凡人的僧人,一身朴素的灰白僧袍,站在这间他努力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客厅,非但不显得寒酸,反而让周遭的一切,都沦为了粗俗不堪的背景板。
“那……那行!”王二牛再不敢多劝,点头如捣蒜,“大师您早点歇着,有啥事儿随时叫俺!”
说完,就搀着失魂落魄的翠兰,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楼。
沉重的脚步声,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二人的背影最后消失在二楼的走廊尽头。
“砰”的一声轻响,房门被关上了。
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 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长方形的光斑。
光斑里,尘埃浮动, 如同无数游离的孤魂。
无执静静地站在光斑之中,月华如水,温柔披向他。
他身上的疲惫,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再清冷的月光也化不开。
“你打算在这站一宿?”
谢泽卿的声音, 在楼上房门关上后, 毫无征兆地在耳边响起, 带着他惯有的调子。
此时他已显出身形,半透明的龙袍衣摆,在现代风格的客厅里, 显得格格不入。
无执经他提醒,回神转过身, 缓步走到沙发前坐下。
冰冷的,人造革的触感, 透过单薄的僧袍,贴上皮肤。
客厅里那台巨大的冰箱, 突然“嗡”地一声启动, 低沉的电流声,像是某种不知名巨兽的沉重呼吸。
无执在沙发前, 缓缓盘膝坐了下来, 背脊挺得笔直, 十分淡然地阖上了眼。
一副打算就此入定的姿态,长而卷的睫毛,在清冷的月光下, 投下一小片寂静的剪影。
然而,眼皮阖上的瞬间,黑暗并未带来宁静。
白日里压制怨魂,安抚生者所耗费的心神,此刻化作了千钧之重的疲惫,从四肢百骸深处,缓缓漫上来。
那句“五斤大米”,那个被献祭的女孩,那个抱着膝盖无声痛哭的母亲……
一幕一幕,在无执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旋。
念头纷杂,心神不宁。
这是修行者的大忌。
无执试图默诵经文,将这些杂念摒除。
可眼前的黑暗,却渐渐扭曲成那棵古槐树张牙舞爪的影子。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翠兰压抑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挺得笔直的背脊,终是抵不过汹涌而来的倦意,渐渐松懈下来。
无执的头,无意识地歪向一边,靠在了冰冷的沙发靠背上。
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喂,秃……和尚。”
谢泽卿第一时间发现了无执的状态,立即飘了过来,悬停在沙发旁。
他的话,在垂眸看向沙发上熟睡去的人后,戛然而止。
那个阖着眼,眉眼间一片清寂的僧人,呼吸已经变得平稳而绵长。
他竟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谢泽卿蹙起眉俯下身,好奇地打量近在咫尺的睡颜。
月光为无执镀上霜白的清辉,将那本就清隽出尘的轮廓,勾勒得愈发不似凡人。
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小扇子般的阴影,鼻梁高挺,唇色极淡。
睡梦中的僧人卸下了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脆弱得像一件暴露在外的,完美无瑕的琉璃。
谢泽卿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那张完美的脸上一寸寸描摹着。
这和尚,皮相骨相,确实生得无可挑剔。
时间,在冰箱单调的嗡鸣声里,一分一秒地流逝。
无执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面朝里侧,一只手,从僧袍的广袖中探了出来,毫无征兆地,一把抓住了谢泽卿没有凝实的衣角。
本在细细打量无执睡颜的谢泽卿,猛地被这个动作惊得僵住。
他缓缓下挪视线,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只节骨分明的手。
正惊疑不定间,却听见一声极轻的,梦呓般的呢喃。
一个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音节,从那两片淡色的薄唇间,轻轻溢出。
“妈妈……”
轻得像羽毛一样的呓语,从僧人淡色的唇间,溢了出来。
那腔调中带着一丝委屈,和浓得化不开的深藏的孺慕。
谢泽卿猛地抬头,他看向熟睡的无执。
平日里总是淡漠无波的脸上,此刻眉头微微蹙起,脸上带着的是孩童般无助时的才流露出的依赖。
他的手,此刻紧紧地抓着谢泽卿的衣角,仿佛那是能将他拽出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清冷出尘,看似早已斩断七情六欲,心如止水的出家人。
此刻,却在梦里,用一种近乎哽咽的,脆弱不堪的语调,寻找着自己的母亲。
谢泽卿那双金光凤纹的眼眸暗淡下去,逐渐变得无比复杂。
活了上千年,见惯了生死,看透了人心。
此刻,心脏的位置,却不轻不重地被撞了一下。
看着无执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睡颜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谢泽卿缓缓地,缓缓地,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任由熟睡的,孤独的和尚,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高大的身影,彻底笼罩下来,将冰冷的月光,连同这世间所有的恶意,都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天光,是一种冰冷的灰白色。
它穿过窗帘的缝隙,驱散了客厅里浓得化不开的墨,却带来了另一种死气沉沉的质感。
无执的眼睫,轻轻颤动。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深海中,缓缓开始上浮。
后颈传来僵硬的酸痛,提醒着他昨夜是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在这张人造革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
接着,恢复的是触觉。
手心,攥着一片冰凉丝滑的布料,质感细腻,让才恢复浅薄意识的他,即刻意识到这绝非自己身上这件粗棉僧袍。
他攥得很紧。
无执的意识彻底清醒,长睫微颤后,忽然猛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张英气逼人的脸。
凤眼微挑,薄唇噙着一丝促狭的,看好戏的笑意。
属于鬼帝的强大威压,被他收敛得干干净净,此刻的更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华贵公子。
然后,他听到了那道含着三分戏谑,七分看好戏的嗓音。
“醒了?”
谢泽卿就坐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睡得可好?朕守了一夜,辛苦得紧。”
英气逼人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无执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
他的手,正死死地,攥着对方玄色龙袍的一角。
那上面用金线绣出的张扬龙纹,在他的指尖下,硌出清晰的触感。
昨夜梦中的零星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无执触电般,松开了手。
然而,耳根处却不受控制地,悄然漫上了一层极淡的薄红。
像上好的白瓷,被霞光无意间扫过,快得像一道错觉。
谢泽卿将这丝变化尽收眼底,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做什么梦了?”
谢泽卿兴致盎然地凑近了些,半透明的身影就差贴上无执的脸。
“又是皱眉,又是呓语,还抓着朕的衣角不放……”
他的话,没能说完。
无执已经站了起来。
无执一言不发,动作却行云流水,带着僧人特有的沉静。
一米八几的身高,让他瞬间在坐着仰头看他的鬼帝面前,有了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谢泽卿嘴角的弧度,微微一僵。
“非礼勿言。”
无执垂眸平静地开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抬起了手。
“啪”的一声轻响。
不算重,甚至可以说是很轻柔的力道。
无执的手掌,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谢泽卿的头顶上,然后拍了拍。
谢泽卿脸上的笑容,此刻完全僵住了。
“你……!”
他猛地抬头,一双凤目难以置信地瞪着无执。
无执的手掌温润干燥,一触即离,他面色无波地收回手。
唯有那一点从耳根蔓延开的薄红,尚未完全褪去,被从窗帘缝隙挤进来的,第一缕灰白晨光,捕捉个正着。
像雪地里,无意落下的一瓣桃花。
谢泽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双凤眼,越发睁大了几分,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竟敢……”
“贫僧方才,是在为你灌顶。”
无执垂着眼,长而卷的睫毛覆下,将眼底所有的情绪,都藏进了那片静谧的阴影里。
他的声音,清冷如常,一本正经。
谢泽卿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呆坐在原地。
他抬手,摸了摸被拍过的地方。
给朕,一个千年鬼帝,灌顶?
这和尚的胆子,怕不是佛祖亲手捏的。
无执抬起眼帘,平静地与他对视,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清澈得不染一丝杂质。
“你怨气萦心,杂念丛生,于消除身上怨灵有碍。”
他语气平淡,“方才一拍,可为你清心静气。”
无执不等谢泽卿反应,转身走向客厅角落的洗手间。
宽大僧袍下摆随着他离去的动作微微荡漾。
谢泽卿悬在原地,盯着无执的背影,嘴角的弧度,控制不住地越扬越高。
这俊俏小和尚,当真是……
“吱呀——”
楼上传来木质楼梯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是王二牛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盘踞在半空的鬼帝,身形瞬间淡去,化作一缕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青烟。
无执从洗手间里走出。
冷水洗去他最后一丝睡意,细小的水珠在脸上划过,肤白胜雪,眉目清冽,唇色是雨后初绽的樱花。
他与蹑手蹑脚下楼的王二牛对上视线。
“大……大师!”
王二牛吓了一跳,立刻堆满讨好的笑。
“您醒啦?昨晚……睡得还好不?这沙发,是不是太硬了?”
“甚好。”
无执神情淡漠疏离。
“大、大师……咱们,是不是该去看看那槐树……”王二牛声音发颤。
“走吧。”说完转身推门而出。
村道泥泞,被露水打湿。
越往老槐树走近,越能嗅到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比昨夜更浓烈,更刺鼻。
王二牛刚想开口,就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从树根处传来。
他探头望去,吓得脸色煞白:“娘哎!”
黑狗侧卧在槐树下,一动不动。
身下是一滩尚未干涸的鲜血,将泥土染成深红色。
它身体冰冷僵硬,两只浑浊却温顺的眼睛,还睁着,看向远方某个虚无之处。
而“招娣”就坐在黑狗身旁,小小的人影蜷缩成团,低头舔舐自己的指尖。
沾满鲜血的小手,在晨光里格外瘆人!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土地上晕开斑驳暗红。
无执瞳孔紧缩,黑狗自古都能驱邪辟邪,本是为了在他们离开后,给回到古槐树的小女孩驱除身上的邪祟。
这怨灵的怨气竟如此深厚。
“阿弥陀佛。”无执眸底闪过不忍。
“招娣……”翠兰轻轻呼唤。
老槐树下的小女孩没有反应,机械地伸出舌尖,把最后一点残留在掌心里的血迹卷进口中。
“师傅,这是咋回事?”王二牛声音发颤,下意识往无执身后躲了一步,“俺家堂哥家的狗,可养了十年啊……”
无执语气罕见地沉重:“怨灵借壳,不择手段。”
翠兰哭得撕心裂肺,却怎么叫唤女儿都没用。
“招娣”依旧木然盯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小手,意犹未尽似的,用力嗅了嗅掌心残存的一丝腥甜味道,然后慢慢转过脸,对准众人露出诡异至极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