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鹤眉峰微动,眼底闪过一抹仓皇,但语调却甚是平静:“你今日入宫,便是向太后辞行?”
楚常欢道:“嗯。”
顾明?鹤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料到竟来得如此突然。
沉吟良久,他问:“要去何处?”
楚常欢并未隐瞒,直言道:“回蜀中。”
顾明?鹤暗松口气,旋即又道:“何时离开?”
楚常欢道:“明?日一早便走。”
顾明?鹤将?挽留的话堵在喉间,静默许久才出?声:“好。”
翌日清晨,楚常欢和父亲吃完早饭便启程了,姜芜把行李放进马车,转而扶着楚锦然踩上杌凳:“老爷,您慢着些?,当心?脚下。”
楚常欢抱着晚晚紧随其后,待坐稳后,适才掀开窗幔,对?马车外的男人?道:“明?鹤,我们走了。”
顾明?鹤道:“路上保重,后会有期。”
楚常欢放下帘幔,马车悠悠前行,楚锦然透过车厢尾端的门缝瞧了瞧,见顾明?鹤孤零零地站在侯府门前,不由问道:“阿欢,明?鹤可有挽留你?”
楚常欢摇了摇头:“他知道我要走,有些?话多说无益,还不如早日放下。”
楚锦然道:“这样?也好。”
出?城之后,马车一路往南行去。此番因是归乡,行进速度有所放缓,越往南走,山川越是奇险,途经武陵时,纵目所见,俱是奇山险峰、嶙峋怪石、峡谷深壑。
姜芜自幼在荒漠长大,从未见过这般巍峨壮阔之景,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喟叹,直赞这些?山石仿若刀劈斧凿,当真是巧夺天工,出?神入化。
这一路上只有姜芜和楚锦然话语不断,楚常欢鲜少开口,眼里仍不见生气。
途中他体内的同?心?草复发,几人?便在夔州歇了两日,待他得以纾解,身子缓和后适才继续赶路。
楚锦然祖籍眉州,自汴京归来耗时月余,抵达眉州已是九月下旬了。
深秋时节,万物凋敝,蜀中阴雨不绝,天气甚是寒凉。
楚锦然当年离开眉州赴京任职时变卖了祖宅,如今归乡没了住处,只能另盘一座小院颐养天年。
陆续折腾了两天,几人?总算安顿下来。楚常欢把行李放入寝室,正收拾着床褥,回头发现晚晚不知何时悄悄爬进院中玩起了稀泥,心?头一紧,赶忙放下手头活计冲出?房门,把孩子从雨中抱回屋内。
姜芜从厨房里端来两碟热腾腾的时蔬小炒,见晚晚浑身是泥,不禁哎哟了一声,道:“小祖宗怎么又弄了满身的泥!奴婢正好热了一锅水,这就打来为世子洗澡。”
她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提了一桶热水进屋,将?晚晚衣衫剥净,放入盆中仔细清洗。
晚晚惯爱戏水,此刻也没闲着,小手不停地拍打水面,溅了姜芜一脸的水,姜芜非但不恼,反而同?他嬉闹起来。
楚常欢颇为无奈,取来一只木雕鸭子丢进盆里,晚晚被鸭子吸引,不再戏水,转而玩弄起了木鸭,嚷嚷道:“鸭鸭!鸭鸭!”
这时,姜芜开口道:“世子诞辰将?近,王妃可要办周岁宴?”
“这里没有王妃,也没有世子,你以后唤我的名即可。”楚常欢道。
姜芜闻言,连连摇头:“不可不可!王妃若是不喜欢,奴婢以后唤您‘公子’便是,断不能直呼名讳!”
楚常欢笑了笑,转而应道:“晚晚的周岁宴随意做几道小菜就好,勿要铺张浪费,但抓周是必不可少的。”
姜芜许久没见他露过笑脸了,不由欢喜:“这是自然!”
待晚晚洗完了澡,楚常欢立刻叫来父亲用膳,饭毕,他对?楚锦然道:“爹,我如今赋闲,欲在附近开一家?私塾,您意下如何?”
自从梁誉死后,楚常欢就不复从前的明?朗,整个人?失魂落魄,死气沉沉,楚锦然唯恐他抛下幼子自寻短见,成?日过得提心?吊胆。
眼下他既有如此念头,想来已渐渐放下,楚锦然欣慰道:“甚好,甚好。只是爹如今上了年纪,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恐怕无法帮衬你。”
楚常欢道:“爹在家?陪着晚晚就好,儿子的事您无需操心?。”
楚锦然手持茶盏,嘬饮了一口,微顿几息,又道:“此番回到眉州,爹就不打算离开了,你体内那药时不时发作,长久下去终是不利的,若你一直留在这里,身边还是需要有个人?照顾为妙。”
楚常欢道:“同?心?草的事我自有分寸,您别?担心?。”
楚锦然轻叹了一声:“你呀,就是太死心?眼了。”
后来这几日楚常欢一直忙着私塾之事,鲜少顾及家?里,念及姜芜照顾一家?老小定然辛苦,因而聘了一名厨娘和扫洒的小厮,小院也由此热闹起来。
交付租赁私塾的租金后,楚常欢又寻了两名木匠打造桌椅。月底这天,他抱着一沓低价收购的书?册归来,还未推开院门就听到了父亲的笑声:“乖孙儿,快过来,看看祖父手里拿的是什么?”
正待举步,无意瞥见隔壁的屋舍前有几名脚夫在卸物,楚常欢不由多瞧了两眼,旋即迈进院内。
院中的桂树下铺了一张竹席,楚锦然坐在竹席一端,手里握着一袋果脯,诱导晚晚朝他爬来。
因天气转寒,孩子身上的衣物增多,行动稍显笨拙,远远望去,就见晚晚流着涎水艰难蠕动,令人?忍俊不禁。
楚常欢将?书?册放进书?房,缓步走近,在父亲身旁盘腿坐定。
晚晚从祖父手里的果脯袋内掏出?一片梅干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还不忘分出?一块喂给爹爹。
楚锦然问道:“木匠完工了?”
“约莫还有两三日的工期。”楚常欢咽下梅干,接道,“爹,我方才回来时发现隔壁院子有脚夫在搬卸用物,可是有人?入住此处?”
楚锦然点?了点?头,道:“听说是从北边来的一名富商,要在眉州开店做生意。”
“原来如此。”弄清邻家?的身份后,楚常欢就没再多问,目光凝向贪吃的孩子,忧虑道,“晚晚就快满一周岁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学会走路。”
楚锦然道:“莫急莫急,你幼时爬了整整半年,一岁三个月方迈步。养儿切忌揠苗助长,让他爬够,届时走起路来才会稳当,况且晚晚早产,论理,他眼下不过十?个月大,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楚常欢道:“父亲既这般说了,儿子自然安心?。”
入了夜,气温愈发寒凉,姜芜把晚晚哄睡后折去书?房,见楚常欢还在摆弄这几日收购的书?籍,劝说道:“公子,您快回房内歇息吧,这些?交由奴婢来打理就好。”
楚常欢甚感?疲累,遂将?这些?书?交给了她,转而回到寝室,梳洗后躺在晚晚身旁合了眼。
子初时分,他被梦魇缠身,接连唤了好几声“靖岩”才渐渐转醒。
已经不知是第几回梦见梁誉了,每每醒来,楚常欢的眼角都淌有泪痕,今晚也不例外。
他胡乱抹去泪渍,起身披上外袍,摸黑踱至屋外。
夜深露重,寒气逼人?,他站在屋檐下凝向远空,胸口泛出?一股子近乎麻木的痛觉。
今天乃十?月初一,整好是梁誉的断七日,蜀地亦叫“封七”,意味着他的丧期正式结束,从此步入轮回,迎来转世。
当初离开兰州时,梁誉曾对?楚常欢说,若有来世,与他再续夫妻情缘。
每每想到此处,楚常欢便忍不住流泪,他和梁誉并没有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今生的缘分都未得圆满,哪里还有来世可言?
他在屋外吹着冷风,遽然听见“嘭”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孩子的哭声。
楚常欢骇了一跳,瞬即返回寝室。晚晚夜里睡觉极不老实,满床乱滚,此刻掉下了床,摔在脚踏板上,委屈得嚎啕大哭。
“乖乖不哭,不哭。”楚常欢抱着晚晚,亲了亲他的额角,旋即点?燃油灯仔细检查他的身子,确认没有磕碰到筋骨,适才宽了心?。
楚锦然和姜芜闻得动静,纷纷赶来询问,楚常欢解释道:“方才我起床如厕,晚晚不慎滚落在地,好在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没有伤筋动骨。”
“没受伤就好。”楚锦然暗松口气,接过晚晚温言细语地哄着,直到孩子熟睡后才离去。
清晨,楚常欢赶早前往私塾,木匠的工期收尾在即,他目下得闲,便将?私塾里里外外扫洒了一番,继而又去西街的纸扎铺买了元宝和纸钱,旨在封七这日烧给梁誉。
正当他走出?纸扎铺,两道熟悉的身影自眼前掠过,楚常欢定睛瞧了瞧,却?想不出?在何处见过这两人?,顿足半晌,仍无头绪,索性不再思索,径自返回家?中。
十?月初七,晚晚周岁诞辰。
楚锦然一早便将?抓周用物摆了出?来,姜芜和厨娘忙着准备周岁宴,未得片刻歇息,及至正午,众人?才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
姜芜取来一坛窖藏老酒,为楚常欢父子各斟了一杯。
倏然,有人?叩响了门环,姜芜当即放下酒坛道:“我去瞧瞧。”少顷,她去而复返,“老爷、公子,有贵客来了。”
“贵客?”楚常欢和父亲对?视一眼,俱是惶惑不解。
眉州虽是他们的故乡,可多年未归,亲朋早已疏远,哪来的贵客登门?
须臾,楚常欢放下杯箸,起身行至屋外,甫一抬头,就见院门外的青石小径上候着一名头束玉冠、身着绛紫圆领襕袍的男子。
男子眉眼温润,笑时极为俊雅。
不等楚常欢出?声,他便已开口:“欢欢,好久不见。”
时隔数日?, 楚常欢没料到会在眉州见到顾明鹤。
他一如从前那般朗月清风,温润如玉,这般瞧去, 倒真是一副君子的模样。
怔然间, 楚常欢想起那日?在纸扎铺外见到的两个男子,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嘉义?侯府的下人,难怪瞧着眼?熟。
顾明鹤手?里提着礼盒,站在门槛外问道:“我能否进来?”
来者是客,楚常欢没有拒绝,待他进入院里方开口道:“你是京官,怎会在眉州?”
顾明鹤道:“你走之后, 我便向陛下辞官了,天涯海角皆任我去。”
楚常欢愣了一瞬, 很快便将情绪敛尽:“外面天寒,进屋坐罢。”
两人先后步入堂内, 楚锦然见到顾明鹤时也露出了诧异之色,不由询问他是因何而来,顾明鹤解释道:“去年平夏城一战之后,我就无心入朝为仕了, 听闻眉州物?产丰富, 人杰地灵, 于是来此做点生意。”
楚锦然道:“莫非住在隔壁的那位商老爷就是你?”
“小本生意,哪是什么商老爷, 让爹见笑了。”顾明鹤眉眼?微弯,续道,“得知您和欢欢住在隔壁, 整好今天又?是孩子的周岁诞辰,我便备了些薄礼前来探望。”
若说这是巧合,楚常欢自然不信的,或许从离京那日?起就该想到了,顾明鹤不是梁誉,绝不会轻言放手?。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顾明鹤来眉州这么久了,竟能忍住一直不露面。
思忖间,姜芜已取来一副碗筷,一并?斟了杯酒:“顾郎君请慢用。”
楚常欢虽然交代过周岁宴从简,但姜芜和厨娘还是费尽心思备了满满一桌的佳肴,因着天寒,桌上置放了一只泥炉,炉上架着铁锅,锅中是浓白醇香的骨头汤,经炭火烧沸后将鲜切的肉片放入其?中,涮熟了蘸一蘸酱料即可食用。
吃过午饭,轮到晚晚抓周了,他从琳琅满目的宝物?中挑了一柄做工精湛的剑,爱不释手?地握在手?里,楚锦然笑道:“这孩子长大后定是位行侠仗义?的剑客。”
顾明鹤也道:“日?后我可以传授晚晚剑法。”
言下之意,他会长居眉州。
楚常欢没有他的接话,对众人道:“晚晚该午睡了,我先带他回房歇息。”
楚锦然道:“去罢,我与?明鹤说会儿话。”
眨眼?便是十月中旬,天气愈发?严寒,如今私塾装置妥善,楚常欢着手?招收学子。
眉州已有一家官学,但门内学生多为权贵子弟,楚常欢所设私塾并?无限令,家贫者亦可入学。
到了月底,私塾正式开课,学生们每日?晨间来此,正午下学后还能归家帮衬父母做些活计。
楚常欢每日?忙着授课,顾明鹤亦未闲着,他在东街开了一家米铺,连日?来辗转奔波于眉州辖下的乡县,先后收购了数百石的稻米,偶尔也货物?短缺时,还会前往蜀州、汉洲等?地运粮。
楚常欢原以为顾明鹤仍会向从前那样对他纠缠不休,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二人虽做了邻居,顾明鹤却鲜少登门,只掐着点在他巫药复发?时出现?,与?他行几回房事,纾解药瘾。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逾矩。
今天乃冬月十五,时逢私塾朔望日?休沐,眉州也恰好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楚常欢闲来无事,陪父亲下了几局棋,姜芜便围在暖炉旁烤栗子,熟透后尽数剥给晚晚了。
楚常欢吩咐道:“栗子积食,少给他吃。”
姜芜笑了笑:“最后一颗,吃完就没有了。”
晚晚能听懂她?的话,登时不满:“给!给!”
姜芜严肃道:“你爹爹有令,不能再吃了。”
晚晚转头爬向楚常欢,抱着他的腿站了起来,委屈道:“爹爹,给~”
楚常欢落下一子,缓声道:“乖乖听话,让姜芜姑姑给你蒸甜糕吃。”
晚晚紧皱眉头,生气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旋即转身,朝姜芜奔去。
父子两人正专心对弈,却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抬头,目光紧凝着孩子,眼?里俱是错愕,就连姜芜也愣了片刻。
——方才还在屋内爬来爬去的孩子,竟毫无征兆地迈步行走了!
因是初次走路,晚晚无法把控行速,短短几尺之遥,他几乎是小跑过去的,“扑通”一下扎进了姜芜的怀里。
楚常欢难忍欣喜,试图让他再走一回,因而张开双臂道:“晚晚,快到爹爹这里来!”
稚子似乎回过味儿来,后知后觉起了惧意,用力地摇了摇头。
楚锦然也轻言哄道:“乖孙儿,让祖父抱一抱。”
晚晚仍不为所动,索性缩进姜芜怀里。
楚常欢立刻取来一袋梅肉圈儿,不及他开口诱哄,晚晚便似闻到了味儿,从姜芜怀里挣脱,展开双臂,本能地朝爹爹走去,嘴角的涎水直往外淌。
楚常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唯恐他跌倒摔伤,待他靠近,便迫不及待一把抱住,激动道:“我的好孩子。”
晚晚开口索要:“给。”
楚常欢捻出两只梅肉圈儿递给他,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好好,给你。”
姜芜欣喜道:“凤哥儿竟能走路了!老爷说得没错,让他多爬,走起路来果真稳当!”
楚锦然不由打趣:“你以后成婚生子了,可莫要强迫孩子及早走路,一切顺意而为。”
姜芜赧然:“奴婢没想过嫁人,伺候您和公子就足矣。”
楚常欢道:“别说傻话。”
姜芜顿觉无地自容,胡乱往炉中加了一瓢木炭,支吾道:“奴婢……奴婢去烧一壶热水!”
灰溜溜跑出去后,竟许久没再回屋。
傍晚,顾明鹤命脚夫搬来一袋面和两袋米,楚常欢立刻取了一贯钱递与?他,顾明鹤无奈道:“非要如此见外吗?”
楚常欢道:“你是做生意的,有买有卖,何来见外一说?更何况开业时已白白送了我们两袋米,怎能再让你空手?而回?”
顾明鹤道:“我不收你钱,你留我吃顿便饭、饮盅热酒如何?”
楚常欢强势地把钱塞进他手?里,道:“一码归一码,饭可以吃,但钱也得收下。”
顾明鹤拗不过,只好暂且收了钱,旋即与?他一道进到堂屋内,围炉聚饮。
入了夜,寒风凄凄,停了几个时辰的雪又?扑簌簌地下了起来。
楚锦然这些天旧疾复发?,断断续续地咳嗽,已有多日?不曾沾酒,馋得厉害,此番因有顾明鹤在,便借着待客的由头贪吃了两盅,正待偷偷续杯时,被楚常欢一记眼?神制止了,只得悻悻然放下酒壶,笑向顾明鹤道:“慢些吃。”
顾明鹤忍俊不禁,口里恭敬道:“爹,这酒甚烈,我吃多了头晕,您也少吃点。”
楚锦然叹了口气,道:“诶,好。”
晚晚打从白日?里会走路后,便开始满屋子乱跑,眼?下吃饱喝足,越发?来劲,提着一只竹篾蚂蚱来到顾明鹤身前,糯声道:“虫虫!”
顾明鹤目注孩子,淡淡一笑:“给我的吗?”
晚晚毫不吝啬地伸出手?:“给!”
楚常欢沉默地看向他二人,眼?里闪过几许复杂的神色。
顾明鹤接过那只蚂蚱,温声道:“谢谢你,晚晚。”
楚锦然亦将此情此景纳入眼?里,他观摩着儿子的脸色,旋即吩咐姜芜道:“姜芜,给顾郎君煮一盏茶。”
不等?姜芜应声,顾明鹤已接过话道:“不必了——眼?下天色已晚,您早点歇息罢,我改日?再来拜访。”
话毕起身,向楚锦然拱手?辞行,楚常欢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出屋外。
新雪凛冽,院中的草木皆已萌白。雪片似鹅羽翩然飘飞,悄然停落在楚常欢的发?梢上。
顾明鹤随手?从他发?间拨下一片硕大的雪花,不过瞬刻便在指腹上消融。他望向夜空,忽而开口道:“眉州的雪远不及临潢府那般凛冽。”
楚常欢心下一紧,却未应声。
顾明鹤笑道:“方才晚晚给我送竹蚂蚱时,你是否一直提心吊胆,唯恐我加害于他?”
楚常欢道:“我并?无此意。”
顾明鹤欲言又?止地凝视着他,须臾又?道:“快回去罢,莫要受了凉。”
楚常欢点点头,待人离去,便关?上院门,折回屋内。
这场初雪来势汹汹,亥初时刻小院就已覆白,眼?下晚晚已熟睡,姜芜和楚锦然也回屋梳洗了,楚常欢独自在堂中静坐,直到炉子里的炭火燃尽,方拿着灯台回到寝室。
他望着趴睡在枕上的孩子,不禁想到去年的今日?,晚晚尚被麻姑收养着,临潢府的雪深过脚踝,严寒刺骨,呼气成冰。
顾明鹤恨梁誉,连同?他的孩子也恨之入骨,所以当初才会不惜一切痛下杀手?。彼时晚晚提着竹篾蚂蚱走向顾明鹤时,楚常欢的确有过提防之意,可他没想到顾明鹤竟会接过那只蚂蚱。
窗外雪声簌簌,楚常欢坐在床沿,捏着晚晚伸在被褥外的手?,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孩子,你快些长大吧。”
正月一过,蜀地转暖,楚锦然得闲,便把屋后那块荒地锄了出来,待到惊蛰再撒些菜种,静候抽芽。
晚晚每日?跟着祖父去地里玩耍,无论?晴雨天,都弄得满身泥回来,姜芜索性?给他买来一把小锄头,让他玩个尽兴。
晌午梳完豆苗,楚锦然将施肥器具放入墙角的杂物?蓬内,回头对坐在泥地的孩子道:“乖孙儿,走了。”
晚晚立刻提着竹篮从泥里爬起,迈着小腿哒哒哒跑来。
楚锦然方才一直在清梳次等?豆苗,未曾顾及孙儿,这会儿不由好奇,朝竹篮里瞥了一眼?,这一看过去,登时骇了一跳:“小祖宗,你如何弄得这么多蚯蚓!”
晚晚兴奋道:“挖的!”
楚锦然训斥道:“快扔了!”
“不要!”晚晚把竹篮藏在身后,警惕地望着祖父。
楚锦然头疼不已,轻言细语道:“晚晚乖,这可是虫子,会咬人的,痛痛,快些丢了。”
晚晚急得直跺脚,连连摇头拒绝:“不!不要!”
稚童尚一岁过半,言辞有限,口齿也不甚伶俐,但却能简单地表达喜怒哀乐。
见他软硬不吃,楚锦然实在无奈,妥协道:“随我回去净手?。”
午初时刻,楚常欢自私塾归来,迈进院里时,见姜芜正倚在廊柱上抱臂观望席地而坐的孩子,不由好奇,缓步走近道:“在看什么?”
未等?姜芜回答,晚晚便举着一条肥硕湿濡、不停挣动的蚯蚓向楚常欢邀功道:“爹爹,我挖的!”
楚常欢被那粉色肉虫刺激得汗毛倒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扔掉!”
“不久前老爷偷偷给他扔了,哭了许久,最后不得不重新挖几条来哄他开心。”姜芜悻悻地说。
晚晚双手?抓住蚯蚓,轻轻一拉,只见那粉色肉虫登时被扯得格外细长,待他松手?后,肉虫又?渐渐回缩,恢复至原貌。
楚常欢顿觉恶寒,微愠道:“晚晚,你若不把这些虫子扔了,爹爹定要打烂你的屁股!”
晚晚不复方才的欢悦,委屈地扁扁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
许是惧怕爹爹的威严,他忍痛割爱,把手?里的蚯蚓抛向檐外。
楚常欢道:“还有竹筐里的。”
晚晚慢条斯理地把竹筐提在手?里,颇为不舍地一股脑儿倒掉。
姜芜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晚晚瞬即丢掉竹筐,哭喊着跑向楚锦然的房间:“爷爷!爷爷!爹爹坏!打爹爹!”
楚常欢头疼不已,吩咐姜芜道:“去打盆水来,给他洗洗手?。”
姜芜笑道:“好。”
楚常欢每日?授课回来都要歇一觉了再用午膳,现?下也不例外。他回到寝室,欲小憩片刻,可当揭开被褥那一瞬,两眼?一黑,不禁失声尖叫起来。
姜芜和楚锦然闻声赶来,问道:“怎么了?”
楚常欢面青唇白,僵硬地转过身,目光凝向楚锦然怀里的孩子,咬牙切齿道:“楚、承、凤!”
晚晚抱紧祖父的脖子不敢应声。
楚锦然纵目瞧去,竟见楚常欢的被褥里藏了两条死去的蚯蚓!他也有些恼怒,压着嗓音问晚晚:“乖孙儿,你为何要吓爹爹?”
晚晚嗫嚅道:“虫虫要睡觉。”
楚常欢呼吸一紧,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姜芜劝说道:“公子莫生气,奴婢给您换一床被褥。”一面说,一面抱走被褥,并?将床单和棉絮也更换了。
楚锦然劝道:“晚晚尚小,不明事理,你别苛责他。且孩童心性?使然,正是天真烂漫时,若太过严厉,只会令他疏远你。”
楚常欢心有余悸,无奈道:“爹,我并?无责怪之意,只是方才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楚锦然笑了笑:“你去我屋里睡罢,我带他去市集走走,免他闹你。”
楚常欢道:“有劳爹了。”
大抵是白日?里挨了骂,令晚晚心生委屈,这天夜里,他缠着祖父,不肯随楚常欢回房,楚常欢亦未强求,便由着他随父亲入睡。
四更时,楚常欢被一阵孩童的哭声惊醒,他披上外袍急匆匆赶往父亲的寝室,见父亲正抱着晚晚在屋内来回踱步,嘴里不住念叨着:“晚晚乖,不哭了不哭了。”
楚常欢担忧道:“爹,孩子怎么了?”
说话间,姜芜也疾步而至。
楚锦然道:“睡得正熟时,他忽然嚎啕大哭,无论?我如何哄都哄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