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脑宕机,表情也很疑惑,他又重复了一遍,看我还是不动,就要伸手来抓我。
我马上向后退,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怎么可能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自我感觉自己没有太疯,那可能就是他被附身了。
我喊了一声“我警告你别过来!站住!”,又不敢真的咬咬牙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周围有股奇怪的铁腥味,地下也和那个日本人记忆里一样冷得要死,估计也就五六度,跟个冰窟一样,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跑到黑暗中去。
“你还正常吗,”我说,“妈的,你他妈的一定要正常行不行,算我求你了。”
我一紧张就容易多说话,自己又嘀咕了两句。周子末摊开双手,往后退了一步,表示他暂时没有想弄死我。
“你好?”
他突然说。
完了,我心里一凉,真完了。这种无厘头的话一出来,我们俩必有一个是疯了的。
他顿了一会,又开口。
这次他在讲英语,“你被什么东西影响了,你在说日语。”
“说日语?”
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刚才看见的东西可能并不完全算是记忆,那像是一份旧日的数据,它短暂地覆盖了我本身的存在,而在数据过期删除之后,它留下的影响仍然未能全部消散。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我的语言系统还没刷新,现在我只能暂且使用对方的语言。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我刚刚甚至还刻意去听了,周子末说我说的是日语,但我耳朵里听到的甚至还是中文。大概是因为它对标的是“母语”这个概念…我短时间内也没办法想清楚。
总之事情已经发生,周子末显然不会说日语,如果不是那个叫藤原的日本人多多少少会说一点英语,那我们俩就全部完蛋。
“我说不了汉语,”我用英语解释,妈的这日本人感觉英语口语也不是很好,我几乎绞尽脑汁才能想出意思类似的词,“我被一段记忆影响了,日本人的记忆。”
周子末看着我,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看得出来。”他说。
“什么?”我说,“为什么?”
“口音。”
他又笑。
我好想弄死他,这人完全不分场合不分地点非常执着地想看我出丑。我想用手势表达自己的怒气,刚刚抬起手,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抓住了的东西。
我拉他的袖子,不再说话。周子末给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但是还是对我摊开了手。
我把我抓住的东西放在他的手心。
“你妹妹,”我说,“我不确定,但是我看见了,地里,公主召唤灵魂,你试着把她推回去的地方,在那上面…”
说着说着我自己都觉得很丢人,我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明白,我们俩默契为零,又怎么能要求周子末福至心灵。说到最后也完全没有底气了,只是去把他的手指给掰成拳头,让他别把我用命换来的东西扔了。
但周子末似乎听明白了一点,他又张开手,仔细看了看那簇软绵绵的动物毛发。
“这是…”他说,“劳拉的…?”
我点头。
他把那片轻飘飘的毛发拿起来,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就把它收到了贴身的那个小腰包里。
“谢谢。”
我其实在抓住了这个东西之前就想好了,我要用这件事来畅快地表达我的以德报怨和宽宏大量。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又觉得不应该说任何话。周子末就这样和我说谢谢,在那一刻我能感觉到他一百分的诚意,他是真心感谢我,我又受限于语言和道德观,没能幽默而恶毒地阴阳怪气一番。
其实看到他的表情,我也觉得值了。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很哥俩好那样拥抱了我一下,很快放开,又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这种情深意重的场合让我有点不习惯,“你必须报答我,”我威胁他,“不准离开我。”
我想不起来“扔下”这个词怎么说了,这话说出口才觉得有点怪。周子末却似乎没有怎么介意,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当然”。
你最好是真的这么想。我不说话了,只在心里默念,我要是出去了你要给我钱我不会拒绝的,你给我识相点。
然而现在我们还没能出去,周子末转身,我只能跟在他的后面。
他用手电筒又扫了一边四周,这里确实和我在记忆中看到的没什么特别大的差别,甚至可以说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所处的是一条主干道,比较宽敞,可以容纳三四个人并肩站立。从光线延伸出去的前后都可以看见拱形的顶端和齐整的路面,顶端和墙壁两侧都固定着电线,隔得远远的还能看见几个灯泡挂在顶上。
这个地下堡垒前后上下都由水泥浇筑,虽然阴冷至极,但也不算太过于潮湿。说起来还算保存得不错,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什么熵增的缘故,这里的时间好像停滞在了几十年前。
周子末大概地犹豫了一下,找了一个方向就走,我赶紧跟上。这条主干道不知道是不是运兵的,在我看到的记忆里出现的那些一个一个的房间并没有出现。这条路无限地向着黑暗深处延伸,他的手电筒根本照不到底。
这条路只有我们两个人,老陈估计掉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们两个人的脚步清清楚楚地回响在走廊上,那种单调又枯燥的声音却并没有给我带来半点安慰。
死得不明白是我最恐惧的事情之一,而在这样的一条漆黑的隧道上,这种可能被放大到了极限。看不清的黑暗中潜藏着无尽的诡异与危险,而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向前推进。
我贴着周子末往前,这条走廊很长,周子末的手电筒应该已经用过一段时间,并不算很亮。看不清楚的地方太多了,我们越往前走,我就越害怕,那种对于黑暗角落的恐惧逐渐侵蚀着我的神志,我不仅拉着周子末的袖子,还只敢盯着他的后背,连周围左右都不敢多看。
就这样,我们向前走了一段路,大概有那么几分钟吧,周子末突然间喊了一声。
他停下了,我也赶紧跟着他停下。手电筒的光直直地照向前方,我们已经走到了一个类似岔路口的地方。在距离我们大约十几米的左侧墙边,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人影。
我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这个人是扒着墙边的,只露出了半张脸,好像在害羞地窥探。光照到他那里就只剩下一点点的照明效用,我们在这个地方只能看见他身后模糊的影子,被投射到墙壁上面。
这到底是人还是不是人?我直接往周子末背后躲,这是我行善积德后应得的。周子末又喊了一声,对方还是没有任何回复,只是在墙边扒着,盯着我们看。
“你用日语和他说话。”
周子末用手肘捅了一下我,我想马上拒绝掉这件事,感觉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说了句“不行”,周子末又说“我们必须要从他身边经过”,搞得我好像没有任何理由回绝一样。
我想了想,还是开口了。
“是谁在那?”
那个人影竟然真的动弹了一下,极其缓慢又古怪地动了一下手臂。
“是我,”他声音沙哑,语调也有些奇怪,“到晚上了吗?”
我脑子里的记忆几乎是马上就被唤醒了,我——不是,是藤原,他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好像是什么隔壁宿舍的一个三等兵,和藤原不算很熟悉,以前合作过,见面会打个招呼。
“你为什么在那里?”我问,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是藤原在发出这个问题,“不回到房间去吗?”
“看见了…我啊…看见了哦…”
他喃喃地嘟囔着。
“看见了什么?”
“这里…是神地,”他说,“我们啊…再也…回不去了…”
随着他这句话的尾音,他的身体向右侧大幅度地倾斜。粘稠的血肉拉动声在前方响起,周子末在我发出尖叫之前就又捂住了我的嘴巴。
他把自己从墙上撕下来了,软软地垂在了地上。
他不是一整个的,也并没有扒着墙壁。他只有一半,紧贴在墙壁上,就像探出身来一样。
那些血红色的内脏和粘液在半副躯壳中一鼓一鼓地跳动,他的头颅也只有一半,垂落在地的那部分上,眼球还在追着光线转动。
周子末的手特别用力,捂得我一点声音都没办法发出来。我喘气的声音都变得特别急促,两只手抓着他的手臂,半天才缓过劲来。
那东西死了吗?
周子末看我不叫了,松手之后马上就要上去查看。我们还没往前走多少,周子末的手电筒灯光向右边移动了一下,再转回来,那里的东西就不见了。
没有半个人,没有血迹,甚至一点气味都没有。这里还是刚刚的那条岔道,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周子末径直走过去,我赶紧跟上。他走向墙边,照了一会,用脚踢了两下墙角的尘土。
“这是盐。”
他说,提起手电筒从低处往前一照,我才发现灰尘下有一条明显的白线,都是由白色的晶体组成的。
据我所知,很多文化里的盐都有驱魔的功效。这些日本人是想要祛除什么东西吗?这难道和刚刚那个人所说的神地有关?
等等,好像不太对。
我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突然间一声巨响,在这个怪物般的地下工事中,不知道什么地方,一扇铁门重重地闭合了。
周子末马上把手电筒关了,拉着我靠到了墙边。
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这一刻我有一种特别强烈的第六感: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我们。
整条隧道陷入了漆黑。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我并没有确切地看到什么东西。就像走夜路的人怀疑有人跟着自己一样,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只是我自己太过于疑神疑鬼。
周子末一直拉着我,我特别害怕他突然甩开我就跑了,他的前科十几分钟前刚刚新鲜出炉,还热乎着,我不相信他简直是天经地义。他抓着我的手,我就反手握着他的,一点都不敢松开。
我们就这样贴着墙等了一会,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约过了几分钟,我有点按耐不住,又拉了周子末一下。
“怎么了…?”
“嘘。”
周子末都没有说话,就在他发出声音的那瞬间,我看见前面左手边的墙壁上,亮起了模糊的光斑。
我猛拽周子末周子末,他也看见了,我们两个马上停止了移动,我们马上又动都不敢再动。那里亮的地方有个弧度,非常高,紧贴着天花板,顶端弯弯的,像一条新的通道…一条凭空冒出来的新通道。
我们先在原地等了一会才继续向前,地下的盐线也一直随着我们的脚步延伸,几乎覆盖了每一条墙边。这么大量的盐绝对是刻意而为之,估计运过来草原也不容易,不知道他们要驱的是什么邪,到底想要干嘛。
我们就这样贴着墙往前走了不到百步,很快就摸索到了路的边缘。前面确实是个门洞,上面有个编号,487。
门洞顶端全部装着点灯,电线裸露在外,整个地方都音量而干燥,连给人的感受都和那个叫桑原的日本人记忆里的一模一样。487这个编号也有些耳熟,桑原绝对听说过这个号码,但即便我有他的部分记忆,现在还是想不起来这个编号具体代表着什么。
我有些犹豫,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不应该进,但周子末这个人就是不给人留任何思考的空间。他把手电打开,整理了一下腰包,光柱略微在里面扫了几扫,发现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异常,就直接往里走了过去,我只能在后面跟着。
里面的通道和我们外面的这条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再往前走一段,前面的一个个门洞就多了起来。这些门洞上都有用红色油漆喷涂着编号和小字,大部分写着“宿舍”,也有一些“休息间”“电报室”之类的文字。
周子末扫了一眼靠得最前的两个宿舍。里面床铺有些凌乱,一些衣物脏兮兮地堆在床边,挂在床头柱子上的军用水壶有点破旧,但总体来说没什么不正常的。
宿舍中间有两面墙,把一个大的长方形房间简略地隔断成了两个。周子末往里走了两步,看了看里面的那个房间,对我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
他看向我点头,手电筒的光一瞬间扫到了我的脸上。那个光非常非常的刺眼,感觉能把我视网膜烧穿。我伸手臂挡了一下,他反而没有很快移开手电,反而继续在我脸上停了几秒。
“拿开,”我说,如果不是我现在说不了中文我高低骂他两句,“我要瞎了。”
周子末那边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说完话之后他跟有延迟一样,停了一会才关上手电筒。
“林?”他走了过来,“你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这句话让我直接一个激灵,“怎么了,”我急急的把脸和脖子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摸了一下,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
周子末很讨人厌的就是这一点,他们俩其实这方面都是一路货色,总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把信息交代清楚。跟死前不把仇人名字写清楚还硬要写“杀我者乃”这几个字一样,我跟在周子末后面,由衷希望他某天能因为做谜语人而遭报应。
他后面也没继续说什么,他动作很快,我一步不离地跟着他,转眼间就搜完了最近的几个房间。里面的东西大同小异,有些整齐一点,有些混乱一些,我们就跟大学宿舍巡查的宿管一样兜兜转转,感觉每个宿舍都没有什么大差别。
这些房间有一些私人物品,都是什么香烟盒、小玩意儿之类的,没有什么报刊笔记等等文字性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吓人的。
不过我仍然觉得不太对劲,这里的一切太和谐了,不像是发生过什么大事的样子。在桑原的记忆中,地下工事最后的岁月可谓是惊险刺激至极,这里即使满街尸体,也比现在这种沉寂平和的场景要正常的多。况且这条路肯定是与记忆中有什么不一样的,但记忆消散得有些快,我已经想不起来区别在哪了。
周子末又走了几个房间,都没有什么变化。前面走廊还是暗暗的,灯光照不到尽头。我们向前走了相当长的路程,现在回头看,后面也再见不到那条主要的隧道了。
“不对。”
我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拉住了周子末。
周子末回头望我,“盐,”我指指地面,“那条线不见了。”
周子末离我挺近的,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的脸和身体之间扫了一遍。“刚刚就不见了。”他开口说。
“我还有…”
我想和他说说我的想法。这半句话没说完,我左手边就突然特别猛烈地闪了一下,闪得我眼前一阵发黑。
我用力眨眨眼睛,眼前是一台相机的闪光灯。
“至少要留下些什么吧,”山田用那台老式相机对准了我的脸,“或者现在…应该笑一笑才对。”
我的心中盛满苦涩与迷茫,实在是没有办法笑出来。“就这样拍摄就好,还需要再多拍几张吗?”
山田又对准我,按下了几次快门。闪光灯的亮度太高,长久不接触太阳,这种人造的光源甚至都让我的皮肤产生了灼热之感。
“我拿去洗出来再给你,”山田走到一旁,摘下相机递给我,“到我了,要把我拍得精神一些哦。”
我答应了,让他靠着墙站好。墙壁背景上是“小心火灾”的红色字迹,这让努力,挺直后背,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颓废的山田都变得有些滑稽了。
我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再把相机递回去。山田和我聊了几句最近实验的进展——也就是毫无进展,偶尔找到的一些标本,也只是已经运出,还在等待本土那边的实验报告。
我离开房间,那种高度曝光造成的眼前发黑还没有完全散去。前面有经过的人和我打招呼,我都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
自从晋升之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身边有些同僚比以往对我更有敌意了。这虽然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总归叫人心里不舒服。
还好,我们也快要成功了,快要能够回去了。在这个地方的任务冗长到令人几乎丧失兴趣,我是非常期待着回乡的那一天的。这样想着,嘴里甚至泛起了奶油的味道。
那天大概是晚上,休息时间,山田回来得很晚,见到我也不像以前一样,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怎么了吗?”我问他,“是…上面那些人找你了吗?”
山田打量着我,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
最终,他还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把我拉到了一个角落。
“你的照片很奇怪…”他低声说,“应该没有洗错啊…但是,你的照片,长着一张别人的脸啊。”
“别人的脸?”
我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直到他掏出照片来,塞到我手里叫我看,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的奇怪。
照片上的我,确实长着一张别人的脸。这完全不是我的模样,甚至这个人的脸我从来见所未见,五官没有一丁点熟悉的地方。然而就是这个人,他站在那面“小心火灾”的墙前,和我摆出了一模一样的姿势。
“搞错了吧?”这件事太过古怪了,我实在没办法轻易相信,“山田…你是想和我开玩笑吗?”
“我哪里有这样的功夫,”山田摆摆手,捏了捏皱紧的眉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这件事,是可以解释的吗?还是是那些东西…”
我没有听他说的话,只是一味地去看那张照片上的破绽。站在墙前面照相的明明是我自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一张完全不熟悉的脸?
这里虽然气氛有点微妙,但从未发生过任何真正的灵异事件。所谓什么镇压,应该也只是上面的人弄出来的说辞罢了。现在看见这个样子的照片…我毫无头绪。
我把那张照片拿在手里,注视着那张陌生的脸庞。山田还在旁边说着什么,渐渐地,我却又觉得那张脸熟悉了起来。
无论是眼睛还是嘴巴,都好像…
好像我自己啊。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就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又陷入了这样的幻觉。我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次自己的名字,刚抬头想要去找周子末,却看见自己手上真的拿着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微笑着,穿着日式军服,以一种放松的姿势站在墙边。
我的神经都要错乱了,大脑第一时间尖啸着这都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想赶紧告诉周子末刚才发生了什么,周围却一个人也没有,而我早已不在走廊上,而是站在了某间宿舍的中央。
我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了。
这个宿舍没有门。
我们刚刚所查看的所有房间都没有门。那些厚重的铁门,在记忆里可以阻挡一切的东西全部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个可以任意进出的空洞。
这里的地下确实有什么东西,他们想要与这片草原抗衡,把不应该带来的东西带到了这里。
然而最终怎么样了?最终到底是谁击败了谁,留在这里的到底是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一切,突然,我就觉得有东西一下子出现在了我的背后。
“来了哦。”
有人在我耳边这样说。
我头发都要一下子全部炸开,这个声音就是贴着我的耳边吐出来的,那张嘴巴的呼吸直接喷到了我的耳背上。我吓得往后乱抓了一下,什么都没碰到,又差点摔在地上。混乱当中,我的行动和思索,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响声覆盖了。
一辆火车,从宿舍的门口,在我面前,自走廊轰隆隆地穿梭而过。
那是一辆真的火车,车身刷着绿色的车漆,像极了那种卧铺的绿皮车。它的车轮飞速转动,部分室外的光线都留在了车内,倏然间被送入此地。
车窗半拉着帘子,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影子。车身上都是风沙锈蚀的痕迹,从我面前飞速驶过,扑面而来的是绝不属于这个草原的,干燥的气息。
我被这种巨大的声响震住了。在你坐车的时候可能不会觉得火车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而当它在你面前驶过的时候,那种庞大的,坚不可摧的钢铁造物以一种无法被阻拦的力量向前冲去,也足够令人毛骨悚然,动弹不能。
然而,更让人恐惧的是在我看清楚那些摇晃的影子之后。
列车的窗户不是很大,乍一看上去,只是有些人影在车厢内。在某一刻的晃动当中它们呈现出极其古怪的角度,那些影子似乎并没有坚实的支撑,而是在随着车体的摇动而轻微左右摇晃。
很快我就意识到了,他们正被吊在车顶上。
一辆轰然驶过的列车,一排一排,上吊的,如同宰杀后的牲畜的人。它就这样在我们面前出现,穿过本不应该存在的隧道,一节一节地展示在我们面前。
刚才在我耳边说话的那个人,告诉我们车来了的那个人…那个声音,实在是太像我看到的记忆中那个叫山田的日本人了,他好像就是上吊死的。
在这样的声音中,我听见了轻微的,敲击木鱼的声响。喃喃的诵经声自车厢内部飘了出来,十分虚无,也并不让人觉得安心,反而放大了那种未知的恐惧。
我几乎马上意识到,这辆车,应该就是山田在回忆中,等待着它来接自己走的那趟火车。
这辆车为什么穿梭在地下,它到底从何而来又到什么地方去?车上面的尸体是真正活过的人吗?还是什么根本不可知的存在?这样的一趟火车竟然能给人带来期待,那么他们面对的东西…是否远比这个还要更可怕?
草原给我的感觉是自然与原始力量的完美融合,而在进入地下工事之后,我越发意识到,这整个地下的世界都来源于人类的痴心妄想。
他们创造出水泥堡垒,创造出十厘米厚的钢板防爆门,创造出能比任何马都要快的火车,但最终他们没有一个人能跑赢自己的命运。只要那些东西想叫你死,你也只能是它们脚底下的一颗沙子。
火车轰隆隆地离开,像它出现时一样,嗖的一下就不见了。门外又变成了一条普通至极的走廊。
我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又拍了自己的脸颊两下,猛地甩了几下脑袋。在这个过程中,我根本没有注意外界的变化,直到我抬起眼,才看见门口有一半人,正探出身来瞧我。
我的尖叫声噎在了喉咙里,那个人已经比我更快地来到了我的面前。
“林?”
他看着我,用手包着手电筒的头,用陡然暗下来的光在我脸上扫了几遍。就这个时候,我也看清了来者是谁。
是老陈。
我稍微松了口气,想要上前和他说话,他却不知道为什么退了半步,等我站定,才又走回我前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