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潼却不打算通融:“没可能,在家老实等三天吧。我很快就回来的。”指了指冰箱道,“吃的都准备成一盒一盒的。你从上层往下吃,正好三天。可别一下吃光然后饿到我回来——记住啦,回来我就要查你经文背诵的成果,这几天好好努力啊。”
“那……那你不在,追杀你的人来了我怎么办啊?我都不能逃出去啊……”见光死的余逊凑到他耳朵边,不满地大喊,提出这个可能,企图引起他良心发现。
两根修长的手指挟起花蛇七寸部位,把它从肩头上扯了下来,无视它哇啦哇啦的抗议,陆靖潼径自提了背包,关门前冲它微微一笑:“你现在和凡人没区别,在家里乖乖呆着不要变身,谁也烦不着你的。”
随着关门声,余逊沮丧地变回了人样,光溜溜地趴在地上发呆。一时想像出陆变成龙,两只前爪背着书包在海里游动的模样,禁不住傻笑;一时想到他坚决遗弃自己,不带他出去玩的恶行,又咬牙:我一定要去!!
北海其实就是北冰洋,离目前所在地江南何止十万八千里。陆在海里游也要游一天半,他要怎么一个人窜过去呢?
贴在地面上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对门有了响动,好像是有人拖着小件行李出门的样子。他扒上猫眼向外面看着,发现对门住的一对小夫妻都出了门。丈夫正对妻子说着:“现在还来得及么?来不及就不要赶了。我查过浦东机场的的航班记录,今天晚上还有一班飞纽约的。要不就搭下一班吧?”
妻子皱着眉头,满脸便秘表情地拖着皮箱直奔电梯而去:“有个会议提前了,我这班飞机飞到就要开。你说来不来得及?!”
丈夫一脸惶恐,急急跟上,低声下气地赔不是:“都是我的错嘛,我开车送你去机场赔罪好不?对不起对不起……”
高跟鞋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妻子气哼哼道:“就给你这个机会!!”一闪身进了电梯,丈夫也急急忙忙跟了进去。
听到“纽约航班”这几个字的余逊脑中灵光闪现,立刻再次化身为蛇,蹿出家门,顺着楼梯溜滑直下,直奔地下停车场而去。看着那对夫妻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到车内发动汽车时,他从暗处闪身而出,溜进了后备箱,施展穿墙术进箱子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一路上,开着车的丈夫一直为一种声音所困惑。
“老婆,你有没有听到声音?‘砰’、‘砰’的……”
“没有,我看你疲劳驾驶,出现幻听啦!”
“难道真是那样么?那出车祸怎么办?死了我不要紧,不能连累老婆你啊!”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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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百零八次尝试,终于进入密码锁箱子的余逊眼冒金星地被挤压成带鱼状,扁扁地在箱子的空隙间蹭着它头上的大包,苟延残喘。
飞纽约的班机航线其实是飞越北极的。从这航班出发时间计算,恰好和陆靖潼前脚后脚到达。余逊打的主意,就是在那个时候跳机,直接坠入北冰洋,然后游到海底去找陆,让他看看,自己不用他也可以到达那里。产黑泥的地方听陆说是从冰壁上一个洞口进入,看似黑漆漆深不见底的洞口,进入后很快会见到绮丽光影。
如此想着,余逊从箱子内挣出,慢慢蜿蜒在行李舱内。北极好冷好冷,但是经过修炼的自己,对低温的抵御能力应该提高些了吧?运气功运气功……
从机窗朝下俯视,白茫茫一片冰原时,一位空姐脸色苍白地和机长报告:氧气瓶少了一只……
花蛇卷着不告而取的氧气瓶,一个倒栽葱,以极不雅观的姿态,经由自由落体运动,砸破一块浮冰,嘁哩喀喳地进入了北冰洋之中。
在海水中下沉许久,初时还能见到流动的幽蓝的光,笼罩在头顶四周,犹如黎明时分,渐起晨曦的天幕一般。尔后,这光影便逐渐褪淡了。周围游动的物体,也渐渐看不太清楚。
从万米高空下坠带来的直落速度,因为水的阻力,慢慢缓下来。以每秒400米左右的高速砸在浮冰上,陷入半昏迷的余逊,这时也逐渐清醒过来。看看卷着的氧气瓶,还是好好的,他放心很多。
吸了一大口氧气,吐出一串泡泡,张望了一下四周幽暗的景象,内心不禁有一些不安。早知道,应该带一个防水探照灯下来,这个地方的能见度太差了。黑暗,总是能给人带来最原始的恐惧,妖怪也不例外。
而且现在有了另一个问题。道听途说的总结,他一直认为北海底下就像科幻片里拍的那样,冰水交界,光怪陆离,他可以在连绵不绝的冰壁上轻易找到一个如传说的黑洞。如果不能进去,就守在那里等陆出来好了——现在黑暗一片,别说洞口,他连方向都辨别不清。
沉重的氧气瓶让他卷得有些累,于是上半身化作人形,用双手抱紧了。周围是看不到边际的黑沉沉的水,和一些星星点点的冷光。刚才从天上掉下的近一分钟时间里遭到了阳光直射,现在轻微受伤的皮肤在海水浸润下感到略略麻木的刺痛。压抑着心慌,随着自然力的导向,慢慢向深处去,向深处去……
应该已经到深海了吧。余逊东看西看着,果然不是漆黑一片,还是有些忽明忽暗的幽光的——这更增恐怖气氛哪,虽然他知道大王乌贼一类大水怪的乐园似乎是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但此处依然是未知世界。陆生的蛇,到达这里便完全是一个外来闯入者。
凭着一鼓作气冲到这里的余逊,终于开始有一些害怕了。
密度加大的海水完全阻隔了视线,波动间,周围的微光都渐渐黯淡下去,消失不见。余逊不知道,不远处,有一双巨大的眼,在阴冷地注视着自己,有无数只绵延的手,在悄悄地接近自己。
只等着迅雷不及掩耳地致命一击!
他只是循着本能,微微地感到害怕了。
莹白的躯体在水中若隐若现,余逊并没有发现自己也成了深海光源之一。巨大的眼,专为收聚光线而进化,轻易便发现了他所在的位置。巨物贪婪而激动地摆动着千万触手,水流产生细微的变化,然而异乡人余逊却无法体会这其中的奥妙。
躲藏在这幽深晦涩不见天日的冰海之渊,借天地之气,成就了硕大的形体和翻江倒海的神力。在这山峦起伏无边无际的地方,没有任何一样生灵能逃得脱它的猎捕。人类难以企及的世界尽头,拥有强大力量和高等智慧的水怪,即是这深海之王。
然而天生万物,注定了各有长短,这水怪虽具有超越一般物种的智慧和天生的神通,却有一样恨事,难以改变。
它只能在深海遨游称霸,而万万去不得浅海。
在暗无天日的幽冥深渊视物无碍的双眼,会被浅海那明朗的光线灼伤。它生而为海底霸主,便注定永生永世看不到陆上风光。
原本,它是不知道那蔚蓝天空,金色海滩,嬉戏游人的景色的。它居住在这冰冷黑暗的世界里,也不知有多少岁月,饥饿时猎食,餍足则静伏,世上别的事物,和它并无干系——直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闯入。
那是一头小抹香鲸。世代以海底巨型乌贼为食的它,这次轻易地来到一个陌生的深度,前来挑战一个不知底细的对手。
一场强者之间,惊心动魄的打斗。
最终生存经验获得胜利,水怪占了上风。被长时间钳制在海底的鲸鱼终于因缺氧而失去反抗力。一点一点蚕食了鲜美的肉体,水怪并不知道,这场胜利,是小抹香鲸挑战生涯的句点,也是它命中的劫数。
不属于它的希望,随着那些血肉,根植进它的脑海心中。多少岁月也无法磨灭那执着鲜明的记忆,炽热的太阳,蓝色的天,如同致命毒药般散发着龙涎香气,袅袅不散。
而今,它看到了转变的契机——在银白生物的体内,隐隐闪着金色光辉的异物,水怪直觉知道,那是能脱胎换骨,变更命理定数的宝物。它原本是老谋深算的,但这一次,情势不允许它再犹疑。冷暗的世界里从来多有的是死亡,少见的是奇迹。虽然不知眼前物体的底细,除却放手一搏外,并没有其他选择了。
四周暗得可怕,暗得毫无生命迹象。
余逊终于察觉有异时,猛然回头,正对上铺天盖地的触手,向他席卷而来。
他的手臂被触手牢牢缠缚,他的肩背,被巨大的吸盘密密吸附。人身剧烈地挣扎,在水中巨怪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反抗。怪物张开坚硬的嘴,准备享用这场饕餮盛宴。
余逊感到口鼻中涌入腥嗅的海水,被紧勒后透不过气来的晕眩,让他一瞬间失去反映能力。待稍稍回神,伸手触及竟然已是一片湿软黏滑的膜肉。他恍惚间意识到,再不快设法逃脱,很快便会是水怪的腹中食。
逢临绝境的时候,余逊屡试不灵的法术终于碰上了成功的概率。但是在这样冰冷的深水,仙家法术竟然也大打折扣。余逊一心想要脱身,拼尽全力在摆脱触手的纠缠。混乱中水怪的皮相变幻出无数色彩。这一团诡异的光影在海底翻滚纠结,不自觉地向一个特定的方向漂移而去。
余逊忽然感觉到那些巨型触手有一瞬的僵硬,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件而畏惧一般,而后,便以百倍地疯狂向自己袭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招架不住,灭顶之感压至,在黑暗中看见那团绮丽中一个黑洞洞的巨口向自己覆压而下……
危急关头,余逊抛弃了氧气瓶,化为蛇身,自巨怪口中逃出生天。
他口中叼着一截拽下的呼吸管,在慌不择路乱地游了几秒钟后,发现并无如影随形的触手跟到,终于惊魂稍定地回头张望。却见那怪物浑身变幻着各种颜色,显是急于追上,却在原地踌躇不前。最终,它仿佛下定决心,向他这边追来。
余逊大惊失色,摆尾就要跑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隆隆闷响,从巨怪所在传出,震得这整片海域都微微颤粟。余逊目瞪口呆地注视异变发生,生涩的海水味里掺上了浓浓腥骚,他一阵恶心,抑不住地干呕。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巨大的怪物四分五裂,渐渐黯淡下去,坚韧的皮肉在海水中四散,残屑如瞬间开放的血花,亦在瞬间隐入黑暗。
放开口中衔着的呼吸管,昏沉沉随水流漂去的余逊内心里明灭着一个念头:氧气瓶炸掉了,在这么深的海底,这下自己没救了……
随水漂流着,他渐渐感觉到了一丝清明,刚才遭乌贼袭击而挂上的伤口现下在海水刺激下也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咬牙坚持,依靠身上的疼痛,他忍着缺氧的窒息感和晕眩感,勉强保住神志清醒来打量这个世界,这个他可能要葬身的地方。
其实倒是个挺漂亮的地方,可惜不是和陆一起来。大概,也没法和陆一起来了。
有无数奇异的星星光点向着一个中心流动,错落有致地旋转进入一个如同漩涡的地方。而后更遥远地方的星光前赴后继,排入貌似杂乱实则有序的队伍中,越转越急,而后消失在黑暗中——
慢着!那不是星星,是海底生物!!海底生存的发光物体,它们在进入一个黑洞!!
余逊几乎绝望的内心燃起了新的希望。此时,缺氧的他已经完全脱力,只能顺着水流,被连同那些“星光”一起,送入了暗处的洞穴中。
渐渐地余逊察觉出了不寻常的地方。光点中的许多似乎都在极力对抗着某种力量,在穿越某一界限后,所有的生命体似乎都在下沉,仿佛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牵引般,缓慢加速地,下沉。
他积攒起一点力气,企图摆动尾巴换一个方向。可是在这里自身动作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他的身体依然故我地向下,向下。
下面,是一片黑暗的幽冥之渊。他悚然而惊,终于明白陆不允许他同来深海的原因。深海是神佛弃之的诡秘世界,有无穷宝藏,更有无穷奇险。
下面不远的地方,成片光点急促地闪耀,犹如夜空中的繁星释放它们亘古的能源。而在这里,在这个全黑的世界里,不过是生命走到尽头时最后的挣扎与不甘。巨大的引力形成涡流,将众多途经此处的海洋生物吸纳而入,再也无法离开。
这里,是不知存在了多久的一个死亡之渊,巨型的海底墓穴。
——如果是正确的位置,也许还能碰到陆可以救自己。可是这样阴邪的场所,绝对不会是陆要去挖黑泥的地方!余逊悲哀地想着,自己就要无声无息地葬身此处,永远也见不到陆了。
他如同一条软垂的草绳,无力地坠落在幽暗的海底。
恍惚间想起的,是一口咬在陆的虎口时,抬眼看见的那张微微发笑的脸。陆,陆,呵呵,我埋在这里了,这下你永远没法交差了,可是,你也从来不想办这个差吧?陆,其实我都知道啊……
熟悉地激痛在瞬间刺激了余逊的周身神经,亦打断了他的临终幻想。难耐地痛苦令他在海底翻滚扭曲,激发的力量使他又有了活动能力。然而刚从那湿软的泥中挣扎而出,稍一卸力便又被吸附回去。剧烈的疼痛让余逊几欲发狂,可是心中存在的一线清明却是让他惊疑不定满心惶惶:这明明就是黑泥的痛感,这明明就是那黑泥啊!!
盘绕纠结的蛇身激烈挣扎着,在黑暗中隐隐现出金芒,渐渐地这光圈越扩越大,愈来愈瞩目显眼。搅乱的水流随金蛇狂舞,打破了这幽冥深渊漫漫时光里一以贯之的平静。
一道红光如霹雳闪现般在海底墓场的上方亮起,疾速俯冲直下,笼罩住了频临死亡的余逊。仿佛有一双熟悉的臂膀紧紧拥住自己,余逊努力地尝试睁眼,却在松了一口气后,昏了过去。
第五章
周围的感觉依然是一片水湿冰冷,心口的疼痛和肺部的憋闷却缓解了很多。好象是又可以呼吸了一样?——余逊慢慢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秀气的琥珀色眸子。
陆靖潼注视着他。大约是见他终于醒来,眼内焦灼之色里,浮起了一丝安心。扶在他脑后的手安抚性质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却没有松开。
他和他的唇,正密密贴合在一起。
陆靖潼的身体发着红色微光,余逊半眯着眼,好似还不很清醒似的,只是凭着本能反应,象平时一样伸出双臂搂上陆的脖颈,又安心地闭上了双眼,任凭身体与身体相依偎着,在一片黑暗中波动。
眼睛看不见时,皮肤便会益加敏感。蠕动了下嘴唇,余逊觉得压在自己唇上的东西温和柔软,大约因为在水里的缘故,还有濡湿的触感。
余逊轻轻磨蹭了一下,一时忘记身在何方,居然伸舌舔了舔。对方被吓到似的慌乱中向后退让,却又想起目前境况,默默地贴了回来。移动间,口中渗入了一丝咸涩的海水味。余逊不满地睁眼瞪他,咽了口唾液,稍稍换了个姿势又往他这边凑紧了些。
原先那种窒息感终于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充实和甜美的感受。余逊察觉到陆似乎也在回应他的蠢动,心下便又是一阵开心。刚刚经历过的生死大劫早已被他抛诸脑后,想也想不起来了。
满心满脑子都是伸手所及,陆那瘦削有力的肩背,以及那两片让他心安的,软软糯糯的唇瓣。
感觉陆微微使力想掰开他的攀附时,余逊立刻不满,更加用力地搂住了他,好像小孩子在摔伤后,大人用糖果来安慰劝哄,却在他没有吃够前就要拿走一样,无辜地无赖着。
僵持不下。募然间,他发现那原先一直退让的唇舌猛地一下反守为攻,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了他在这场亲密接触中的主导权,连带地,也掠夺了他好不容易恢复的思考能力。轻轻扫过他口腔每一个角落,引发他从未想像过的兴奋感觉。余逊的身体轻轻战粟着,双手蜷曲着,无力地环在陆的身上。
以前,这样地身体反应都是在他害怕或者寒冷时出现,可是这次,陌生的境遇和快感让他完全失了方寸,只能顺应自己身体最真实的感受,迷迷糊糊地回应着来自他唯一亲人的热烈探询。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一条蜿蜒巨物的背上。触手所及,是冰冷坚硬的鳞甲,眼前又恢复了原来的景象。一片黑暗中,星点微光,低头俯视下方,余逊惊愕地发现,他们还没有离开那个可怕的墓场。
陆靖潼变成龙了。余逊紧紧抱住那粗糙的身躯,侧着脸贴在他的背脊上。透过层层鳞甲,似乎也能感受到巨龙在一瞬间全身筋肉虬结爆发的力量。龙载着他,缓缓溯流而上,逆着那巨大的引力场,向逃生的出口游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