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游一段,龙就会停下来变回人身,渡气给余逊。发现还没脱险后的余逊心下惴惴,余悸未消,也想不起来作弄陆,倒也是老老实实地被渡气,没有再出什么花样。
两人且游且停,慢慢地终于离开了那可怕引力的势力范围。
一旦脱险,余逊的心思立刻不安分起来。食髓知味的他满心算计着再感受一下刚才那种美好。在一次渡气后,笑眯眯地抱紧了陆,用眼神示意,他希望就维持这样姿势在水里游动。
陆推了他一下,没有推开,无奈地闭了闭眼,终于唇齿相依地,拥紧了他。这里,是神仙也力所不及的,无人能见的深海,短暂的疯狂其实也无妨。余逊的愿望都是那么的渺小,何必拘泥呢——
随他去了。
轻巧的甜蜜,在两个人中间扩散开来,周围的水流也仿佛带上了氤氲的香气。寒冷的水域里亦能觉察出温暖。水里无法交谈,可是也不需要交谈。手足相扣,头尾纠缠。温暖,不过是相依为命,两个人在一起。
接近钱塘江入海口时,陆靖潼从余逊身上扒下了在某艘考察船上偷来的深潜设备,让余逊独自漂浮着戏水,自己潜到海底,把它们扔到一处古代沉船遗迹里。趁着四下无人,两个人湿淋淋地爬上江岸。
正是中天夜色,月明如素,江流潮涌。
凉风带着寒气,吹在水湿的躯体上。陆靖潼倒是无所知觉,余逊却一阵一阵地发抖。而且他出来得全无计划,自然没有备衣服。赤身裸体地缩在堤岸下面,冷倒也勉强忍了,他怕就怕有人经过,喊出一嗓子“暴露狂”……那他的一世英名便毁于一旦了。
陆靖潼自己从防水包里掏出衣物穿上,看了看抱着膝盖缩在阴影里的余逊,又瞅了瞅空出来的书包,心里暗暗发笑,表面上自然还是严肃正经的样子,沉着声音道:“进去吧!”
余逊别无选择地进去了。其实他很讨厌被塞在书包里的感觉。这和被当作货物对待也没有什么差别。他满怀悲愤地想着,陆起码应该准备个手工编织的湘妃竹笼装他才是应有的待遇规格吧。因此,为了求得心理平衡,他坚决要求陆靖潼把他背在胸前,以示重视。
一人怀抱着一蛇就这样在江畔走着。道路边的人工林带,树木已渐渐生长茂密,在夜风吹拂下,婆娑着发出飒飒的声音,与潮水声交相呼应。白天灰色的路面在夜晚月光映照下,一地清冷,仿佛是被这明朗的月色镀上了一层银膜。
陆靖潼抬头看向天幕上高悬的皎皎孤月,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惆怅。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千万年没有违抗过神祗,也许是服从命令,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千万年不曾怀疑的信念,也许是根植时,便犯下的错误。
他不知道自己和余逊能逃多久,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否可以成功。但是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的路。
书包里的小蛇仿佛感觉出他情绪低落,拉开拉链探出头来,依偎到他颊边,轻轻磨蹭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瞪着陆的脸,信子一吐一吐,探问着当前气氛,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毫无掩饰的关切和担心。
伸手抚了抚凉凉的蛇身,感觉它扭来扭去地贴到自己面孔上,陆靖潼的心头忽然一片释然。管他什么天条戒律,这世间万物,天道轮回,原是虚无飘渺,只有眼前风景心上悸动,才是真真切切的。
月亮地里,秀美的青年倒背着书包,悠然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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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靖潼原先就在一家沿江饭店租了房。现在虽然时至半夜,服务员们也只当他旅游兴头浓,玩得晚了。大家都困着,也没心思来热情招呼,倒是正遂陆靖潼的心意。
进了房间他就把余逊从书包里倒出来,拎着它进了浴室。余逊知道陆要刷洗自己,逃也逃不掉,只好变成人,免得蛇模蛇样的看上去皮粗,他刷起来也用力。
原本在海里时,陆靖潼也没太注意余逊身上,只看清了没有要害大伤;上了岸又变成蛇,更加看不出究竟。这个时候仔细打量,才发现他身上有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圆形红痕——
那是巨大的吸盘造成的伤痕。青紫淤血在在显示了当时的凶险。深海里,巨大的乌贼对上瘦弱胆小毫无实战经验的余逊,如果没有那千次逢一的运气,陆靖潼简直不敢想象,后果会怎么样。
余逊很奇怪地揉了揉周身的伤痕,道:“那地方是黑泥吧?怎么我被弄得那么痛,还一点疗效都没有啊?”那不是白痛了嘛……
陆靖潼用水冲洗着余逊的皮肤,轻轻揉按着答道:“没有我的独门手法,抹那种东西只会痛,不会有效果的。”
“说起来,那个地方怎么这么邪门哪!那些水族都是被吸下去再也上不来了吧?这明明就是个墓地嘛——你居然给我弄这种泥……这种泥?那那那不是……腐烂的……呕……”余逊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恶心,爬在浴缸边装呕吐表示自己的不满。
陆靖潼体贴得拍着他的背。余逊好半晌回过气来,哼哼地质问道:“你怎么可以一直说是‘再生肌肤海底泥’,骗我用它啊!?”
陆靖潼无辜地摊了摊手,道:“这种时髦名字,我可从来没有取过啊。不过事实上,它确实有个名目,叫龙骨膏。”他侧过身去,将余逊换了个位置,继续按摩他的肌肤以活动血脉。余逊好奇地盯着他,张着嘴,一副催促他快往下讲的样子。
陆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我说,那里,是我们龙族的墓地,你信不信?”
余逊呆了一呆,悄悄抓住了陆靖潼的手,困惑不解而又有一丝不安:“神仙难道也是要死的?”
“神祗自然会湮灭,就算存在几世几劫,终也有个期限。”陆靖潼笑了笑,“不过我是龙,和他们的存在又有所不同。”
“龙是天生的神物,不必修道就能驱使风火雷雨。当然修行之后更加不凡,那也不在话下。但可惜的是,我们一样脱不去凡胎龙体,跳不出六道轮回。”虽然发表着遗憾的感慨,陆的言语中倒是丝毫也听不出惋惜的意味。
“现下世界上龙是远远没有过去多了。不过江河湖海里倒也还住着一些,多半是因为在天上获罪而到下界受罚,做与水火相关的劳役。但人类越来越多参与到天气水利方面的事务,他们一般都已经被天庭赦免,不再负责这些事宜了。天上的龙则多半隶属天庭……”
余逊插嘴道:“就和你原来一样帮做大官的跑腿对不对?”
陆靖潼眨眨眼道:“怎么可以说‘做官’‘跑腿’这么庸俗的词语呢?效命天庭可是人道和牲畜道修炼的终极目标,无上荣耀呢。”
“可是你们一样得听调听宣啊。入了天道不是福报么?为什么还要听命于人,替别人做事?”
余逊这个问题其实体现了劳动人民深层次的朴素理想和美好愿望。做人做畜牲之所以让人害怕,是因为这些生命的走向受到种种命运力量的限制,冥冥中如芥子遭拨弄,福祸无常,半点不由自身。拼了命修仙炼气的,倒有一多半只是为摆脱生老病死之苦。但余逊因为一开始修炼就有龙的指点,在基础项目上不免索然无味用心不专,开始追求精神层次的圆满。他的首要目标是想吃烤肉吃烤肉,想咬小陆咬小陆,更进一步的,就是谁的话都不听,大搞而特搞自由主义。
长时间受到强权压迫的人一般都有这样的觉悟,身为压迫阶级的陆靖潼丝毫不觉得奇怪。
“那也要看是替谁做事啊。”不着痕迹地把手从余逊霍霍磨动的齿列间移开,陆靖潼道,“龙分四种,天龙、空龙、海龙、陆龙。天龙居于天界,属于八部众的龙众,多数是佛陀的护法天龙。它有天的福报,同时也受有畜类的业报。”
余逊恍悟似的,接嘴道:“所以要给人做白工?”
陆靖潼嘻嘻一笑,道:“一定这么说也可以。不过我原本不是天龙。你也见了,我入海无碍,只是形体长大数倍,我原身是陆龙。因我修佛精进,得佛陀点化,皈依三宝,成就天龙法身。”
“那么,陆龙就是海龙咯?” blzyzz
“不是,我水陆两栖而已。青蛙知道吧,从这个特点上来说,我看它还是蛮亲切的。”
余逊闻言开心地笑起来,扑上去抱住陆道:“我吃你个大青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吞过青蛙,被陆提起,搞得馋虫大动,只好这么随便啃啃,过过干瘾了。
陆靖潼看他动作自如,显然身上已经不太痛了,搓洗了这半天,脏污已尽数去除。虽然身上依旧伤痕累累,经过按摩散瘀,总算比原来好些。他扯过边上的浴巾,罩到余逊头上,直起身道:“先去躺着歇歇吧,我冲一下就来。”
余逊擦干了自己后就在宾馆的床单上滚来滚去。单人床显然太小,根本不是设计来让人滚的,余逊不满意地趴了下来,开始东想西想,胡思乱想。
陆靖潼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就见余逊守在盥洗室门口,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他:“你刚才顾左右而言他,还是没说清楚那个怪地方是怎么回事!!”
陆心道:明明是你自己夹七缠八,说什么天道福报和听人差役的问题,把话题引走向。不过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以免小蛇恼羞成怒,只是一叠声道:“好好,我接下来就说啦,别急。”
“你第一步就要讲清楚,为什么等我沉到底才来救我?爆炸以后,我在水里挣扎了那么那么久啊!”余逊泪汪汪地控诉。他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自己,居然没有!!那么响的爆炸声,聋子才听不见吧?
陆靖潼叹口气,道:“水里声音震动厉害,那个地方又是个比较封闭的空间,更容易放大巨大声响的危害。我怕有点自然灾害地震火山什么的,当时把听觉关掉了……”
“爆炸就算了,可是我进入那个洞口的时候,你也没看到我啊!!难道不应该第一眼就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看到我的吗?”余逊气咻咻的。
陆虽然很惭愧自己的无能而让他饱受惊吓历经艰险,听到这里,内心深处还是不免嘀咕一句:你偶像剧看多了吧?修炼的时候坐着也能睡着,看电视看到三更半夜还精神百倍。
“那个墓场,如你所见,经过它引力范围的生物,都会被吸进去,然后年深日久,腐烂在那片海底。”陆靖潼不理余逊又一阵干呕状,继续往下说,“只有龙的力量才能摆脱它的吸附,离开那片地方。所以,自古以来龙族约定俗成,把它当作最后的归宿,葬身的地方。但即使是龙,我在那里也实小心警惕不敢轻视的,所以才不肯带你去啊。”
那么,既然这地方如此危险,干嘛还要选它做坟地呢?余逊呆看着陆。
看着余逊不解的样子,他无奈解释道:“说起来,这很是阴森可怖的。千万年来,不知有多少水族葬身该处。深海里神仙下不去,即使下去了,法力远不及在陆地和九天。如果进了那幽冥之渊,也只有涅化一途。但龙原是海中王者,陆上豪强,最后长眠的地方自然要与生前地位相衬——那不正是个天然的陪葬坑么?”
余逊抿着嘴,看样子是有点听傻了,过了半天结结巴巴地问陆靖潼:“那,那你以后也要到这里去?可是……”他攥着陆的手道:“可是我不想埋在那种地方啊!!你就违反一下规定好不好?”
陆靖潼心头一颤,也不知这小蛇说出这样话来是有意还是无心。胸腔里搏动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燃烧,却被压抑了许久的孽火——余逊,余逊,如果你真能按我所设想,那么用不了多久,你将会是比我等龙众高贵百倍的存在,三十三天之外,俯视天道众生,指掌三界轮回。
余逊,余逊,以龙的尊严发誓,你,不会与我同死!
他轻笑一声,忍下自己想要拥抱他的冲动,道:“我还有长长寿命,福禄无边,你可别诅咒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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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两人一同回了市内,生活照常进行,一切波澜不兴。只是,余逊新添了一项爱好,三不五时喜欢扑住陆靖潼玩亲亲。偶像剧里看到什么新吻法,他就要搞实践出真知。陆靖潼半推半就,如果四下无人,基本上每次都让他得逞,于是余逊气焰更加张狂,小日子过得更加滋润。
天气一天天转冷,余逊也渐渐不那么爱动,有时候会一整天躲在房间里孵空调,一步都不肯挪出室外。这种逃避行为对修炼进展是严重的阻碍,陆靖潼很是头疼,可是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硬把他揪出来扔到北风里吹,心下又颇不忍。
到窗台上那盆水仙花开,飘散淡淡幽香的时节,已经是年关了。陆靖潼用采买年货的名义终于哄到贪吃的余逊和他一起出门逛超市。
零下三四度天寒地冻的节气,常人从温暖的屋子里到了外头,也是不一会儿就由里到外凉透了。更不要说天生体质阴寒的余逊。到超市的几步路,他浑身格格抖得快散架。陆靖潼看他冷得实在凄惨,知道又是偷了懒,没有用心修炼所致,眼下却不是教训的时候。只得将他带到超市的厕所,找了间单间,两个人挤进去,陆从口中吐出一枚火红晶球来,对余逊道:“吸些热气下去。”
余逊牙关格格作响,却仍然不忘胡说八道,嬉笑道:“据说…咯咯…很多变态都在厕所…嘎…这个那个呢!你说人家,会不会当…我们是变态啊?”
这些都是哪里学来的?就知道你在办公室不干活,净上网瞎玩!陆靖潼咬牙低声道:“你从蛇变人本来就是个完全变态,少废话,快点吸!”
余逊依言张口,却一下把红球给整个吸了下去。这下变故陡生,两人俱受惊吓,陆一把抓住余逊的胳膊,余逊大惊之下掏住自己喉咙。用力了好半晌他才直起身来,从嘴里吐出那红球,讪讪傻笑道:“我呕出来了,你不会嫌恶心吧?”
陆却不管这些,只是一脸惊讶地问:“你咽下去不恶心,不会像吃了荤腥那样想吐?”
余逊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我就想着这下你要骂死我了……”
陆靖潼若有所思地捻着红球,最终吸回自己口中,拉着余逊离开了厕所。
小蛇得到龙身真火的热气,身子不那么僵硬,一路上逛店倒也逛得十分开心,诸般食物之外,更采买了各式烟花。他不能近火,到了晚上自然是陆靖潼在楼下点引线,他在楼上看烟火表演。一个服苦役,一个好不惬意,其间种种辛酸,真是一言难尽。
年初一晚上看新闻时,陆靖潼依照惯例转到了他们原来居住的那个城市的卫星台,恰好赶上春节特别新闻。
漂亮的女主持说:“本市各地今日凌晨发生多起火灾,百分之八十因燃放烟花爆竹所致。市消防总局提醒广大市民,在节庆期间注意安全……”
火灾易发,原是春节喜庆尴尬的副产品,可是与往年相比,今年也实在太多了一点。看电视台里的市民采访,众人也想不通一样地燃放,这次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引发火灾了。
陆靖潼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转身回房,查找收集了凌晨火灾地点的资料,在地图上一一标明。坐在电脑前托腮细细审视那张图片,他眼中渐渐漫上了浓浓忧虑。
散势鸷鸟阵。阴符七术之四。
阴符七术因其危害绵长,敌我不分,一向被列为人界禁术。
如今天界竟然动用这个阵法来追查他们这两只亡命鸟的下落,看样子是不惜违背天道循坏也志在必得了。
把玩着艳色红球,宝光流转,陆静静地一个人坐在屋内。余逊在阳台上看别人家免费的烟火,很是开心。
想必,那两方神祗僵持不下,都已经迫不及待要动手了罢?
思及此,陆靖潼微微一笑,指间红球波光潋滟。他心道:你们,还是晚了。
第六章
陆靖潼没有开灯,屏幕保护中的液晶屏依然发着幽幽的冷光,不知过了多久,从漂移的WindowsXP转到了节电模式。漆黑一片的屋子里,他的身体显出了红色的萤光,微弱地闪烁着。
看热闹终于看尽兴的余逊折回屋内,搓着冰凉地手脚问道:“怎么不开空调啊!”环顾一下黑暗地环境,又疑惑地问:“停电了?”
“嗯?没有停,你看这电脑还亮着呢。”陆靖潼心不在焉地答道,随手扭亮了台灯以兹证明。余逊见供电没有故障,立刻跑到另一边去摆弄空调。过了一会儿沮丧地对陆靖潼说:“看样子是空调坏掉了,我怎么弄它温度都热不起来。快找人来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