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吊顶哥,今天真的对不住了。”我很机灵地跟上,“小冷他真的不知道的,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就好了。”
吊顶一双昏黄的眼睛在我和小冷的脸上扫来扫去,小冷一脸自若,我却紧张得脑门直冒汗。
“这一阵子,妖精都不能出去干活了,他可是最能干的。”他惋惜地叹气。
“我这两天就出去干几票,全都给你送过来。”小冷立刻会意。
吊顶摇头,“那倒用不着,你也不容易,自己留着吧。”
“没事,我本来早就该来孝敬了你,要不是吊顶哥在上面顶着,我们能过得这么自在吗?” 小冷笑。
吊顶也笑。
气氛轻松了不少,小冷坐到了吊顶那边和他说话。
吊顶给了小冷一支烟,小冷丢给了我。
我本来是不抽烟的,还是装模做样的抽了一口。
其实……烟也没有那么难抽啊。
“……明天晚上你们别过九站台那边去。”吊顶说。
“又有生意了?”小冷笑着问。
“少问,反正别像上次那样,差点来坏了我的事。”
“上次是碰巧嘛,我要是事先知道你们在那儿我才不会去呢——你放心,我明天肯定在家睡大觉!”
烟抽完了,小冷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说我们要走了。
我也跟着站起来,吊顶喷出一口浓烟,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小兄弟,东西丢了,就当个教训。这个世道,乱得很,坏人多,以后可得把自己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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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冷一走出仓库就垮下一脸的烂笑。
四轮带着一帮人迎了上来。
“怎么样?谈好了吗?”
“好了,没事了。”小冷做出V的手势。
“那就好。”四轮松了口气,“我把大家都叫来,一有不对我们就冲进去。”他摸了摸插在裤袋下面尖尖长长的东西。
“别闹大了,那个秃子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小冷按住他的手,又笑着对所有的人说:“哥几个都来啦?好,我们喝酒去,我请客!”
他们欢呼着跳起来。
我傻站着看着他们。
小冷回过头,朝我看,“走啊,愣着干吗呀?”
他笑了一下。
我心里怪怪的。
我为什么会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
他不过就是一个小毛贼。
我一定是不正常了,从跳下车的那一刻就不正常了。
他们很能喝,一上桌就叫了一箱酒,现在已经喝去大半了。
“明天晚上大家都别去九号台,吊顶在那里办事。”小冷端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说。
“又有事了,他们最近干得还真勤。”
“放假了嘛,都趁现在捞一把。”
“是女人吧,”一个男孩插嘴,小声地,“我昨天看见了,装了好几个麻袋呢,嘤嘤呀呀的一听就是女人。”
小冷板着脸,“你别管,反正明天我们都躲远点。”
男孩嘟囔着:“烂人贩子……”
“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四轮笑,“别提那事了,来,干杯干杯干!!!”他举起瓶子跟每个碰,最后轮到我,“这位朋友是什么来头啊,别一直不说话呀,来,跟我们认识认识!”
“别管他,他跟我们不是一路的。”小冷说。
“那是什么路上的啊?”四轮不死心,“你还在读书吧,看起来挺正经的,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我爸是大学教授。”我说。
“哦——还真是正经人家呀,小冷,跟你一样,他老爸也是教书的呢。”
“我才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呢。”小冷哼了一声。
他们都来劝我喝酒,我都拒绝了。小冷说别管他了他们才放过了我。
我是怕自己喝醉了,小冷又丢下我跑了。我一直都盯着他,他倒是一杯接着一杯得地喝了不少。
结果喝醉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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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洗澡!洗澡!”
小冷躺着,脚使劲拍着身下的凉板,嘴里直嚷。
“小声点,我妈都睡了。”四轮捂住他的嘴。
隔壁有人用力地敲着墙,“吵什么吵,再吵就给我滚出去!”一个女人尖声尖气地骂到,四轮慌张地跑出去:“糟了,我妈醒了,你看着小冷,被让他再吵了,我先过去一会儿……”
我拘谨地站在房间里,小冷爬起来,支撑不住地从凉板上翻到了地上,我忙上前扶起他。他身上滚烫,迷糊地说:“我要洗澡,我全身脏死了……”
“好好好,洗澡洗澡。”我像哄小孩一样。
房间右边有一个被布帘隔住的小单间,我把小冷扶过去,掀开帘子一看,果然是个浴室,只是太小了,只能容下一个人。我把小冷推进去,他摸索着打开了水龙头,我没有来得及躲开,被喷了一头的冷水。
我忙要退出去,小冷抓着莲蓬头,直直地朝我脸上喷过来。
“你干什么!”我生气了。
小冷呵呵地笑起来。
他的头发湿湿地贴在额上,睫毛也沾满了水,整个人像笼罩在雾里。他又拿莲蓬头对着我,我一把夺过来,往墙上一摔。莲蓬头朝天吊着,水直往上喷,又轻轻地落到我们身上。
“怪人……”他眨着朦胧的眼睛,嘴唇微微动着,“你,你是个怪人……”
他又笑。
我用力地呼吸,仿佛一个心脏不够用。
一定是这里太狭小,所以空气太稀薄。
我掀开帘子跑了出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干嘛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房间的四轮坐在床上,抬起头看我。
“……洗澡。”我支吾着。
我擦干脸上的水,但很快又从头发上重新淌出水来。
四轮扯过一件衣服扔给我,我接过就把脸埋了进去,半天都没有抬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四轮喊:“小冷,你要洗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把皮搓掉啊?”
浴室里的水声忽然断掉了。
小冷走出来,脸色苍白,嘴唇直打哆嗦。
“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四轮吓了一跳。
“没有,就是有点冷。”他抹了把脸。
四轮躺在中间,我躺在他左边,小冷躺在他右边。
隔壁响起鼾声,我被吵得睡不着。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四轮问我,“我看你还是回家去吧,你的东西肯定找不回来了。”
“我要找回来。”我说。
小冷越过四轮,看了我一眼。我也看着他,说:“小冷知道小偷是谁。”
“我不知道。”他烦躁地说。
“那昨天和你说话的小孩是谁?”我固执地问。
“什么小孩?”四轮插嘴。
“没有小孩。”小冷说。
“有。”我说。
四轮左右地转头看着我们俩,像调解似的问:“你们这是干嘛呀……诶,你说说看,那小孩长什么样啊?”
“他是卖报纸,穿着长袖长裤,背了很大的帆布包……”我使劲回想着,“哦,他还有一对招风耳……”
“啊!”四轮张大了眼,“难道是……”
“四轮!”小冷猛地坐起来,瞪着四轮。
我像是抓住生机似的坐起来,也紧盯着四轮:“你知道,对不对?”
四轮被我们盯得直冒汗,他看看我,又看看小冷,吞了吞口水,说:“我不知道。”
我抓住他的衣领,“你知道,你明明就知道,你告诉我啊!”小冷来扳开我的手,我忽然放开四轮改抓住他:“你告诉我小冷,拜托你了,我一定会好好地谢谢你的,小冷……”
小冷拧着眉,犹豫地看着我,“我,其实……其实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什么小孩。”他的神情变得痛苦,“他,他不是小孩,他都三十多岁了,根本就不是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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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对面有一条热闹的商业街,在一家牙医馆的旁边有一条很窄的小巷子,穿进去后是一个小四合院,正中的门上挂着“盲人按摩”的招牌。
小冷站了半天才迈出了一步,从那个门里忽然就窜出一条半人高的大狼狗,直朝着我们嗥,小冷颤抖着微微后退。
“谁啊?”门开了,一个老头杵着拐杖走出来。
他的眼睛半睁着,没有眼白。
“志国在家吗?我找他有点事。”小冷说。
老头侧着耳朵听,“是小冷吗?”
“哎,是我。”
“志国不在家,一大早就出去了。”
“那我等他一会吧。”
老头犹豫着点了点头,“进来坐吧。”他抬起头,“大掌?”狼狗闻声一下子窜到他身边,他摸着它的头,摸索着让开了一条路。
“谢了。”小冷拉着我走进去,当我们越过那条还张着嘴流着口水的狼狗时,我感觉到小冷整个人都僵硬了。
屋子里很暗,小冷拉开了灯。
我的眼球立刻被满墙的五颜六色的画报给涨满了。那是些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美女画报,她们化着浓妆,袒露着丰胸和大腿,一脸浪荡的表情。
贴得最低的几幅画上的女人的胸部和下体都不知被什么磨得褪了色,看起来既怪异又恶心。
我心里发慌,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子中间。
小冷环视了一遍,也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然后他轻手轻脚地开始翻屋子里的东西。我明白了他的意图,也帮着一起翻,他却低声制止我:“别添乱。”
他熟练地翻着,每次都把东西放会原处,就像它们从来没有被动过一样。
很快的,他就把整个屋子都搜了一遍。
他问:“你确定东西真的是被志国偷了?”
我犹豫了,“等我亲眼看见他才能确定。”
他恼怒地瞪了我一眼。
“志国,小冷来找你了。”
小小的身影推门进来,他还是穿着那一身的长袖,背着大大的帆布包。
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他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脸色骤变。他转身刚要跳,却被躲在门后的小冷捂住嘴,一把按到了地上。他挣扎着,两条小短腿又踢又踹。
我蹲下去,也帮着按住他,“我的东西呢,你放到哪儿去了?”
他使劲摇头,眼里瞬间步满血丝。
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就放了你,绝不再追究了。”
他还是摇头。
小冷一咬牙,扳着他的手指往两边用力,小冷说:“快把东西交出,要不我扭断你的手,看你以后还靠什么偷!”
他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泪水流了一脸。
“哭什么哭!”小冷皱起眉,“行了,你把他的东西还给他,我以后陪别的给你。”
他不再挣扎,像滩烂泥一样软了下去。小冷松开了他,他趴在地上,伤心的说:“叛徒……你这个叛徒,你出卖我,你是叛徒……”
小冷低着头,不说话。
“不关小冷的事,是我逼他来的。”我说,“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另外会补钱给你的。”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好言好语地跟偷了我东西的小偷谈条件,我之前明明都恨他恨得入骨。
也许是为了小冷。
因为他看起来,是那么的难过。
我不想再害他难过。
“我…藏在外面的。”志国总算停止了哭泣,小声地说,我和小冷都凑近他,想听个明白。“东西不在这里……你们,不要让我爸知道了。”
小冷拍胸膛保证:“绝对不会。”
我们走出门外,志国说:“你们等我一会,我跟我爸说一声。”他闪身进了屋。
我和小冷站在外面,我盯着那扇门,有些不敢相信,我的东西真的就快要找回来了。
小冷却始终愁眉不展。
门开了,出来的不是志国,是那条大狼狗。
“大掌,咬死他们!”我听见志国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小冷呆了,我立刻拉起来他,“快跑!”
我们没命地逃出小巷子,跑了一阵,街上的人都被吓得乱窜,小冷忽然被绊倒了,大掌扑了上来,我本能地冲过去,挡在他面前,握起拳头朝大掌挥过去,但它身子一矮,躲到一旁,又跳起来从侧面重新进攻,它咬住我的手臂,尖利的狗牙深深地刺了进去。我痛得大叫,那狗像是非要把我的手扯下去似的,咬着不松口。小冷慌忙地爬起来,在路边拿起张木凳,对准大掌的头一阵狂砸,“松开!松开!……”
血从狗头里喷出来,大掌从喉咙里呜咽了几声,就松开我倒了下去。
我的手已经麻掉了,我只看见四个深深的牙印里不断地冒出鲜血。
小冷哭出来,无力的跪倒在我身边。
“四轮,身上有钱吗?”
“有啊,干嘛?”
“我现在在防御站,你现在拿八十块钱过来。”
“你在防御站干什么?”
“打狂犬针,别问那么多,你来了再说。”
小冷挂上电话,朝我走过来。
他扶着墙慢慢在我身边蹲下去,手指划过我手上的纱布。
“疼吗?”
“有点。”
我其实是想说不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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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掌被捆成了大麻花,嘴也被胶带封着,倒在地上吐着白泡末。它命大,被小冷那么狠砸都没有死,现在头上的伤口已经凝结成了一个大血块,又红又亮,像顶了盏红灯在头上。
“小冷,你要吃狗肉吗?”四轮捂着嘴,恶心地看着大掌。
“我扒它的皮。”小冷狠狠地说。
这里就是昨天吊顶他们聚集的仓库,但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墙角剩着一堆一堆的烟头。
我有点发烧,手脚没有力气。小冷给我弄来一个盒饭,是香喷喷的叉烧和鸡腿。
我觉得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志国和他爸都很喜欢大掌,特别是他爸,简直就把大掌当亲儿子。”小冷说。
四轮哈哈笑:“什么叫当,大掌本来就是他的亲儿子!”
我也笑起来。
小冷叹气,“真没劲,想不到我现在居然要这种事。”
“那有什么,你平时那么护着他,他还放狗来咬你,是该好好教训他一下。”四轮说。
小冷摇头,“这次的确是我先对不起他。”
四轮无所谓地说没什么,他跳起来,拿着牙膏指着大掌,粗着嗓子:“志国,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限你五秒钟之内把东西交出来,要不就杀了你弟弟大掌。”
我抱着腿,睡了一会儿就被小冷叫醒了,他说志国马上就要来。四轮说要帮忙,却被小冷支了出去。
他说,我自己能搞定。
他总是喜欢说这句话。
他费力地把笨重的大掌装进一个麻袋里,然后用绳子绑得死死的,还踢了两脚,才放心地坐了下来。
他看看我,生硬地笑了一下,“你不用怕了。”
“我没有怕啊,”我忍不住打趣他,“是你比较怕吧。”
他不高兴地憋嘴,却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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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国背着书包,哭红了眼站在仓库门口,简直就是一个可怜无辜的孩子。
他这副模样不知已经骗过了多少人。
“把大掌还给我。”他扁扁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