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躺在床上,呼吸着属于彦斋的味道。清铃强迫自己不要乱想,可是脑中塞满的全都是彦斋的身影。他的身形就如初见时那样,并不十分高大,大约只比他略高一些而已。可是今天看他退去上衣劈柴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的身体有多大的差距。彦斋的身体虽没有明显纠结的肌肉,可是优美的线条和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仿佛一柄出了壳的剑似的,充满力量。而他自己呢?因为从小练习歌舞伎,身形也还算优美,可是和他比起来就好似少年一般,显得过于纤细瘦弱了。自己给人的感觉,还是偏向于还未成年的若众吧,已经二十一岁了的他,甚至还留着额发。
今天他又出去了,没说到哪里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就这样离开了。对他而言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向他交代的人吧,所以他才会什么都不说。他没有问,是因为知道即使问了他也不会回答,而他嘱咐了他要早点休息,这就够了吧。至少,他没有忘记他的存在,至少,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关心他,想到他的,他可以这么认为吧......
这么安慰着自己,清铃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看见自己和彦斋聊天,自己不知道说了什么让的彦斋露出了笑容,他的笑容很温暖,一如他身上的太阳的味道般温暖和煦。清铃笑了,就这么一直微笑着,直到天明。
第三夜
彦斋没有回来,清铃坐在门口等了一天。什么也没有吃,只是一直等着。
夜深,清铃趴在桌边睡着了,朦胧间他仿佛看见彦斋推开门进来,可睁开眼一看,寂静的小屋中,空荡荡的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第四夜
彦斋还是没有回来,清铃开始担心。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出去找他吗?不知道他去了那里的自己一定还没到找到他就被抓回去了。
焦急的在屋中走来走去,清铃勉强自己吃了一天前彦斋从即使带回来的馒头,可是刚吃了几口就全部吐了出来。胃被绞似的痛......
躺在床上,彦斋的味道已经快要要消失了。把头埋进被褥中,泪滑下脸颊"快回来啊,彦斋,你到底去了哪里?快回来啊。"清铃从不知道自己会这么依赖一个人,他们才相识四天,他除了知道他的名字是柳生彦斋以外,对他的事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他就是相信他,依赖他,甚至是爱上他......
爱上他!?
惊觉了这一点,清铃的泪流的更猛了。他凭什么爱上他?就他着副残破的身体还有资格去爱人吗?被他爱上的人一定会觉得很恶心吧。老天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既然让他遭遇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还要让他遇见他,让他爱上他呢?他不该逃出来的,就那样悲惨的死去或许还比较好,因为他至少可以以自由为希望而活下去。可是现在......如果被他否定的话,那他一定连活下去的唯一希望都没有了。
越想就越觉得悲伤,清铃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含着泪进入了梦乡,而在梦中......没有他......
第五夜
仿佛是陷入了梦境的黑暗中似的,清铃昏睡了很久。等醒来时已近晌午。两日未进食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下去了,清铃只能躺在床上,时睡时醒,昏昏沉沉的直到黄昏。
清铃看向窗外。原本耀眼的阳光,现在只剩桔色的余韵。已经是他离开后的第三天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清铃的心情十分复杂,对彦斋的担心,对自己的厌恶,对未来日子的惶恐......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一起,压的他几乎不能呼吸。因为发现了自己对彦斋的感情,让他觉得更加自卑。七年的禁脔的生活,让他都快忘了原来自己还能爱人,一直都是被迫的承受着的他,原来也还能够动心。可是那七年的记忆就好像枷锁一样,牢牢地锁着他,让他逃不开,也忘不掉。他是不配爱上任何人的,象他这样肮脏的人,能得到自由,就已经是老天对他最大的恩赐了,他凭什么还要要求更多呢?
蜷缩在床上,早已红肿的双眼已经流不出泪来。清铃只能茫然的睁着眼,毫无焦点的看着不远处......
第六夜
已经快要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清铃陷入几乎不能感觉时间流逝的暗夜中不能自拔。如果就这么睡去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是不是就能回到最初,那什么都不曾经历,最幸福的时光?
如果不"想要"的话,是不是就不会痛苦了?清铃不知道该去问谁,谁又能回答他呢?四处都是漆黑一片,伸出手,他什么也抓不到......
第七夜
彦斋回来了。
从深沉的昏睡中醒来的清铃,朦胧间睁开眼就看到彦斋坐在桌边。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碗里,传来一阵阵米粥的香味。
彦斋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原本和煦如阳光的味道如今却似乎参杂了一些其它的什么味道,变得不再似以前那么温暖。
"醒了吗?喝点粥吧"说完彦斋便端了粥,坐到床边。"我不在的三天,你都没吃东西吗?何必如此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我......我自己吃。"见彦斋又要喂自己,清铃红了脸,伸手要接过粥碗。
"你捧得住吗?你已经打破了我一个碗了。"彦斋平静的说道。
脸红的好似火烧一般,清铃只能认命的吞下一勺勺送到唇边的粥。
粥煮得很浓,也很稠。已成糊状的米粒顺着喉际滑落,在唇齿之间留下一抹余香。
"以后即使是一个人也不要不吃东西了。"好似遗言般的叮嘱,可是清铃没有注意。
"为什么?"清铃问"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是吗?为什么要关心我?我死了的话,你反而会比较轻松吧......"心底许久的疑惑,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口。原来也许还可以继续这样暧昧不清的延续下去,可是在明白了自己心情的现在,他需要一个答案。如果最终是失望,那么就不要再给他期待的时间了。
停下了喂粥的动作,彦斋看向清铃。"我不管你的话,你会死吧?我所经历的杀戮已经够多了,已经不想再看到什么人在我面前死去了。"
"所以,就算不是我,你也会这样对待他吗?"清铃问的心碎。意料中的答案,如此简单,却如此残酷。
"是的。"故意忽略掉在清铃眼中看到的心伤,也忽略掉自己心底蠢蠢欲动的真实,彦斋说到"所以即使不是你,我也会照顾他的。"
"是吗?"明明已经一再的告诉自己不要抱有期待了,已经习惯了"失去"了的自己,应该不会再因为"失去"而痛苦了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还会痛?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能再因为"失去"而哭泣了,可是,滑落脸庞的湿湿的,咸涩的液体又是什么呢?
手指温柔的擦去清铃满脸的泪水,"不要哭。为什么我总是看到你的眼泪呢?"彦斋的声音似乎多了几分温度。
泪水模糊了视线,清铃努力的睁大眼,想要看清此刻彦斋的表情。可是目所能见的只是一片水幕,连他的脸也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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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再多休息一下吧。"彦斋边收拾碗筷边说道。
"我没关系的,今天天气很好呢,我想到外面晒晒太阳。"说着清铃用手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可是虽说已经吃过粥,可是依旧虚弱的身体只凭他自己的力气还是无法支撑,手一软,清铃又跌回到床上。
"啊!"清铃发出一声惊呼,原来是彦斋居然一言不发的把他从床上抱起,为了防止自己掉下去,清铃急忙以双手环住彦斋的颈,顺便把自己红透的脸颊迈入彦斋的怀中,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如此不知羞耻的欣喜模样。
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沐浴着夏季中因前几日的雨而带来的珍贵的凉风。清铃看着不远处整理月见草的彦斋。心还在为刚刚被他抱在怀中而雀跃不止。可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只会让自己已经沉沦的心越陷越深。那怎么办?虽然已经知道自己对他而言并非是什么特别的存在,可是心却执著着那如星光般渺茫的希望不愿放弃。或许他只是在骗他,或许他是有什么苦衷,因为那样的温柔不会是假,那样的温暖不会是虚。所以他宁愿欺骗自己相信,他至少有那么一点点是特别的,是不同于其他人的。即使心中不敢奢望他会回应自己的感情,可是至少......至少对他而言他是有那么一点,哪怕是万分之一的特别他就满足了。
才只是一天的时间,他居然变得这么贪心,这样的身体还想要得到爱?不断的否定自己,是为了断念。可是,人一旦"想要",就会不断的要求更多,更多。永远不会满足......
"我很喜欢这里的月见草。"对着彦斋,清铃大声说。"他的花,黄色的小小的,很漂亮。"
"月见草一生只开一次花,花谢了,草也就死了。"
"那你为什么要种月见草?"
彦斋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的整理着。而看着彦斋背影的清铃,也一时无语......
晚饭,隔桌相对的两人......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种月见草?"没有放弃下午的问题,清铃想要知道多一点关于他的事。
抬头看了眼清铃,彦斋缓缓的说:"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时候,正是秋天。在花丛中他的花小小的,一点也不起眼。没有牡丹的娇,不及玫瑰的艳。可是我就是被他可爱的形态所吸引了,没有理由。直到住在这里后,就种了着一片。"
惊讶于如此容易就得到的答案,清铃停下了吃饭的动作"这是你第一次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我不喜欢说话。"彦斋低下头,夹起一块鱼干。"语言很多时候什么也表示不了。"
"可我喜欢听你说话。"清铃顿了顿"你的声音很好听。"
"自从你来了之后,我的话已经多了很多。"
"一个人,不寂寞吗?"清铃最害怕的就是寂寞。他讨厌一个人的日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说话,给自己听......
"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很自由。"
"不会习惯的。"清铃的语气有些激动"没有人会习惯寂寞。你说你习惯了是因为你没有和别人一起生活过。你之所以会救我也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是因为可怜我,觉得‘不救我的话,我就会死'。而是你想有人参与你的生活,因为你寂寞!你那么细心的照顾我也只不过是为了实现你自己的存在感罢了!"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清铃偷偷瞄了眼彦斋的脸,发现他竟毫无反应。受惊之余,不由得佩服自己的大胆。没想到自己会开口训斥他。他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而且自己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现在还......
他好想哭哦......如果他讨厌他,赶他出去怎么办?早知道就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了。以前的他不会这么尖锐的说话的啊。以自己的考虑方式去评论别人的生活,如此任性......是七年的禁脔生活改变了他吗?清铃不敢想。
一顿饭吃的清铃胆战心惊。彦斋自那之后就没有再说话了,而他也不敢开口。
饭后,彦斋独自来到屋外。他不想看见清铃。谈不上讨厌,此时他就是不想看见他的脸。寂寞吗?也许吧......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事实竟被一个只认识不到十天的人一语道破。可是,就算是寂寞又怎么样?这样寂寞的日子也不会有多久了,多一个不算讨厌的人一起过完它,其实也并不坏不是吗?
这次的事件之后为什么还会回到这里来,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家"吗?还是因为有个人在等他回来?又或是因为他不回来的话,他就会死?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也许的确如他说的那样,自己只是因为寂寞也未可知......
在屋内的清铃看着窗外的明月,脑中一片混乱。过世的双亲,在他身上加注了无数痛苦的执事山城,情之所系的彦斋......一切好像窜花灯似的在脑中闪过。他已经不恨了。能得到自由他已经满足,遇见彦斋更是上天给他惊喜。就算现在对彦斋而言他不是什么特殊的存在,以后也不会改变也没关系。今生能够与他相遇,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幸福了。他已经没有被爱的可能,但他至少还有爱人的能力。就让他抱着这份爱终老一生吧。
第八夜
清晨
又是一个雨天,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屋内的两人,相对而坐。才几天的时间,清铃就已经习惯了和他相对时那无言的沉默。无关乎寂寥,清铃反而开始享受着这无语的亲昵。没有看彦斋的脸,清铃看向窗外。雨从昨夜就没有停,曾听说过雨水是神明为了洗净尘世间的一切而降临的至洁之水。那么,他如果在雨中的话,能不能洗尽那好似附骨之蛆般粘着在他身上的污秽呢?
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清铃的思绪。
彦斋的喉间好似同时被千只猫的利爪给刮扯着似的,又痒又痛。只有不断的咳嗽才能稍微缓解。接过清铃递上的茶水,送到唇边轻抿一口还未来得及咽下,便感到一口甜腥从胸腔直冲上喉头......"噗......"暗红色的血,溅了一桌。点点血痕好似竹泪般装饰着竹制的青色桌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震撼,清铃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站在一边,等着彦斋自己解释。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彦斋用袖子擦去了唇边的血痕,说道:"我中毒了。"抬头看了眼惊讶的清铃,他避开清铃的眼光,"我原本是维新派的志士。从小学习柳生新阴流的我,十四岁开始练习居合术。十八岁,在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的时候,我加入了维新阵营。现在的幕府政权就好像是被白蚁侵空的木头,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我想要用我的双手去改造他,开辟一个新时代。于是我加入维新派,奉行‘天诛',成为一个人斩。八年,八年的人斩生活使我的双手沾满血腥。从最初相信可以凭借自己的刀来开创新时代,到厌倦斩人的生活,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幻想。我麻木的执行这一次又一次的任务,直到在戊辰战争中,我被砍中了右腿,从那时起,我的人斩生活被彻底的画上了句号。维新政府不会需要一个残废来增加他们的负担的。于是我离开了,到这里来住下。等待死亡......"
结束了不算冗长的叙述,彦斋没有抬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清铃,在知道了他的过去的现在,他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他呢?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个侩子手的事实也不会改变。他的双手沾满了那些和他无怨无仇的人的鲜血,怎么也洗不干净。
两年远离杀戮的生活并没有使他忘记曾经的过往,只是他强迫自己不要想起而已......现在能再次提起,不是说他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切,而是,现在不说的话,以后......也许就再没机会说了......他不是神,所以,他不会强到能够放弃诉说的权利。
"你为什么会中毒?"没有要彦斋看向自己,清铃的一颗心全因听闻他中毒而担心不已。
"几天前我去城里,原本只是想购置一些生活用品。可是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以前交过手的一群幕府忍者,打斗中我中了飞镖,镖上有毒。毒性发作的很快,勉强把剩下的忍者解决,毒已经蔓延开来。于是在外面住了几天让身上的伤恢复一些,所以才会迟回来。"
"让我看看伤口......"颤抖的说出口,请铃已经顾不得羞耻了。那些全是多余的,如果失去了他,他所坚持的所有还有什么意义?
迎面看见的是清铃眼里的坚持,彦斋脱下上衣。左肩上的伤口还尚未完全愈合,狰狞的紫黑色印记仿佛在嘲笑这尘世中的一切。大概是因为毒药的关系,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清铃颤抖的手指,轻抚上彦斋的伤口"痛吗?"语调中俨然已有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