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山料不到这件事竟无疾而终,忙带小木一同出来,轻轻地吁了口长气,心中暗道侥幸,身上冷飕飕的,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回到家中,却是一室的寂静,妻妾儿女均不见了踪影,令锦山很不习惯,怔了半晌,这才带同小木回到莫忘园中。
小木今日受惊不小,一直紧紧拉着锦山的衣袖,亦步亦趋,简直如惊弓之鸟一般。
锦山抱着他温言抚慰,然而心中明白,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次日公主和谢小姐都没有回来,再次日仍没有回来,连个口信都没有。
锦山正在烦闷,朝里又有旨下来,只说因行事不谨,暂停了他的一切职务,着在家闭门思过。
锦山心中雪亮,知道还是因为小木的事,圣上恼了,再有公主的哭诉、太后的不满,所以才随便寻了个事由,将自己停职。
他无可奈何,只好闲在家中守着小木,想等着暴风雨自然过去。
然而日复一日,竟是没了半点消息,他也不敢进宫去寻公主,上谢家去呢,人家闭门不见,偶尔在街上遇到同袍,大家都跟他打哈哈,同情几句,脸上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谁让他这几年平步青云,运气好得着实令人眼红,于是暗中妒忌的可不在少数,如今见他遭了冷遇,说不得便觉称心如意,恨不得他再倒霉些才好。
锦山心中有气,又发作不得,恨恨地回到家中,摔东西出气。
小木不明白他的心事,小心翼翼地陪在旁边,什么忙也帮不上,暗自着急。
锦山见他乖巧可爱的模样,心中怜惜,知这件事虽然由他而起,却怨不得他,伸手将他搂在怀里,轻言安慰,两人不理世事,竟是难得的悠闲自在,锦山不用再顾及两房妻子,只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小木的身上,两人翻云覆雨,纵情享乐。
转眼过了一个月,朝中竟似忘了有他这个人一般,连奉禄都停了,虽没明说革职,但大家揣摩圣意,自是对他冷淡到了极点。
胡锦山本是雄心勃勃的一个人,自负有凌云壮志、经纬之才,这几年来苦心经营,好不容易爬到现今的位置,有了不错的业绩,眼看着荣华富贵、前程无限,如何奈得这样的冷藏?自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整日愁眉苦脸,这时再见到小木讨好的笑脸,那一样俊美无铸的面容,从前令他爱不释手,如今却是心生厌烦了--都怪他!要不是他长得这么妖媚,何至于引来这样的滔天大祸!
小木如何明白他的心思?只一味地乖顺讨好,想让他一展笑容,可惜白费了好多力气,只得到几个白眼。
这天小木又做了自己拿手的松子糕送给锦山,锦山却恼怒起来,掀翻了盘子,香喷喷的松子糕滚了一地,小木吓得眼泪汪汪的,手足无措。
锦山见他如此,心又软了,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不想吃,你让我自己呆会儿吧。"
打发走了小木,他独自垂头丧气地坐在书房,四下里冷清清的,主母不在,下人们也日渐懒散,干坐了半日,竟连个端茶送水的都没有。
"来人--"他喊了一声,无人应答,再叫一声,还无人答应,他恼火起来,冲出门去,把撞见的第一个仆人骂得狗血淋头,正吵闹间,他一个同朝的朋友来访,这才使他恢复了理智,平了平气息,引客人进屋坐下。
来人是他一个平素比较要好的朋友,听了他的一大堆诉苦,笑了一笑,道:"锦山兄素来机智,怎么在这件事上,竟愚了起来。"
锦山一怔,忙问端详,那人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想想,究竟此事是因何而起的呢?"
锦山与他交厚,也不避讳,便将小木之事说出,那人抚掌笑道:"着啊,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既然由他而起,当然也要着落在他身上解决。"
"你是说......"
"锦山兄,你说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个......"
"呵呵,你我都是明白人,也不用打什么谎话,不就是为的名利二字么?只要有了名、有了利,这世上的事,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锦山心中赞同,然而......
"当然,这名和利固然重要,却有一样更重要的--命。"
"嗯?"
"你想啊,如果命都没了,名利又从何而来呢?又有什么用呢?"
"这--"
"咱们在朝中为官,皇恩是最最重要的,得了圣上的眷宠,自然可以平步青云,而一旦触怒了圣上--"他冷笑一声,端起茶杯,噙了一口茶,却不再言语。
这道理锦山如何不懂?只是--只是--难道要他舍弃小木?这却如何能够?可是如果一味地跟皇帝硬抗,这后果......
"令弟天生绝色,竟然连皇上都动了心,锦山兄你专美于前,真是好福气啊。"那人嘻嘻笑道,毫不掩饰地艳羡。
"唉!"锦山苦笑一下,从前他倒真是这样想的,总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好,不但官场得意,妻妾儿女俱全,还有小木这样的可人儿倾心陪伴,实在快活得如神仙一般,可如今......
"要说呢,这件事也不是全不可解。"
"哦?"
"你想,皇上不过是喜欢上了小木,恨你自己藏了美人享受,竟忘了做臣子的本份。咱们做臣子的,当然是有什么好东西先要献给圣上,对吧?再说了,你明明做了驸马,就当对公主一心一意,人家公主宽容大度,竟然允许你娶二房,你本来就应该偷笑了,竟然还不知足,弄了个男宠在家里,这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锦山无话可说,又叹息了一声。
"如今只要你肯低头,将小木送入宫去,讨圣上的欢心,再好生向公主陪个不是,接了她和孩子回来,这不是两全齐美,一天云彩满散么?"
"这......"锦山满心的不情不愿,叫他把小木拱手送人?这可不是要了他的命根子么?他冷下脸色,一时无语,那人也不再说,告辞而去。
夜里,锦山搂了小木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白天的谈话在脑海中不断地翻腾,搅得他心神不安。
舍了小木?怎么能够?多年的情份,倾心的爱恋,怎能忍心割舍?
可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锦绣的前程,难道就不顾了么?况且,如果自己再一味地违逆下去,到时可能的结果,可能也不只是丢官罢职吧?
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
他忧心如焚,数日间愁得头发几乎都要白了,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狠下心来,亲自上了折子,说自己想携弟前去给皇帝请安,顺便探望公主和孩子。
折子递上去,却几日没有动静,越发令他寝食难安,好不容易宫中来人传话,不冷不热地同意他进宫,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放回了肚中。
可是,又该如何跟小木解释呢?难道直接告诉他,自己不要他了,把他送给了皇上?这却如何说得出口,他又如何能够答应?
一想到小木从小就对自己无比依恋,十年的情份,如今竟要一刀两断,这不是拿刀子剜自己的心么?他那么纯洁无辜的一个孩子,却又如何能承受得住?他入了宫,可以预见的命运,不就是......他却如何受得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小木性情温顺,对他向来百依百顺,也许......也许可以说服他,就说是为了小山哥哥,要他......要他......
锦山的眼泪止不住地滑了下来,哭倒在桌子上,将桌上的东西全推到了地下,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他拼命地拉扯自己的头发,咬自己的手,恨不得立时死了,免去这无穷的痛苦和耻辱!
然而哭了半日,该做的事还是得做,他强忍着悲痛,来到莫忘园中,小木一见他来,笑得如一朵花般迎了上来,乖巧地抱住了他,那样的温柔依恋,让锦山的心中更像刀割一样的痛,泪又滑落下来。
小木吃惊地望着他,伸出柔软的小手,轻轻为他拭泪,焦急地亲吻他,想要安慰他。
锦山忍无可忍,猛地把他抱到床上,疯狂地亲吻他、爱他,恨不能两人一起在极致的快感中同归于尽......
次日他给小木换上洁白的丝袍,这种颜色,最能衬托出小木清澈纯净的气质,将他的美貌显露无余。然后带小木上了马车,直奔皇宫。
在车上,他细细嘱咐小木,自己带他去宫里接嫂子和小侄儿,然后......小木得留在宫里一段时间,因为......太后很喜欢小木,想要他陪伴几天,小木一定要乖,要听话,人家让做什么都得照做,这是为了小山哥哥,为了公主嫂嫂,为了小侄儿,也是为了小木自己,等过些日子,哥哥就会来宫里接他,那时大家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一边违心地说着这些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锦山望着小木明亮得像宝石一样的乌黑双瞳,心痛得像要滴出血来,这可怜的孩子,一入了宫去,可不是小羊儿入了虎口么?他这样不通世务的性子,怎么能够自保周全?
只盼皇上能够怜惜他,真心宠爱他,可是,一想到小木雪白娇美的身子,要被别的男人任意享用,他的心里像火烧一样,又酸又痛,咬紧了牙关,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小木光嫩细滑的脸颊,慢慢下滑,落在他的脖子上,缓缓收紧,真恨不得就这样扼死了他......
然而,他实在不舍、不愿,也不敢这样做,向皇帝献上小木,自己今后的地位会更稳固,而如果没有了小木,自己也就前途未卜了......
小木伏在锦山怀里,感觉到他的不安,自己也惶恐起来,无助地揪着锦山的衣襟,眨着大眼睛,浑身颤抖。
"小木,你一定要听话,不能......不能反抗,听到吗?那样......会伤到你的......"锦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落在小木乌黑的头发上。小木怔怔地听着,还是不明白。
*9*
夜风呜咽着,锦山站在高大的宫殿之外,望着里面的灯火辉煌,心如油煎,刚才他把小木送了进去,哄他在里面乖乖呆着,只说自己要去接公主和孩子,逃了出来,却把那个无辜的少年,留在了危险之中。
然而又舍不得便走,在殿外傻呆呆地直站了半个多时辰,还是迈不开步--这一去,只怕便是咫尺天涯,那润玉一般的爱人,今生,还能得见么?
他......
我......
皇上......
不敢再想,锦山狠了心,掉头往外走去。
刚到花园外,忽听后面吵嚷起来,脚步声纷乱,好象有人向他追了过来。
才回过身,一道白色的人影已疾扑了过来,撞在他的怀里,是小木!他浑身颤抖着,紧紧抱住锦山,焦切地望着他的眼睛,那双乌黑明亮的眸中,满是惊慌和哀恳,锦山知道他在求恳自己:"不要离开我!"
"小木......"锦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心里在哀号: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啊!可是,如今这情形,却又怎能由得了你我?
后面追过来一大群太监宫女,拉住小木,就向回拖,小木拼命挣扎着,抱住锦山不松手,那些人用力拉他,就连锦山一起拉得踉踉跄跄地向回走,小木呜咽着,泪水疯狂地倾泄下来。
"小木,听话,松手......"锦山也哽咽着,去掰小木的手,哭道:"你乖乖的,哥哥过些天来接你......"
小木拼命地摇头,用力拍打拉着他的人,不顾一切地要扑进锦山的怀里,只有在那里,他才觉得安心,然而......
"小木!"锦山无力地站在当地,伸出手,却够不到小木的手,只一步、只一步之差啊,他迈不过去!
小木啊啊地叫喊着,挣扎着向锦山伸出手,他向来不肯出声的,以自己不能说话而羞愧,这时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求恳小山哥哥不要丢下他,他害怕,为什么这些人要强迫他呆在这里,在这陌生的地方,这些恶意的人们......
几个太监牢牢制住了小木的胳膊,反剪在身后,用力拖着他向回走,小木拼命地哭着,啊啊地叫,眼睛紧紧地盯着锦山,哀哀地求恳。
"小木!"锦山的心都碎了,泪水模糊了视线,浑身颤抖着,几乎不能呼吸。
突然小木猛地跪跌在地上,扭动身体,死也不肯走,七八个人都按不住他,一个太监恼火起来,在他肋下踢了一脚,小木痛得弓起身子。
"放手!"锦山疯了一样扑过去,一把将那个太监推了个四脚朝天,紧紧将小木抱在怀里,这是他的小木,向来当做心肝宝贝一样的宠着,谁敢伤害他?
小木呜呜地哭着,紧紧抱住锦山,满心的委屈,化做了流水一样的泪,打湿了他的衣服、灼烧着他的心。
旁边众人怔了一下,又拥上来分开二人,锦山挣扎了两下,然而被人一句"驸马爷,请自重!"打消了全部的气焰,双腿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直想往地上跪倒,小木哭叫得更大声了,疯了一样的挣扎,然而,抵不过人多力大,被硬生生地拉开了,他扯住锦山的衣襟,死不松手,锦帛"嘶"地一声被撕裂了,这尖锐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切断了锦山和小木的十年缠绵,锦山泪眼模糊地望着小木被越拖越远,那绝望的眼光,像利箭一样刺伤着他的心......
"小木,听话,别挣扎了,会伤到你......"他喃喃地低语着,终于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哭得像个小孩子。
不知道怎么出的宫,锦山行尸走肉一般在书房中转来转去,屋里黑漆漆的,就像他的心。
不敢想象小木会遭遇什么事情,他真的不敢想,小木那揪心的哭泣声,在他的心里回荡,像绵绵密密的针,扎得他痛不欲生,然而......他没有办法,他无能为力,在强大的皇权面前,他的力量,太过渺小了,他抗争不过,也......不敢抗争,他有太多的私心,太多的顾虑,他想有高官、厚禄、妻妾儿女,他想有名、利、权势......
跟这些比起来,小木就显得不重要了......
不,不是不重要,而是......不得不舍弃......
不得不舍弃啊!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样痛?一滴一滴地在流着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疯狂的挣扎,在他的眼前徘徊不去,几乎要把他逼疯!
有得到,就必将有失去,当年得到了平步青云的机会,然而失去了润晴,如今得到了继续往上爬的机会,然而失去了小木!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他痛苦地抽泣呻吟,蜷缩在黑暗中,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低低地哀号着,粗重的喘息声,在空寂的室中回荡......
突然而来的奔跑声和叫嚷声惊醒了他,锦山抬起头来,发现天已微微亮了,外面乱七八糟的,有人在大声喝令,书房的门"哐"的一声被踹开了,几个御前侍卫蜂拥进来,扑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横拖倒曳出门去,扔在地上。
锦山倒在冷冰冰的地上,惊诧得不知如何是好,忙忙地问,人家却不理他,宅子里乱做一团,哭喊声、打骂声响成一片,这到底是怎么了?
锦山再问,却被夹头夹脑抽了两鞭子,又狠踢了数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只得住了嘴,面无人色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不多时被押上了马车,浑浑噩噩间,竟被打入了天牢。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木,小木他怎样了?
锦山心中焦虑欲狂,然而没有人理他,乱纷纷的人和声息像潮水一样退去了,只留他一个人,呆在小小的、阴湿的牢房里,问天不语,问地无声。
究竟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
为什么......
隐约听得有人说:"竟然敢谋逆行刺,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好象过了一千年那样久,锦山呆在完全被隔离的小牢房里,几乎要疯狂了,这天忽然听到有声音传来,他抬起头,看到有灯光渐移渐近,几个人来到他的牢房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