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战战兢兢的趴在他的腿上,仿佛都可以听到后面有车的声音。在小路尽头,前面的车停靠到了一边,我们这辆车猛然提速,飞快的冲向前方。我无法抬头,不知道后面怎么样了,只能听到骤然密集起来的枪声和用俄语大声叫喊的声音,留在后面的那辆车上的保镖应该是和追来的俄罗斯人交上火了。可是,那几个人又能抵挡多久呢?
我不知道我们这是开向哪里,维克多紧紧的压住我,我能感觉到他在颤抖。司机突然咒骂了一句:"妈的,这儿怎么变成工地了?"
后面又有车响,前面的司机拐了个很急的弯,想把后面的车甩掉。开始有子弹射过来,车身猛的一偏,维克多低声说"糟了,车胎被打爆了。"
我俯在他的腿上,惊恐的说不出话来,车胎爆了,那这车还怎么开?
车后窗的玻璃上低低的一声响,仿佛是一点点裂开的声音。然后我们的车颠簸着加起速来,而司机则软软的歪向一边-------刚才一粒子弹穿透玻璃,打进了他的头。浓郁的血腥味迅速充满了车内。我捂着嘴,咽下了尖叫。
因为一个车胎爆掉了,所以车子偏离了原来的路,毫无控制的向路边飞驰而去,我刚想探过去抓住方向盘,车却骤然前倾,借着车灯,我发现我们正滑入一个黑洞洞的深坑中。车子沿着陡峭的坑壁剧烈的翻滚下去,我的头狠狠的撞倒挡风玻璃上,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维克多凄惨的叫声。
8.
苏醒,乃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就好像是一个被活埋的人,拼命挣扎着想要从墓穴中爬出来。身体虚弱,而黑暗无边。
我就是这样辛苦的醒转过来的。意识出现时,我甚至无力睁开眼睛。身体是一种软绵绵的沉重。我试着活动,可是只有右手还可以轻轻的握起。
我停了一会儿,终于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慢慢移动目光,我想我应该是在一家医院里,窗户那边,一个护士打扮的金发女孩正背对着我在本子上写字。我的床边坐着一个西装的男人,正俯在旁边的桌子上打瞌睡。
我想起了我是为什么会在这里了,我和维克多被俄罗斯的黑帮追杀,车掉进了工地的深坑中。那么,维克多呢?我用力哼了一声。
身边的男人猛然坐了起来:"博兰!"
我吃惊的听出这是苏华志的声音。他几乎要扑到我身上似的,红着眼睛抓住了我的手。我想张口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咿呀的发出几个音节。他连忙按住了我的嘴唇:"先不要说话啊,现在不可以说话的。博兰乖哦。"
小护士过来看了一眼,迅速跑了出去,很快进来几名医生打扮的人,他们为我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对那个小护士用俄语长篇大论的说了起来。我听不懂俄语,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也不是我最关心的,我现在只是想知道维克多哪里去了。
小护士又和苏华志耳语了半天,然后离开了。苏华志走过来,脸上挂着疲惫的笑。我想说"哥哥",可是我费了很大的力,就是说不出来。
苏华志抱了抱我:"博兰......你......有什么事啊?"
我用仅能活动的右手在他掌心上写字:"我怎么不能说话?"
苏华志似乎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博兰,因为车祸,你的语言中枢受到破坏......所以......"
我惊恐的写道:"我不能说话了吗?"
苏华志点了点头:"不过博兰,这也没有关系......"
我没有等他说完,用力的在他手上划了个"V"。然后急切的望着他。他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疑惑的问:"博兰,你要说什么?"
我在他的手上仔细的写上"Victor"。
"你是说维克多吗?"
我用力眨了下眼睛。
苏华志叹了口气:"好,去看看吧,医生说他熬不过今晚。车祸时,他从车窗中被甩了出去,我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据说他整个人都被压倒了车底下。"
我的病床被推到了维克多的病房。进门后,我只看到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人,死气沉沉的躺在床上。我的床被推倒他的床边,他似乎还有意识,微微动了一下。我伸出手,轻轻触到他的脸。他的眼睛也被绷带完全包住,露出的脸上有几条浅红的伤痕。我的眼泪突然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是多么的想叫他的名字啊。
"博兰?"他突然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啊了一声,指尖划过他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
身后的苏华志替我回答:"博兰受伤了,现在不能说话。"
"哦......"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不到,不知道我一直在侧着脸对他流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博兰,我觉得我现在好一点了呢。刚才,我真的要死了。"
我用力的按了一下他的面颊。他的声音听起来的确好像平稳了些。
"博兰,我很想你和爸爸。"他忧伤的说。
傻瓜,我就在你身边啊。
"我不该让你和我来这里的,可是啊,我一看到你就不想离开你。"
"......"
"我想看看你呢。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
"不知道爸爸怎么样了。"
"......"
他的脸上显出一种不祥的红晕,我绝望的抚过他的脸。
"博兰,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他疲惫的叹了口气:"唉,我忘了,你现在不能说话。"
我颤抖的哽咽着,在他脸上,用指尖使劲的画出了一个心的形状。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指甲划破了他的皮肤,他惨白的皮肤上很快出现了鲜红的血痕。
他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我看见他的脸在纵横的伤痕中,慢慢的绽开了一个明亮的微笑。然后,他不再说话了。
几分钟后,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医生跑过来围住了他实施救治。我依然侧着脸望着他,我知道,他正在死去。
我仿佛做梦一样的凝视着他,我目睹了他的呼吸由急促到微弱,他脸上的红晕一点一点褪了下去。他死了。
可怜的维克多,在经历了二十一年昏暗幽禁的人生之后,草草的离开了。
我被推回自己的病房。苏华志不停的给我擦着眼泪。他说:"好了,博兰,你不要难过了,太悲伤会不利于身体的恢复的。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就回国。哥哥会照顾你。好不好?"
我点点头。
三个月后,我回到国内。因为我的身体状况已经基本稳定下来,而且苏华志的工作也不能耽搁太久。
这一路上苏华志非常辛苦。因为他听到我出事时便匆忙赶来,来时只带了几个人。现在归途漫漫,舟车辗转,他花了大力气才把我搬运回来。
没想到在外面接机的是苏雅闻。他看到轮椅上的我后吃了一惊:"博兰,你腿怎么了?"
苏华志推着我冷冷的避开了他:"他的腰被车砸断,下半身瘫痪了。"
"什么?"苏雅闻追上来抓住轮椅低头问我:"是真的吗?博兰?"
我叫了一声,苏华志很不客气的推开他,迅速的把我抱进车内,离开了机场。
进家门时,一只半大的狗跑过来向我叫了两声,苏华志作势要踢它,它吓得立刻夹着尾巴趴到沙发后面。我向苏华志无声的笑了笑,抓过他的手写道:"很可爱。"
"邻居家送的。不过你一个人的时候不要招惹它,它咬人。哎,一会儿就吃晚饭啦,我们在下面呆一会儿好吗?"
我点点头。苏华志逗那只小狗打滚儿给我看。我笑起来 。
晚饭后他把我抱上二楼的卧室,服侍我换衣洗澡。然后把我放在大床上,他坐在旁边,为我按摩双腿。他揉捏的用力,不大工夫额头上就冒出了汗,我的双腿却是毫无知觉。自从得知了自己真正的伤势之后,我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到了现在,心中除了认命,就是萧萧索索的绝望了。
"我找了一位很有名的专家,后天他回国,他也许会帮助你。你别担心,他不是个简单的逼迫患者复健的医生,据说他很有一套独特的方法。曾经使不少患者站了起来。"
"一会儿我喂你吃冰淇淋好不好?然后我们一起看卡通片。"
我拉过他一只手写:"我的智商又没有退化。"
他怔了一下,摇头笑道:"是啊,我最近糊涂了呢。"他为我穿好了睡袍:"实在是想不出怎么和你玩,那我陪你呆一会儿,好不好?"
我用力嗯了一声。
"等过一阵子,我就会稍微轻闲一些,去海边好吗?那时南方还会是热天气呢,我们可以晒晒太阳。多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我摇摇头,他的这个想法实在荒谬,难道他不知道我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宜出门旅游了吗。
"我知道你的顾虑,不过我们可以多带些人,不会麻烦的。"
我在他的手上写道:"再说吧。"
其实我很想去海边玩,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喜欢到处走走逛逛。可是我现在不想见人。外面的繁华与我,都是没有关系的了。
苏华志没有再坚持,换了个话题:"三叔把他的股份低价卖给了我,他还是热衷于赌博,三婶一个人回上海了,说要和三叔离婚呢。现在在公司,我已经拥有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了。"
"吃饭前我接了个电话,叔叔们听说你回来了,要来探望你。我说你现在需要静养,不想见人。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是不是?"
我写道:"他们对我不好。"
苏华志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他对我好过,可也伤害过。我明白,他也明白。
三天后苏华志请的那位专家来了。我很痛苦的被他折腾了一个月,结果是毫无起色。我既疲惫又沮丧。苏华志也很失望。
对于明天的生活,我可以准确的预想到它的内容,因为一定是和今天一样的。可是每当一天结束时,我又开始怀疑明天我醒来后看到的还会不会是同样的世界。我的心比身体更虚弱。我相信,一丝命运的微风就可以把我推入地狱。事实上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离开这个人间。我的生活,再无乐趣可言了。
我从未有过温暖的家庭,所以我对家人从未抱过太大的希望。自从病后,苏华志对我很好。这种好本是一种离我很远的,我不曾奢望过的东西,现在突然降临到我的身上,反而让我惶恐。我恨过他,他经常严厉的责罚我,把我赶出去。甚至眼看着苏雅闻欺凌我。不过他现在能耐心的照顾我,我便觉得一切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苏华志开始着手准备他的出游计划。看到他在指挥佣人收拾行囊的时候,我才突然感觉自己其实很不想出门,我告诉他我不要去海边玩。结果他只是笑着拍拍我的头:"我在呢,你怕什么?"我想劝阻他,可是许多话在心里就是说不出来,我气急败坏的抓起他的手狠狠的咬了下去。
他痛的叫了一声,好像也失去了耐性:"你能不能听话一点。现在都准备好了,你又说不想去!这次,非去不可!"他向我的脖子后面拍了一巴掌。不重,可是异常响亮。正在干活的佣人们都停了下来,惊奇的看着我们。
苏华志也怔了一下,以为自己下手狠了,连忙过来要看。
理智的讲,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没想到我的情绪会因此而失去了控制。在他查看我的脖子的一瞬间,我愤怒的叫了一声,然后用力砸向轮椅的扶手。苏华志连忙抓住我的双手。我拼命挣扎着,从轮椅上滑下来,苏华志本是想把我抱起来,可是被地上的提包绊到,结果也摔倒在地,和我滚到了一起。一位女佣跑过来帮他扶我,我便用头向她的肚子撞去,她惊叫了一声松了手,我又摔回了地板上。
一阵纷乱过后,我被苏华志抗在肩膀上送回了楼上卧室。他把我重重地掼在床上,然后气喘吁吁的背对着我坐到床边上:"博兰,你也太不听话了。为什么要带你出去,难道是我自己想出去玩吗?还不是......"
我困难的爬到床头,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只高脚杯用力向柜沿上敲去,一声脆响杯子破裂,我抓起一片玻璃向自己的颈动脉划去。
苏华志听到声音后立刻回了头,然后像一只猎豹一样,灵敏的扑了过来。我的手被他死死按住,他夺下那片玻璃,又看了看我的颈部,上面只有一点浅浅的血痕。
"你......"他气的说不出话来:"你......你要疯了啊?"
我被他压在身下,呆呆的看着他。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可是刚才的举动就好像是下意识的。我什么都没有想,划下去的时候,也没有犹豫害怕。
苏华志放开了我,生气的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又折了回来,解下领带把我的手绑了起来。他的脸色很难看。
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用力挣了挣,发现他绑的很紧。我费力的坐起来,张了张嘴。
我真的变成一个废人,一根领带就能够把我完全束缚了。
9.
我想也许我应该再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所以当苏华志再次进来解开我的时候,我在他手上写道:"我去。"
他叹了口气:" 博兰,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人总得活下去啊。既然是活,为什么不活的高兴点呢?刚才哥哥脾气不好,博兰不生气啊。"
我悲伤的看着他。他避开我的目光,把我抱在怀里。
我们还是按原计划的时间出发,一路上还算顺利。不过处处都要让人抱来抱去,让我很尴尬。
南方热带的天气果然还是盛夏一样的炎热。我在去海滩的路上好奇的东张西望。这里有很多东西是我从未见过的,我觉得很新鲜。从公路上也可以看到大海,海很蓝,太阳很亮,树很绿。
穿着泳裤坐在沙滩上,我用沙子将自己的双腿埋了起来。因为坚持的按摩,我的腿还没有出现肌肉萎缩的现象,但这是迟早的事。我对自己无声的笑了一下,我才不要等到那时候呢,好难看的。
晚上回了酒店,苏华志问我:"今天累不累?"
我摇摇头,对他做了个鬼脸。他笑着捏捏我的脸:"看你今天挺高兴的呢。"
临睡前他对我说:"明天我们去哪里呢?海滨公园?"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累的好像要生病了似的。而且天气太热,长时间在外面也让我几乎中暑。这天因为下雨,苏华志才和我呆在了房间里。他在考虑怎样回去对我来讲最为便利。我坐在窗前,痴痴的凝视着外面的街道。
街上有好多车,我少年时代是挺喜欢车的呢,后来兴趣淡了一些。还有匆匆忙忙的打着伞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欢离合,我也一样。只是......
我贪婪的向外望着,想把我看到的一切都印到脑海里。我这一生,快乐很少。可还是不愿忘却这世的风景。
不过若有来生,我一定不要这样生活。
晚上苏华志去订机票,然后见雨停了,便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虽然下了雨,可是一点也不冷。"他说。
我点点头。
他推着我来到了酒店附近处的一个临海的广场,平日这里人很多的,可是今天大概是因为下雨而且时间很晚的缘故吧,我几乎觉得偌大的地方就只有我和苏华志两个人,远处还有一个卖冰淇淋的。
广场的尽头是一座极宽的纪念碑,碑后再走几步就是大海。为了安全,周围竖着几根汉白玉的漂亮矮柱,柱子之间用曳地的铁链象征性的拦着。
苏华志把我推到纪念碑后,他看着夜色中黑色的海:"现在倒没有风。可是海还是白天的时候看好看一些。"
我呆呆的凝视着前方,过了一会我在他手上写道:"我觉得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