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叹了叹气,对于如今的时局实在是头疼。
子善本来不好国事,只可惜银行业随着政局不停的波动,他不得不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大大小小的戏院影院还有舞厅,他都陪着各样的人踏遍了,这样那样的 游园会,他都得去。捐钱、吃饭,游园,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
倒是永泽,每天画画写字,悠闲自得,仿佛神仙一样的生活。看着他那么清闲,子善倒觉得有些嫉妒了。
九月的时候中实银行搞“特别有奖储蓄”,大批散户的游资都被吸走,他就更忙了,回来的也很晚,常常见不到永泽。
重九那天他又回来晚了。拖着一身的疲惫进了门,却看到客厅的那张硬花梨的半月桌上摆着一个大大的水晶碗,里面镇着几个冰柿子,碗底下压着一个字条:
请用。
他看那字条背面仿佛有字,翻过来一看,竟然是首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清丽可人的蝇头小楷,仿佛墨迹未干的样子,他伸手去摸,却是干的,他心口微微地有些震动,不知道为了什么。
待他再抬头时,窗外竟然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了。
他洗了手,随意地检出了一个,小心地掰开,缓缓送到口里,有些微微的涩,更多的,是入口即化的甜。他看着被染上淡红色汁液的手指,不觉长长地叹了一 口气。
他把那字小心地收了起来,夹在一本旧诗集中。
(待续)
《你在我心中》
阿塔
四
十八号明星影片公司和《小说 丛报》合办游园会。
那晚他临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去书房看了看,那里空空的,什么人也没有,他失落地拿着帽子扶着楼梯缓缓地走了下来,却看见永泽居然无聊地坐在客厅里 看着窗外。
他心里没来由的一喜,却又立刻想到:永泽怎么了?……为什么不在书房?
正想着,永泽就笑着问他:“你是要去参加明星公司的游园会么?”
他点点头,有些不解,不明白永泽为什么突然问起他的行踪来。
永泽笑笑:“我的一个朋友也要去,别的地方我见不到她,你能不能带我进去?我没有票。凭你的面子,我一定可以进去。”
什么朋友?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永泽笑而不答,他却忽然觉得不是滋味起来,但没有多问。
他带永泽去了那个游园会,只是没有想到永泽口中的朋友竟然是个日本小女孩。她有一张很素净可爱的脸,身上套着短短的日式小袍子,脚上跻着一双小小的 木屐,梳着很可爱的童花头,手里握着一个薄纱糊的团扇,使劲儿地扇着。
他看见她的时候,那孩子正坐在园子里的石凳上,不安分地晃着小脑袋,四处张望着。
永泽笑着向她招手叫道:“美惠子?”
小女孩顿时转头,看见了永泽,便尖叫着,扔了团扇拼了命一般的向他跑了过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站在他前面咯咯地笑着,说出来的全是日语,唧唧咕咕 的,子善哪里听得懂?
子善向永泽打听那个小女孩,永泽对着他笑:不好吧?语言不通不说,年龄也是问题……
他心里知道永泽只是在开玩笑,可还是不好意思起来,僵着脸咳嗽了两声,背过身去,不再多说。
其实他倒不是个拘谨的人,只是不太喜欢别人随便的态度。平日少言缺笑惯了,突然有人这么跟他开玩笑他还真不习惯。
他在角落里居然看见了占士,心里觉得奇怪,就上前去,问他道:“怎么?公董局也参与了么?”
占士凑到他耳边说低声地发着牢骚:“妈的,哪里是来游园,老子是来当差的!金生那个秃小子不知道听谁说的,叫我盯住那个日本女人。他眼睛生疮了!说 那女人是共匪?!这年头,会办事的人都死绝了!”
占士皱着眉四处瞟了瞟,压低了声音对子善说:“叫你朋友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少惹事!”他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白底素花的和服女人,微笑着走到了永泽身 边,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仿佛很开心的样子。
“是她么?”他突然有些恍惚。
“就是她!刚从日本过来的,明星公司的女演员。”占士喝了一口酒,更火大了:“这什么酒?甜得恶人!妈的!”他恶狠狠地拉住了一个穿淡蓝色布旗袍的 女孩子,“给老子换点烈的!”
那女孩吓了一跳,发着抖接过杯子,飞快地逃开了。
占士站了起来,恶狠狠地跟了上去。
子善无聊地站在那里,眼光茫然地不知落在哪里才好,扫过来扫过去,几次都落在永泽身上。每次都刚好碰到永泽的目光,永泽便笑着对他点头,他别扭地转 了过去,当作没看到一般。
永泽看他这样,竟然直直地走了过来。他吓了一跳,想要走开,却被永泽拉住。
“子善,你刚才没有看到吧?那个是美惠子的母亲,真是想不到,那么年轻……”永泽有些感叹。
他沉着脸不说话,心里忽然闷得厉害。永泽不知道他是怎么了,问他他也不回答。结果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边上,安静了半天。
后来,永泽想了想,突然学那个女人温婉的样子来:“哎呀,你是大阪的吉野先生?”
子善先是一楞,后来反应过来了,有些撑不住,竟然笑了起来。永泽似乎被子善的笑容鼓励了,于是继续变本加厉地学那个女人说话的腔调:“真是不好意 思,那个时候真是麻烦你了,美惠子很调皮呢……”
永泽又恢复了正常的口气,很客气地说道:啊,不不,美惠子很可爱呢……
子善已经受不了了,于是扶着永泽的肩头大笑起来。
游园会结束了,他们坐着黄包车回去。他本来想要跟永泽同坐一辆,可是永泽居然先他一步,上了边上的一辆。上了车又不说走,和车夫两个人嘀嘀咕咕地不 知道说些什么。他想,是商量价钱么,还商量什么,要多少给多少便好了,还讲什么?他走近的时候,永泽便不说了,转身坐了上去。他便有些失落,胡乱地 坐上了身旁的一辆车,就这样回去了。
进了大门,他却不想就这样睡了,他拉着永泽,“我们到园子里坐坐罢!”
他倒是怕永泽不乐意,可是永泽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园子。经过厨房的时候,他心里一动,推门进去取了些吴妈浸的梅子酒出来。
永泽也来过园子里,只是从来没有和子善两个人进来过。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似乎很少,只是偶尔能碰到罢了。
丁香树在月亮下面轻轻地摇晃着树枝,他们两个相互靠着坐在清凉亭里,看着乳白色的月光轻轻地笼着睡莲,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子善忽然变得惆怅起来:“四五月的时候,丁香花开的到处都是……”
老家那边的旧宅子周围都是这种紫丁香。开花的季节,老宅子仿佛漂在花海里的一叶舟,孤孤单单,没有依靠。
子善已经有些醉了,杯子里紫红色的波光微微地荡漾着,“但是我娘不喜欢那儿。”
他娘是正妻,却也只是个正妻罢了。除了那个‘正妻’的身份,她什么都没有。
他一杯一杯地喝着,一句一句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的多话。他不知道是喝了多少,到了后来说的全都是南京官话,永泽听得糊里糊涂的,有一 句没一句的应着。
永泽静静的让子善靠着,他喝得很慢,一口一口的抿着,也不醉。他看着那一池沉静的睡莲,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他在皖南的老家,想起了他的妻,他的儿。
他娘病重死掉的时候,他的小舅子在铁矿上被抓了起来, 说是私通共匪,被押到了镇上后,活活的打死了。
因为罪名是私通共匪,所以人死了,连尸首都领不回来。他咬咬牙,把家里的薄田给卖了,偷偷地贿赂了看尸的人,把尸首私运了回来,埋的时候连块木牌也 不敢立。
他之前一直在镇上教书,发生了这样的事,连镇上也呆不下去了。他带着他的妻,抱着他不满周岁的儿子子庆,辛辛苦苦逃到了义乌。
他把她们安顿下来,就去了上海,留了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默默地照看着那个破败的家。她什么也没问,也不知道要抱怨,只是要他小心。
……
再后面的事情,他就没有告诉她了。他在上海做什么,住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这些,她都不知道……
……
清凉亭仿佛浸在月色里一般,空气里都是冰冷的味道,月光在微微地晃动着,杯里的酒浆也轻轻地漾着,他们两个坐在亭子里默默地喝着酒,各有各的心事, 夜色在月光里渐渐地朦胧起来了,柔柔地盖在他们的身上。
那一夜就那么过去了。
(待续)
《你在我心中》
阿塔
五
那天晚上子善喝得太多了些,第二天早上哪里还起的来?
头沉得仿佛是硬石一般,抬起来看人都难,一说话,整个脑袋仿佛就要裂开一样 。
永泽还好,所以有些笑他的意思,“看你平常出去应酬那么多,怎么酒量这么差?”
子善说不出话来,只是坐在床上,起又起不来,睡又睡不着,心里便有些发急,仿佛有火在烧一般。
永泽按住了子善,叹气道:“宿醉最是难受,静坐吧。”
他怕子善坐不住,便给他背了些词,“你听听我有没有背错……”
吴妈榨了些柳橙汁给他,他一边喝一边听永泽背诵。有时候永泽故意出错,引得他着急,等到子善背的时候,永泽又开始挑刺,那一字又如何如何,这一句如 何如何。卧室里没有书,他们也不去拿,两个人引经据典的扯来扯去,倒像是在玩闹一般。
那一日过得倒是很快,他后来这么想。
十月初的时候,梅先生在丽春大剧院唱那《宇宙锋》,他想永泽也许喜欢,便去找人弄两张头等包厢的票。
那天下着雨,他忘了带伞,也没有开车出来,只好摇了电话找占士来载他回去,正站在剧院门口等着占士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永泽。
子善本来想叫他,但是,喉 咙却好象被人突然扼住一样,竟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同撑着一把油纸伞,两个人紧紧的贴在一起,好象……恋人一样。
他看着他们缓缓地走到了黄包车聚集的地方,他看着他用那温柔客气的声音叫到,“浦东码头。”那特别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中,清晰地流到了他的耳中。
他看着他从伞下伸出手来,替那女人整那高高的领子,看着那女人抬起手来,雪白的手臂从青色的披肩下面露了出来,碧玉镯子在腕子上微微的晃动着。那女 人把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缓缓地上了黄包车。
他看着他撑着的那把伞一直很仔细的顶在那女人的上方,然后,他看着他也上去了,看到那两个人仍旧贴的很近。
他楞楞的站在丽春大剧院的门前,就那么看着黄包车消失在雨中,直到散场。他木然地站在出口处,任凭那进进出出的男女撞着他的肩,推着他的身体……
他不是不想动, 只是好象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脑袋抽空了,他突然变得无法思考。
他默然地随着人流走了出来,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站在陌生的巷子里,身边突然经过一辆黄包车,溅了他一身的泥点子。车上那人得意地哼着的 戏文,他站定了,耳里听得清楚明白,那竟是赵艳容答她爹爹的一段唱词,流水般的西皮慢板,缓缓道来:……初嫁匡门心好惨,爹爹行事太不端,虽与匡郎 成姻 缘,难保偕老到百年……
那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冰凉彻骨,他扶着墙笑了出来,却仿佛哭一般的声音,心里想到另一段唱词:啊呀呀……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终于明白自己了。
雨依旧固执的冲刷着大地,仿佛要冲掉地面上所有的污垢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痛苦地想着,如果能把自己也冲走就好了。
……
那天回去,他看到永泽的桌上有一幅字,“青鸟不传云中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那不知是出自谁手的题款和落款狠狠地刺到了他的眼,紧紧的扯住了他的 心。
他现在忽然明白了,当年他娘读着那些旧诗词为什么会哭出来……
原来那么简单的几行字,也是可以教人心里很痛苦。
他走过客厅里的大玻璃屏风,屏风上映出他阴郁的脸色。
他恨恨的摸着自己的脸、那眉、那眼、还有那嘴角……太像了,像极了他娘,就好象她借尸还魂了一般……
他颓然地坐了下去,无力地合上了双眼。
他的娘亲是湖桥镇里方老太爷的掌上明珠,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女才子,七岁的时候就将一部《资治通鉴》在胸中记得烂熟。
……才貌双全的好女儿。
十六岁的时候,她带着一笔可观的嫁妆嫁到了吴家来。
她嫁到吴家来,好日子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后,她的丈夫在外院养了一个唱青衣的戏子,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笑过。
难道真的是新人胜旧人?
才不过短短的三个月?
那个女人恨着他,却又念着他。是的,她念着他,她念着洞房时那个男人轻轻挑起她喜帕时的微笑;念着他捉着他的手要她写“念奴娇”时笑笑的眉眼;念着 他们上南普陀进香的路上,他抱着她跨过那浅浅的溪。
新婚头三个月,他待她是那么的好,那些事她一件一件的收起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心底,当宝贝似的藏起来。这几十年,她心里念着的老爷,就是那个样儿 的。
可她更恨他。
她恨的是,他讨了个戏子来做小;恨的是,他不进她的门;她更恨自己,居然在那个贱人生了一胎后才有了子善,而且生产的时候几乎要了她的命;她恨,她 那么的痛苦得来的子善,却换不来老爷的一个正眼。
她心里满满的都是恨、都是怨、都是愁,再也搁不下一星半点对子善的爱。她总是斜斜的靠在床上,泪流不断。后来,不知怎的就生了一场大病,眼就坏了, 什么都看不到了,人也 有些疯了,老爷索性把她送回老家去了。
老爷从不正眼看子善,嫌他和他娘长的那么像;他娘也不看他,怨他不似老爷。他就那样连亲爹娘都依靠不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旧宅子里,他吃的饭都是 冷的,连家里的下人都不如。那个时候,一个下等厨子都可以骑到他的头上去作威作福。
念书的时候,私塾的老师拿他扎筏子,半指宽的竹条打起来那么恨,一下就是一道深深的血痕,落在手背上,总是过很久才能好。
他小小年纪却懂得一个“忍”字,乖得叫人害怕。他知道尽力讨好二娘,知道努力的读书,知道件件事情都要做的最好。
可老爷总看不上他,嫌这嫌那的。
子善怎么做也不称他的意。倒是子从,老爷疼他疼的厉害。
子从身体不是很好,可是毕竟大子善五岁,和子善之间仿佛有一层隔膜,总也处不好。那时宅子里的人都知道二少爷似乎很怕子从,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有 子 从自己心里清楚,他曾对子善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