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幽蓝色的光,映在无执清俊如玉的侧脸上,浓黑如鸦羽的长睫垂下,在眼睑下方投出小片扇形的阴影。
“手机。”
很好,鬼帝又被一个他听不懂的词噎住了。
被时代彻底抛弃的巨大荒谬感,再次将他笼罩。
与这个和尚相处的每一刻,都是对他千年认知的一场颠覆。
鬼帝将那份不该属于帝王的茫然压下。
他须夺回主导权,“既要在此处落脚,你我总得知晓彼此的名讳。”
无执终于从屏幕上抬起了眼,墨色的眸子,直直地望进鬼帝的眼底。
他在等。
鬼帝微微扬起下颌,“记住。”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掷地的分量,在逼仄的禅房内激起回响。
“朕乃大邺开国之君,谢泽卿。”
当最后一个“卿”字落下的瞬间,风停了。
禅房内的空气,变得粘稠如汞。
房梁中间本就昏暗的灯光,被无形的力量压得猛缩,光芒黯淡,几近熄灭。
寺庙的青石地基之下,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无声的悲鸣,那股压抑了千年的怨与恨,因这个名字的重现而瞬间沸腾。
无执感受到一股浩瀚如山海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朝他碾来。不是攻击,是存在本身所昭示的铁血事实。这个名字,曾让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他将手机屏幕按熄。
禅房,瞬间被拖回那昏黄的灯晕与深沉的暗影交织的世界。
无执迎着鬼帝那双带着审视与傲慢的凤眼,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无执。”
没有法号,没有来处,没有身份。
只是无执。
无,执。
无所执着。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如风中柳絮,却又像两把最锋利的剑,精准地剖开了谢泽卿那由名号与功绩所构筑的层层壁垒。
也让谢泽卿准备好的一番威严说辞,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眼前这个和尚,清瘦,穷困,却偏偏拥有一副佛陀般悲悯又淡漠的皮囊,像一团永远无法被攥紧的雾,一捧永远无法被握住的月光。
谢泽卿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亦或者说,这样的存在。
这一夜,最终在怪异的沉默中度过。
谢泽卿化作一团稀薄的黑雾,悬浮在禅房的一角,锐利的凤眼,未曾离开过盘膝而坐的无执。
小和尚呼吸平稳悠长,像在入定,又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压制着。
而谢泽卿,在这件不大的禅房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那股缠绕他千年的,深入骨髓的怨毒与诅咒,在无执周身那层淡不可见的佛光笼罩下,像是被驯服的野兽,安分了许多。
这位鬼帝,在禅房的阴影里,盯了盘膝而坐的和尚整整一夜。
月光从窗格移到门框,又从门框爬上墙角。
而那个叫无执的和尚,从始至终,连眼睫都未曾动一下。
天,亮了。
一阵极有规律的,单调的手机铃声。那声音,像极了寺庙里做法事时用的引磬,清脆,却带着电子合成的冰冷。
无执睁开眼。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惺忪,清明如洗。
他拿起那块会发光的“手机”,修长的手指在上面一划。
“喂。”
电话那头,传来略显焦急的中年男人声音,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客套。
“无执大师,早上好,我是王德发,没打扰您吧?”
“有事?”无执的声音,像山巅未化的积雪。
“是这样,”男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透出一丝恐惧,“城南那家废弃的仁爱医院,您知道吧?最近我们公司拍下来了,准备推倒了盖商场,可……可这几天进去拆迁的工人都说,里面不干净。”
无执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愈发急促:“一到晚上,二楼妇产科那边,总能听到婴儿的哭声!还有护士推着铁架车走动的声音!我们找了好几拨人都没用,钱都打了水漂!大师,您道行高深,这次无论如何得请您出手!”
“地址。”
男人如蒙大赦:“就在城南解放路74号!大师,报酬您放心,只要能解决,五十万!一分不少!我先给您微信转5w定金!”
这个数字,足以让这座破庙的屋顶,重新铺上琉璃瓦。
“知道了。”
挂断电话,禅房内恢复了寂静。
谢泽卿探究的凤眼,在无执和那块“手机”之间来回扫视。
“何事?”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不经意的询问,而非好奇。
“生意。”
无执言简意赅地回答,一边说,一边从床下的木箱里,翻出一件洗得干净的灰色僧袍换上。
他将手机和一串佛珠放进僧袍的口袋,准备出门。
整个过程,没有半分拖沓,也完全没有要跟新“房客”打招呼的意思。
谢泽卿的脸色发臭。
就在无执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栓的那一刻,一道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站住。”
无执的动作一顿,回过头。
只见谢泽卿的身影,穿透了那堵斑驳的土墙,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凤眼,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朕准你独行了?”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此去危险,施主乃魂体,不便同行。”
“危险?”
谢泽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身的怨气随之翻涌,“这世间,还有比朕更危险的存在?”
他缓缓逼近一步,属于鬼帝的恐怖威压,如实质般笼罩住无执,“小和尚,你似乎忘了,朕的存在,便是对那些宵小之辈最大的震慑。”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傲慢。但无执却从对方深邃的凤眼里,读出了一丝截然不同的情绪。
对未知世界的,压抑了千年的好奇。
无执沉默。恐怕是甩不掉这个活了千年的大麻烦了。
更重要的是。
无执的灵力,因常年诵经压制自身而消耗巨大,若真遇到棘手的邪物,身边有这么一个“最强镇邪法器”,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
“报酬,如何分?”
无执抬起眼,清澈的眸子,直视着鬼帝,无比认真地问道。
谢泽卿刚刚建立起来的帝王气场,再一次崩塌。
眼前这个一本正经谈分成的和尚,让鬼帝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你——!”
最终,谢泽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随你!”
无执极轻地点头,“可。”
无执转身,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清晨的阳光,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湿气,扑面而来。
谢泽卿在他身后,像甩不掉的影子一样跟着无执走出那间囚禁他的禅房,千年以来第一次走出那棵菩提树的笼罩范围。
脚下,不再是青石板,而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路边,杂草丛生,野花自顾自地开着。
谢泽卿好奇地打量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千年光阴,山河未改,草木却已几度枯荣。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条灰黑色的“大道”出现在眼前。
路面平整坚硬,不知是何物所铸。
时而有几个五颜六色的“铁盒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尘土与冷风。
谢泽卿越打量,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都是何方妖物?
无执招了招手,一辆明黄色的“铁盒子”由远及近,在无执面前缓缓停下。
“铁盒子”的侧门,竟被无执向外打开。
“大胆!”
谢泽卿下意识地,身形一闪,属于鬼帝的威压散开,对着那辆出租车怒目而视。
“何方铁皮怪兽,竟敢在此作祟!速速护驾!”
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是面对完全未知之物时,本能的警惕。
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一愣。他探出头,看着路边这个穿着古装,长发披散,英俊得不像真人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他身后气质更绝的小和尚。
“嘿,哥们儿。”司机乐了,叼着烟道,“拍戏呢?你这皇帝扮得挺像啊,中气十足的。”
无执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光洁的额角,似乎有青筋在隐隐跳动。
无执没有理会司机,伸出手,在谢泽卿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揪住了他飘忽的由怨气凝结而成的衣领。
“你——”
谢泽卿一惊,正要发作。
下一秒,天旋地转。
无执手臂用力,竟将他这堂堂鬼帝,像拎一只小鸡仔似的,毫不费力地一把拽进了“铁皮怪兽”的后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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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鬼,瞬间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
谢泽卿被这番粗鲁的对待彻底搞懵了,他几乎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凤眼瞪得溜圆。
无执对着司机,用他清冷如雪的嗓音,言简意赅地报出一个地址。
“城南,解放路74号。”
一个半小时后。
出租车在距离城南解放路74号还有一百米的地方,就死活不肯再往前了。
司机师傅指着不远处那栋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建筑,脸色发白:“大师,不是我不送您到门口,实在是……那地方太邪性!”
无执付了车钱,并未多言。
“多谢。”
他推门下车,秋风带着凉意,卷起他灰色僧袍的一角。
谢泽卿紧随其后,从车门另一侧径直穿了出来,飘在无执身侧,好奇地打量着那辆喷着尾气绝尘而去的“铁盒子”。
“此物无需马匹竟能日行千里,尔等人间,倒也有些奇淫巧技。”
司机师傅一脸煞白,微信到账声响起的瞬间,一脚油门,逃也似的跑了。
无执没理一旁喃喃自语的人,目光已看向远处。
眼前,是一栋被灰黑色藤蔓爬满的巨大建筑。红砖砌成的外墙,在岁月的侵蚀下,斑驳不堪,像一张爬满皱纹与尸斑的老人的脸。
“仁爱医院”四个锈迹斑斑的大字,如四道凝固的血泪向下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混杂着福尔马林与灰尘的气味。
明明是白天,四周却安静得可怕,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是有东西,在暗处拖行。
无执清俊的面容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回收目光,抬步朝着那扇洞开着的,巨兽之口般的医院大门走去。
阴风骤起。
在他踏入医院范围的一瞬间,一股远比寻常怨气更加阴冷、更加粘稠的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要将他拖入深渊。
无执的脚步,猛地一顿。他古井无波的墨色眼眸中,划过凝重。
这里,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
无执的皮肤能感觉到,这里的温度,比百米之外的街道,至少低了五度。阴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钻进骨髓里。
他将手伸进僧袍口袋,指尖轻轻捻动着那串温润的佛珠。清澈眸子,平静地审视着医院大楼。
每一扇破碎的窗户,都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与他对视。
万籁俱寂。
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呼——”
一阵风毫无征兆地从医院大门内卷出,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和怨念,直扑面门!
风中,似夹杂着无数细碎的、痛苦的呓语。
无执宽大的僧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立在原地,身形稳如山岳。
那阵阴风在靠近他身前三尺之处,便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被平和而强大的佛光瞬间净化,消散于无形。
然而,一直紧随他身旁的谢泽卿,却皱起了眉。
睥睨众生的凤眼,在这小和尚面前,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凝重。
他微微侧过头,鼻尖轻嗅。
“不对。”谢泽卿低语,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傲慢,反而带了些探究的兴味。
无执终于将目光从医院大楼移开,落在了他的脸上,“何事?”
谢泽卿视线穿透了层层阻碍,仿佛望进了建筑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猎物。
“此地秽气,倒有几分意思。”
无执不再多言,他口念一句佛号后,便果断地迈开长腿,僧袍下摆在风中划出清冷的弧度,迈步向医院大门走去。
僧鞋踩在满是落叶与碎石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死寂的环境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吱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悲鸣,像一声临死前的哀嚎。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消毒水,血腥和腐败气味的阴风,从门内喷涌而出。
一步踏入。
整个人就像穿过了一层冰冷粘腻的水膜,周遭的空气凝固。
“砰!”
他们身后沉重的玻璃门,毫无征兆地,自行合拢,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回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冲撞回荡,久久不散。
感官在寂静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捕捉着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丝异常。
空气中,腐烂与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更加浓郁了,呛得人鼻腔发酸。
脚下是水磨石的地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碎玻璃和枯叶混杂在一起,每一步都发出“咯吱”的脆响。
眼前,是一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走廊。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是这片空旷大厅里的唯一光源,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将墙壁上剥落的油漆,映照出一种诡异的病态色泽。
“滋……滋啦……”
灯牌的电流声,在极致的安静中,显得异常刺耳。绿色的光芒,明灭不定,将走廊映照得如同通往地府的幽径。
“滴答……”
“滴答……”
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击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无执走在黑暗的中央,清俊的身影被那点绿光拉长,僧袍的下摆没有一丝晃动。
就在这时。
“轱辘……轱辘……”
走廊的深处,传来一阵轮子滚动的声音。
由远及近。
一辆孤零零的轮椅,从黑暗中缓缓滑出,停在了他们面前不远处。
轮椅上,空无一人。
但那两个轮子,却还在微微地,自己转动着。
谢泽卿被声音吸引,凤眼瞬间变得凌厉如刀。
无执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那辆轮椅。
“咯咯咯……”
一阵孩童的笑声,毫无预兆地,从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
笑声清脆,天真,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忽远忽近,仿佛就在耳边。
谢泽卿的凤眼微微眯起,“哦?还有活物?”
“是死物。”无执开口反驳道。
他手指从宽大的僧袍口袋里探出,指间夹着一张黄纸符篆。符纸上的朱砂,色泽鲜红,似有流光运转。
“咯咯咯……嘻嘻……”
笑声又近了些,这一次,还伴随着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
“哒……哒……哒……”
一声,一声,极富节奏地朝他们靠近。
似乎在他们附近有一个看不见的孩子,正在黑暗的走廊里,一边笑着,一边朝他们蹦跳而来。
无执眼神一凝。他将符篆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手腕微动,摆出戒备的起手式。
谢泽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区区游魂,也值得你这般郑重?”
在他看来,这种级别的怨灵,连让他抬一抬眼皮的资格都没有。
“不对劲。”无执低声道,目光紧紧锁住那片闪烁的绿光。
“此地的怨气,被人为地聚拢、饲养过。”
“哦?”谢泽卿眉梢一挑,无执的这句话似乎在他意料之外。
话音未落。
走廊尽头的光芒,猛地一暗!
“滋啦——!”
应急灯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彻底熄灭。
极致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连同那诡异的笑声和皮球声也戛然而止。
无执的呼吸,霎时间放得极轻极浅。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沉静地凝视着前方。
他没有动。
因为他感觉到,有东西,已经到了面前。
近到他能闻到一股小孩子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奶腥气,混杂着浓郁的化不开的血腥。
那股甜腻的奶腥与浓稠的血气,几乎要贴上无执的脸。
他的鼻尖,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冰冷的,不属于活物的吐息。
此刻,就在他的正前方。
“嘶——”
一声不似人声的抽气,伴随着粘腻湿滑的物体摩擦声,从正上方的天花板传来。
下一瞬,黑暗被撕裂!
一团黑影夹杂着刺骨的阴风,从天花板上直坠而下,目标正是无执的头顶!
那东西,体型不过寻常婴孩大小,四肢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一只巨大的畸形蜘蛛,张开了它布满利齿的口器。
无执反应迅速。
“敕!”
一声清冷的低喝,指间那张早已蓄势待发的符篆,骤然无火自燃!
金色的火焰,在极致的黑暗中轰然炸开,如同一轮小太阳,瞬间将整个走廊照得亮如白昼。
“——叽呀!!!”
一声凄厉不似人类的惨叫声,刺破耳膜。
那扑至半空的婴孩怨灵,在佛光普照之下,如同被泼了浓酸,浑身冒出滚滚黑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它的身体在半空中剧烈地抽搐、融化,最终在落地前,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金光敛去,黑暗与死寂,重新笼罩了走廊。
空气中,只余下一丝朱砂燃烧后的清香,以及怨气被净化后的焦糊味。
无执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眸子,缓缓抬起,望向刚才黑影坠落的天花板。
那里,空无一物。
但那股刺骨的阴寒,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浓重。
“咯咯咯……”
“嘻嘻嘻……”
孩童的笑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是一个。
是从四面八方,从天花板,从墙壁,从地板的缝隙里,同时传来!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就像是有一整个幼儿园的孩子,正在墙体里,用指甲刮着墙皮,对着他们天真地笑着。
“小和尚。”
谢泽卿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凝重,“你这寺庙香火不旺,符篆可还够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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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执从僧袍的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三张符篆,夹于指间。
灰白僧袍在黑暗中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形,俊美似仙人的脸上,神情依旧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拂尘去垢。
“轱辘……轱辘……轱辘……”
轮椅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黑暗的走廊深处,一辆、两辆、三辆……十几辆空无一人的轮椅,排着队,缓缓地、整齐地朝着他们滑来。
与此同时。
“啪嗒。”
一滴冰冷粘稠的液体,滴在无执光洁的额角。他眼睫未颤,液体顺着他完美的眉骨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暗红色的痕迹。
无执抬起眼,只见天花板上,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地倒吊着无数个扭曲的婴孩。
它们像倒挂的蝙蝠,黑压压的一片,一双双猩红的眼睛,正齐刷刷贪婪地盯着下方的两个鲜美“活物”。
这画面,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心神震荡,瞬间崩溃。
“啧。”谢泽卿发出意味不明的咋舌声,“这下,倒是有些棘手了。”
话音未落。
“——叽呀呀呀呀!!!”
所有的怨灵,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同时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
它们从天花板上,从墙壁里,从轮椅的阴影下,铺天盖地地朝着走廊中央的无执,猛扑而来!
阴风呼啸,鬼哭震天!
整个废弃医院,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
无执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手腕翻转抖动,三张符篆成品字形飞射而出,悬停于半空。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九字真言,从无执淡色的唇中,一字一顿地吐出。声音不高,带着言出法随的宏大威严。
每念出一个字,空中便有一道金色梵文亮起!
当最后一个“前”字落下,九字真言化作一道璀璨的金色光环,以无执为中心,逐渐扩散!
“嗡——!”
金光如浪潮,席卷整个走廊!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只怨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佛光中瞬间汽化!
“干得不错嘛,秃驴。”
谢泽卿飘在无执身边,看着无执方才露的这一手,难得地夸了一句。
然而,无执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飞速消耗。
更重要的是,金光散尽。
那些怨灵,只是被清空了一小片。
更多的,无穷无尽的黑影,正从走廊的更深处,源源不断地朝他们涌来,再次填满了所有空间。
“没用的。”
无执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极轻的喘,“它们的源头,不在这里。”
“不把源头毁掉,杀不尽。”
一只怨灵趁着无执说话的间隙,从一个刁钻的死角扑来,锋利的爪子,直取他的脖颈!
无执眼神一凛,反手一掌拍出,掌心佛光凝聚,将那怨灵凌空打得魂飞魄散!
他虽快,但怨灵更多!
无执修长的手指在身前快速结印,一道道金色屏障不断亮起又破碎。
灰白僧袍在密不透风的围攻下,翻飞舞动,像朵在狂风血雨中,即将被撕碎的白莲。
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滴落下来。那双琉璃似的眸子里,映满了四面八方扑来的、扭曲而贪婪的鬼影。
利爪几乎触及僧袍的布料。
腥臭的阴风,糊了满脸。
无执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
他琉璃眸子里,映满了狰狞扑来的鬼影,密不透风,无处可逃。
灵力正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被抽空,僧袍下的身体,开始感到一丝脱力后的虚浮。
谢泽卿不知何时,调换姿势,闲闲地倚靠在布满污渍的墙壁上。
他单手环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敲击着自己的臂膀,凤眼微挑,扫过眼前这片混乱的景象。
“区区蝼蚁,也需费这般功夫?”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道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压,以谢泽卿为中心,骤然降临!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窒息又沉闷。
无执感受到了这股压力,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尖啸声戛然而止。
所有扑击的动作,都僵在了半空中。
“……叽?”
一只离无执最近的怨灵,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困惑与恐惧的颤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