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善那时是真的恨子从,他从来都没有当那个人是他大哥,他恨他,每天都要咒他,咒他快死,咒他死得很难看。
……
后来,子从的身体越来越弱,有一年三月中旬进香的途中受了凉,生了一场大病,就这样走了。
他父亲不肯再呆在旧宅子里,就带着二娘去了上海。那时子流还没出世,父亲没办法,就把他也一同带去了上海,叫他学着做事。
在上海,他居然碰到了金占士。
念书的时候,占士是他的邻座,那时两个人交情好得不得了。后来,占士的叔叔托了人,把占士弄进了法租界的公董局,占士越混越好,竟然成了华探的大头 目,只是人也沾了很多流氓气。
本来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除了时局除了国事。
……
直到他遇到了梅永泽……
……
子善一直定定地站在窗前,默默无语,直到后来,脚都麻了,他还是站在那里,靠着窗,看着门外。
那夜,永泽回来的很晚。那月色淡得仿佛没有一般,照在一身素白的梅永泽身上。子善仿佛痴了一样,出神地望着永泽轻轻地走了进来,直到永泽进了门,再 也看不见了,他这才淡淡地笑了。
他仿佛要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抛掉一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夜色中仿佛有人在回应着似的,那深深的叹息声在空旷地房间里幽幽地荡着,找不到着落。
他想要睡了……
可他站得太久,腿都僵住了,走不动,只好一步一步抓着腿向床边移去。他的腿脚仿佛灌了千万斤的锡铁一样,那么沉,那么重,每挪一步都是那么难……
终于,好不容易地移到了床上,倒下去,就再也不愿起来。
……
(待续)
六
子如逃了出去,在冬至前一夜。“冬至大于年”,当时吴家里里外外都忙成一片,不晓得怎么的就让三小姐逃了出去。
四弟子流也和子如一起逃了,家里的人正在四处搜寻,所有能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了,听说老爷也因为这个事病倒了。
他在行里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永泽也逃了,一定。
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地赶了回去,可在走廊里就看见永泽正在书房里细细地描他的美人图。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悄悄地退了出来,默默地坐在客厅里,心里却突然变得很空。他茫然地站了起来,想要上去找永泽,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他子如出 逃的消息。
最后他出去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荡着,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结果走到了占士那儿去。
占士叫了局,正在喝酒取乐,他本来心情就不大好,看到占士这样就有些不高兴了:“总叫那些女人来干什么?”
占士看到他仿佛大吃一惊的样子,慌忙拉他到了内室,摸摸鼻子,问他道:“你怎么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一时答不出,楞楞地呆在那里。半天,他才说:子如和子流……逃走了……
占士一把推开了他,大刺刺地坐了下去,翻了翻白眼然后说道:“这算什么?他们都走了还不好?你家老爷子就只能靠你了……”
他忽然生气:“占士,你说的什么话?!!我能不担心么?”
占士忽然抬头看他,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竟教他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占士看了他半天,摸了摸下巴:“好!这事先不提,子善,我一直想问你句话。住在你那儿的那位,叫梅什么来着的?”
“梅永泽。怎么?”他突然有些心虚。
“那个姓梅的,平常都和什么人来往?”占士一直盯着他不放,神色很古怪。
他有些莫名其妙,“他不常和人来往。”
占士冷笑:“子善,我早就告诉你: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那个人什么来历你都不知道,居然就留他住下。”
他有些不快:一个教书先生,能有什么来历?
这话说完他却突然有些心惊,他抬头看着占士冷冷的眼睛,惊疑不定地问道:“占士,你什么意思?”
那时突然有电话摇了进来,占士很快地接了起来。那边说了半天,他一直在点头,到了最后,他面露喜色,嘱咐道:“马上上报。”
“那个姓梅的,”占士挂了电话,转身看着他,顿了顿,终于说了出来:“那个姓梅的,是共产党的特务头子……”
他没站稳,身体晃了晃,他用力地扶住了冰冷的墙壁,定定地看着占士,一脸的不相信。
占士冷哼道:“金生他们刚把他抓回来!那个姓梅的现在在巡捕房。”
他心底一震,大声地叫了出来:你们怎么能随便抓人?
占士缓缓地坐了下来,“告诉你,就算这牢里都是错抓的,他决错不了!他是被指认的……”
他慌了神,说话都不加以考虑就脱口而出:“如今不是讲民主讲人权的么 ,是共产党又如何,你们怎么能随便抓他?”
占士干脆拿了巡捕房的逮捕令出来给他看:“他是共匪,中情一科的特务头子!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有目的的!你还给他说情?”
占士悻悻的举着那张薄纸,使劲的向空气摔去。
……有目的?……
他木木地看着占士,身体硬得仿佛绷紧了的弓。
占士冷笑,“住在你的公馆里,多好的掩护?子善,你被他利用了!还跟他称兄道弟!”
他一怔,“嗵”地一声倒在了硬硬的木椅上,整个人都呆掉了。
占士已经出去了,取了些钱,把那些酒女统统都打发走了。
啊!他恨恨的一拳捶在墙上,他骗他!
鲜红色的血,顺着发黄的墙壁缓缓的流了下来。
一滴一滴,轻轻地敲着地面。
他的双手紧紧地抠着木扶手,眼泪,不知怎么的,竟然就流了下来。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就在热水下面冲的湿透了。
冲了半天,竟然才想起来占士曾经说过的话:“那个姓梅的现在在巡捕房。”
那恶狠狠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吓了他一跳,他顾不得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就那样不顾一切地推开了永泽的房门,大声地喊着永泽的名字……
空无一人。
房间里的东西被整理了,但都不在原位上。
他无力闭上了发涩的双眼,心里痛得无法形容。他捂着脸坐在永泽原先坐着的地方,想摇电话出去,手却抖得厉害,根本不成。
后来,他叫了下人摇了电话去找占士,占士却不在。
他坐在那里,很久很久,连地板上的水迹都干透了。
他握紧了双手,原本是一团乱麻的心里渐渐有了主意。他换了一身衣服,自己开了车出去。
他站在巡捕房的外边焦躁的踱来踱去,等着占士从局长那里回来。冷风吹的他脸上生疼,他低下了头,把脸藏在领子里面,默默地注视着门外进进出出的人。
占士回来的时候满脸的得意,撞上子善后,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一张脸,难看得厉害。
“占士,让我见见他,我有些话要问他。”子善小心地请求着。
“不行!他是要犯!”占士一口就回绝了。
“占士!?”子善没想到竟会被拒绝得这么干脆,还想再要说些什么,“占士,就算是帮我,你……”
占士竟然怒了起来:“他娘的,吴子善!老子是为了你好!他是要犯,要犯!!!”
“也许我能说服他……”他无法就这样放弃,做着或许根本无用的努力。
“算了吧!那么打他都得不到什么!”占士对他的话根本不屑一顾。
安静……短暂的安静,但是很快就被子善狂躁的叫声打破了。
“把他给我!”他愤怒地只是重复那一句话,他们打他!他也不是不知道,他们从来就是这样对待政治犯的,可他居然忘了!
占士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我会被处分的!……莫谈政治,是你教我的吧!”
“求求你!”他几乎都要流泪了,占士沉默了。
“求你了,占士!”他继续苦苦地哀求着。
占士看着他,脸色沉得可怕:“子善,你给我放明白些。他不是你大哥,你不用这样。”
他楞住了,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占士拍着他的肩:“子善,你的心病我明白得很。可这么些年了,你还想什么?你大哥就该死!你只不过叫他早死了些日 子!”
他拼命的摇头,他当然知道,不是为了这个缘故。
占士瞪着他,发青的眼珠子几乎要暴出眼眶一样,子善咬着牙,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过了很久,占士用力地把头上的帽子扯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凶巴巴地对他吼着:“老子兴许要吃回枪子儿,你晓得勿?”
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可还是什么都没说。
占士终于让步,扭过头去满是火气地对他说道:“人你带走,不过我的弟兄要替你放放哨!而且明天早上必须带回来,有什么话你就赶快说吧!!”
他想要说些什么感谢的话,可占士根本不看他,只是叉着腰站在窗户前面,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在占士背后深深地吸着气,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转身要走的时候,占士却突然叫住了他:“记得那个日本女人么?……她是中国人,是共产党日本支部的, 现在也在我们手里。”
他一怔,却没有回头。
他心里想起那天永泽对他感慨的样子:“那个是美惠子的母亲,真是想不到,那么年轻……”
原来他早就认识她……
他回到了家里。
带着永泽,身后还跟个两个便衣。
(待续)
《你在我心中》
阿塔
七
永泽的衣服还是清晨的那套月白色的衫子,只是已经污脏得看不出本色来了,黑红色的血迹一块一块地锈在前襟和下摆上,刺得他眼痛。
永泽的样子很虚弱,眼睛半睁着,仿佛看不清楚似的,过不了多久又缓缓地合上了。
子善小心地把永泽抱到床上,轻轻地想要揭开他的衣服,却发现在好些地方,那衫子已经和伤口结在了一起。那伤口像是被鞭打而留下的痕迹,又像是火钎子 落下的印子。
他想要替永泽清洗身体,所以狠了狠心,伸手想去撕开那衣服。只是动手的同时,不管多么的仔细,怎么小心的放轻了动作,却仿佛还是能够听到那血肉剥离 的声音一 般。
随着那细小的声音一起到来的是无法控制的眼泪。他仿佛触了电一般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而双眼,很快就被泪水模糊了。他不得已地转了过去,背对着永泽, 在暗 中用力地攥紧了双拳。微微有些长的指甲狠狠地镶进了掌心里去,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样倒能令他好受些。
“其实,并不是很疼。”永泽忽然出声,好象是在对子善说,又好象是在自言自语,“后来已经没感觉了……”
子善听到这样的话,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他几乎就要站起来大声地骂上这个人几句,仿佛只有这么做心里才不会那么难受,可是他还是忍住了。
他看着永泽,心里好象有惊涛骇浪在汹涌澎湃着一般,他问他:“……从一开始,……你就是有目的。”
永泽轻轻的笑了笑,并不否认:“是有那个想法……”那声音柔柔的,细若游丝。
“你不否认?”他激动起来,大声地骂道:“你真是……卑鄙……”
后面的那两个字倒是说出来了,只是声音却小得几乎听不到。
永泽只是微微的笑着,什么也没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你有没有……当我是朋友?”他问永泽。
满心的怀疑、痛苦还有脆弱,都随着那句话一起满溢了出来。
永泽已经合上了眼睛,他很费力地喘了口气,然后轻轻地说道,“你是我这一生最好的知己。”
子善的身体抖得厉害,仿佛被这句话深深地震到了一样。他低下了眼睛,抿抿嘴唇,伸手把那张从占士那边带回来的纸放在永泽的面前,他说:“那好,永 泽,你在这份声明上签个字!”
永泽轻轻地咳了起来,他说:“要签我早就签了,何必等到今天。”他的脸上一直挂着平静的笑容,看不出来有什么心情的波动。
“你会被他们整死的!你到底想要怎样?!”子善愤怒却又悲伤地喊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这样有什么了不起吗?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吗?”
永泽低下了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我给我全部的财产,你拿去交给你的什么青鸟,丁香!”他气愤,却又苦苦的哀求着,“签个字吧!”
永泽苦笑地问他:“子善,我是要犯,是半死之人,你何苦?”
“你会被他们弄死的!”他揪心地看着永泽,“你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永泽缓缓地抬起了头,睁大了双眼看着他说道:“子善,我就是被出卖的……你要我再去出卖别人?”
“……可是,你只要签字就可以了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很难堪地解释着。
“……你太单纯了,子善……”永泽还在微笑,可是平静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感情。
他还想要说些什么,永泽轻轻地叹着气,对他说道:“子善,其实你根本不必这么帮我。”
“为什么这么说!”他吃惊地看着永泽。
“吴子善,你看清了,我不是你大哥。”梅永泽苦笑着提醒那个一直在拼命劝说他的人。
可是,那个人却突然发怒了,低低地咆哮着:“我当然知道!” 他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些话。
“你一定觉得我利用了子如……后来又利用了你,是吧?”永泽静静地看着他:“我和你大哥很像……”
“不,不是,永泽,你错了,”子善开始摇头,冷笑着说道:“我从来不当他是我的大哥……”
吴子从的死因,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那两年,他常常在子从的茶里下药,每次的剂量都很小,所以子从从来都没有察觉到。
而受凉,也只不过是发作的一个引子而已。
这件事只有占士知道,连药,也是占士帮他弄来的。
他会那么做,只因为他恨吴子从。
那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那个人,总是在深夜走到他的床前。
多少个夜里,那个人就如同野兽一般的蹂躏着他,撕裂着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上发出令人作呕的喘息声。
在那些无法清醒的噩梦里,他永远被绑住了手脚,永远被堵住了嘴,永远挣扎不得、摆脱不了。
冰凉的夜色,狂躁的肉体,还有赤红的鲜血,沉寂的黑夜中,那就是他的世界。那些纷乱而且肮脏的回忆在无数个黑色的夜晚里拼命的纠缠着他,没有出口的 梦境里永远充满了罪恶的味道,紧紧地包裹着他,让他无法呼吸。
然后,就那样,窒息而死……
除了占士,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身上的伤痕。
而占士,也不知道那些伤痕的真正来由。
所以,他要那个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