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说谎,别逼了。”我头疼的侧身躲开。
“看到你们的时候我心里很开心,我的生活并不能算幸福,所以希望我的同类能快乐,有爱他们的人。“
“你当初找我做帮工,也是希望我能有个正式的工作好让摩亚能过上稳定的生活,希望我们能幸福的生活下去?“
“啊,没错,那时我想,不管你们是因为什么原因逃亡到这里来,当务之急总是要有个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所以嘛…………“
“你让我吃惊的地方真是越来越多。“
“哎?难道我看起来很愚蠢?!“他皱起眉头。
“我又要说了,我不会说谎,别逼了。”我笑起来。
在我们刚进城的时候就跟在我们后面,等待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出面做好人,顺便为自己的旅店拉生意,然后像随口提起似的建议我们做一些旅馆的工作,在不引起我们怀疑的情况下帮助我们,既解决了我们没有收入的烦恼,又为自己的店找到了帮手。
这个计划虽然一直磕磕碰碰,不过到了最后依然达到了他预期的结果。
裴利真的很聪明,尽管绝对不是无私,但很实际。
“说实话,”他又把话题扯了回去,“如果有个像你疼爱摩亚那样疼爱我的人,我也会很乐意的投怀送抱呢。”
“别傻了,洛宁人因为生性冷漠,不轻易接受外人,才会产生同城人同性甚至亲人之间的恋情,别乱学。”
“说笑说笑啦,况且,跟以前养我的那老家伙分别后,我这一生恐怕也不会爱上其他人了,”裴利苦笑着摇头,“像我和摩亚这样的人虽然吸收知识的能力很强,但在感情上却很愚笨,爱上一个人就不会变心,我敢肯定,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摩亚了,他也会傻傻的一直跟着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那万一他由爱生恨来报复我,岂不是很可怕?”
“不会的,我们不仅愚笨,而且善良又软弱,根本不会去真正的伤害人,只会默默的承受一切,否则伊塔怎么能这么轻易的让我们这样的人为他们卖命?如果我们有心反抗,他们未必抵挡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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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承受……吗?我眯起眼看着沉沉的夜色,幻想着此时卧室里那个孩子甜美的睡容。
那双紧闭的眼睁开时,神情总是又冷漠又倔强,行为任性乖张,生气的时候会不由分说的踢人打人,时时喜欢露出妩媚的笑容,看别人惊讶失神的样子,可是剥去了一切伪装,剩下的只是一颗孩童之心。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行为是否会被人厌恶,自己是否会被人讨厌,是否会有人来伤害他,从我身边夺走他。他眼中的世界是单纯明净的,容得下他的一切好与坏,优与劣。
“要是你还有怀疑的话,“裴利又道,”可以想想你们两个人单独相处时,摩亚是如何回应你的。“
还用想吗?第1次的缠绵之后那孩子的沉默顺从,这就是所谓的默默承受吧?
“我明白……”我低语,声音低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因为我们这种与生俱来的弱点,会将第1个爱护自己帮助自己的人视为一生奉献的对象,而为了这个喜欢的人,即使不愿意的事也会心甘情愿的去做。”
“就像你天天帮那个收养你的人买酒?”我笑。
“呵呵,还陪他喝呢!……虽然我其实很不习惯酒的味道,所以……”刚刚跳跃起来的神色转眼之间又暗淡下来,“其实最适合我们的生活方式还是群居,和同类住在一起,或是干脆孤独的过一辈子,否则真的很难得到幸福。”
……幸福……?好飘渺的东西,摩亚算幸福吗?
我忽然想起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必须弄明白,便开口问:“裴利,你能不能具体说一下刚才被你杀死的那个穿斗篷的人的事?”
裴利露出惊讶的表情:“原来你不知道?!”
“住在洛宁的时候,我只从电视里看过他一眼,而且也只是一眼而已。“
“恩……“眼前的少年忽然孩子气的前后摇晃起身子,”我可不能白告诉你,我都说了那么多自己的事了,你也该说说你的事了吧?“
“什么事呢?“
“你和摩亚的事啊,我一直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呢!“他的笑容越发调皮了。
我们在洛宁时通过电视机所看到的那个穿斗篷的人,与刚才裴利所杀死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只是同一类。
他们的名字叫做检查官,特征就是高大,穿斗篷和脸上的十字。同摩亚和裴利一样,他们有自己的编号,用来识别身份。同样也从老屋和山洞那样的地方出来——可能会在任何时候而不一定是整点。当像摩亚和裴利这样的人违反了居住地为他们专门制订的法规,进而不接受惩罚成为逃犯时,政府就会和检查官联系。检查官是摩亚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最无法抵挡的敌人,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他们察觉并且找到。检查官没有自我意识,也不会说话,就像机械人一样,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找到逃犯的所在之处,按照政府的命令,抓住或是杀死他们。一个检查官,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停止自己的工作,只有当完成工作后,他才会消失,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
裴利虽然逃离了伊塔,在春之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但只要政府不放过他,他就必须随时作好与检查官战斗的准备,不仅要战斗,还必须杀死对方。
而对于摩亚,在有勇气和能力对抗检查官之前,还必须先克服另一个困难——对检查官的恐惧。这种恐惧是天生的,如同兔子对猎人,没有良药,只能靠自己的意志来克服。
那个检查官出现的黑暗夜晚过去之后,虽然没有与其正面接触,但摩亚还是发起了高烧,幸好这不是疾病,只要好好休息就会没事。
尽管裴利一直对我解释高烧的原因,我依然不敢松懈,拉上窗帘,整日整夜的守在他身边,怕他醒来时,见我不在会害怕。
身体的热度让孩子的全身泛出不正常的红晕,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嘴唇和额头滚烫,小手却又湿又冷。状况尚好的时候他一直在昏睡中,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低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而当又一波热浪肆虐时,孩子完全步伐抵抗,瘦小的身体在被汗水浸湿的床上来回挣扎,口中发出微弱却痛苦的呻吟,不断的叫着我的名字。
我只能拉住他的手,告诉他我在这里,一直在。
干衣服,棉被,湿毛巾,手中的东西不停的换。
在烧退去的时候我等待着摩亚的清醒,警惕着下一次的发作;而当他被热度折磨时我又不停的忙碌着,同时期待着热度能快快退去,让他能够睡一个好觉。
摩亚的身体一直很好,因此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在面对重病者时,亲友会希望代替他,让自己来承受疾病。
现在我明白了。
当眼前朝夕相处的人被病痛折磨的痛苦不堪,自己却做什么都没用时,那种无力感并不是用几句安慰话,几天的细心照料就能消除的——尤其当病人不知何时才能痊愈时。
没有尽头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对双方都是。此时如果可以,我也会像那些过去我无法理解的人一样,说:“我愿意代替摩亚。”
有一次,摩亚在清醒的时候曾经定定的看了我很久,漂亮的大眼睛露出无法言喻的悲伤。
“怎么了?”我伸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他把脸转了过去,一串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流落下来。
“西利尔……”他哽咽着抓着我的手,“……对不起……我什么都不会做,只会跟你添麻烦……”
“谁说的?你给我带来很多快乐啊!”我知道病中的人总是特别脆弱,是最需要抚慰的时候,“你快点好起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再也不说话了。
可能他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
从我们第1次见面后,我便安排好了他的一切,什么也不用他操心。每日三餐吃什么,是否该添新衣服了,家里什么东西需要修缮,生活费该怎么安排……这些琐碎的事都与他无关,他只需要思考每一天要怎么打发,在要我帮忙的时候来找我,想我的时候来吻我抱我,寒冷的时候钻进我怀里。工作,操心,忙碌,这些词从来与他无关。
摩亚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容易被宠坏的孩子,他从未沉迷于安逸的生活中,在内心深处也一直留有一丝警惕,准备随时为我,为所有喜欢他帮助他的人做些什么,来偿还他所欠的——虽然他根本不需要这样。裴利说的对,他们真的很善良,既善良又单纯。我想无论今后会遇到多么痛苦的事,摩亚也许依旧会用简单纯粹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残忍的说,即使有一天我要杀死他,他也会很愿意的为我而死。
让人动容的单纯。
让人怜爱的愚笨。
我一直都是一个很任性的人,只是因为“摩亚和我一样讨厌医院,不能接受政府安排的程式化的体检。”这样在外人看来既简单又可笑的理由就不惜违反律令私自收养他,成为犯罪者;因为想看他表情的变化和柔弱的模样,便强行把他占为己有;因为相信自己了解无亲无故没有记忆的孩子内心是如何孤独害怕,便自作主张的安排了他的一切。
如果不是我这么任性,现在的摩亚会在政府的庇护下过着安全的没有后顾之忧的生活,根本不需要逃亡,更不会因为接近检查官而被恐惧折磨,更不需要质疑自己的价值。
如果没有遇见我,他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幸福?
卧室的门传来响动,我一回头,看见裴利正探进头来。
“喂,不会吧?你这几天一直都没睡?!”他咋着舌蹑手蹑脚的走进来。
我看了看摩亚,他翻了个身没有被吵醒,热度已经退了不少,也很久没有再发作,应该没事了。
“窗帘拉着我也不知道白天黑夜,过了多久了?”我扶着床沿从地上站起来,膝盖长时间的跪着,又酸又疼,如果现在还在洛宁,恐怕关节炎早冒头了。
“四天了,你也真够厉害,居然撑得住,刚才我敲门没反应,就自己进来了,你该不是睡着了吧?”裴利伸出手探了探摩亚的额头,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他没什么事了。”
刚才?是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吧?我笑了笑:“是啊,刚才睡着了,听见声音才醒的。“
“天,这么小的声音也会把你弄醒?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啊,摩亚病了有你照顾,可是万一你病了谁来照顾?“
“没关系,我身体一直很好,平时也睡的不多,不觉得累。“
“还不觉得累?!你去镜子边照照,看看你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
“好久没洗脸了,当然难看,不过…………”我用力甩了甩头,“你走路怎么摇摇晃晃的?”
“拜托,是你自己在摇啊!!!!!快去洗了脸睡觉吧!这里我来就行了!!”
裴利急噪外向却善良爽朗的性格,倒是很有大妈的感觉。
我转过身,一个人偷笑着去了洗手间。
果然太夸张了,镜子里的脸明明跟平时没什么区别嘛,依然是一副文弱的学生样。
很久没有动一动了,来到客厅,不大的空间里照满了明媚的阳光,房间因为好几天没打扫了,地板和家具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在明亮的地方尤其显眼。我走到阳台上,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很温暖很干净,像是要溶进全身。头顶上高高的碧色天空时不时闯进几只小鸟,清脆的鸣叫散满天际。
楼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大家都精神十足的赶着自己的路,遇上熟人也总会停下脚步,打个招呼,寒暄两句,孩子们嬉笑追逐着跑过马路,街角,穿过巷子,做着自己喜欢的游戏。商店门口的花猫被笑声吵醒,举起两只前爪伸了个懒腰,换上更舒服的姿势,又继续睡了。
就在盯着楼下看到快要发起呆来时,一个强烈的预感忽然从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裴利,”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走进卧室,“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麻烦你照看一下摩亚。”
“要是出去买东西的话,我可以帮你去啊,你还是休息吧。”裴利好心劝阻。
“不,还是自己去比较好。”
“到底去干什么啊?”
我走到摩亚的床边,抚摸着他消瘦的小脸,“摩亚过一会儿可能会醒,他好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了,现在烧退了一点,我想去买点草莓蛋糕。“
草莓蛋糕是他的最爱。
“我也可以去买啊,你这么久没睡了,当心晕倒在路上。“
“只有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样的,我去就行了。“
“那你走慢点啊!“裴利一副母亲看着孩子出门的担心样。
“我又不是老头,你就别操这么多心了,好好看着摩亚,别乱跑,否则我可对你不客气!“他的样子实在有趣,我表面依然温文尔雅,心里却笑个不停。
“我还不敢随便走呢,他要是醒过来一定会要这要那的,你快去快回啊!“
“知道。“
走到楼下,我闪到街角,又特意抬头看了看卧室的窗和客厅的阳台,观察了一会儿旅馆的大门,没有发现裴利,我放下了心。
其实也无须怀疑,裴利虽然聪明,却很单纯,刚才的对话之后他不会怀疑我究竟去哪里,到底是不是去买蛋糕。
我拐过街角,向另一个地方走去。
我现在要去的是邮局,刚才在阳台上,我预感到邮局一定会有我的信。
很远就看见那个鲜艳的绿色招牌,春之都的居民大多数是逃犯,与外界并没有什么联系,因此邮局很小,也很冷清。
和旅馆相同的弹簧玻璃门将邮局和外界隔开,与旅馆不同的是,门上镶嵌的玻璃被擦得很干净,黄铜把手也亮澄澄的,透出正式机构的严谨。推门进去,里面很安静,空旷的大厅里有一长条大理石柜台,高及胸口,上面竖着根根铁栏杆,将顾客与工作人员隔开。柜台后时不时传来敲图章的“嘭嘭”声和机器运作的声音,却没有人说话。有几个柜台前排着不长的队伍,大家都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东西或是独自发呆,没有人注意我。刚才已经说过,春之都的人很少与外界联络,在邮局出现的人,必定有很重要的事,他们的精神都集中在自己的事上,不会去注意别人。
我沿着柜台走,一直走到最后一个,黑色的大理石上果然躺着一封信,信封上干干净净,没有邮票,没有邮戳,也没有文字,什么也没有,就好象是被主人暂时放在这里一样。我把它拿起来,翻到背面,封口处细致的涂上了蜡,敲着一个黑色的蔷薇图章。
没错,这就是我要的东西了。
走出邮局上了大街,我从口袋里拿出信封,一边走,一边仔细的端详着。信封是淡淡的桃木色,印着整齐的横纹路,素洁而高雅,很符合寄信人一贯的作风。我再次翻到背面,看着那个令人怀念的印章。我似乎可以清楚的看见那双纤细白嫩的手,小心翼翼的把木制图章蘸满印泥,压上封口处,顿一顿,再缓缓提起。美丽的脸带着虔诚,看见自己刻下的完美印记后,才露出轻松的笑容,双手捧起信,温柔的吹着气,把水分吹干。窗外扬过一阵风,飘起了他的头发。
我把唇轻轻的贴在那个印章上,过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剥掉封蜡,打开封口,让印章自然分成上下两半。
与桃木色的信封不同,内里的信纸如丝绢一样洁白纯净,上面写满了优雅的花体字,棱角尖锐有力,边缘却带着圆润潇洒的弯钩,既柔美又飘逸。
亲爱的西利尔。
他依旧是这样称呼我。
我不禁微笑。
亲爱的西利尔:
好久不见了,你好吗?记忆中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的下落,却又不忍心放下我的工作。因为伤痛对我们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所以我并不担心你会有危险,就没有急着来找你,结果一拖居然拖那么久,真对不起。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如果生气的话,等你回来后随便怎样惩罚我都行,我心甘情愿。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快点见到你。
虽然时间并没有任何意义,这次的分别我却觉得特别的长。还记得那时我开玩笑说,我们已经太过于熟悉彼此,该对彼此失去兴趣了,该分开一段时间了。可是现在我却无刻不在想着你,当夜晚我一个人孤独的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脑中充满了你的模样,你的脸,你的头发,你的唇,你的微笑,你的气味,你拥抱着我的感觉。我无数次在梦里见到你,迎接你的归来,可是到了白天,我又变成一个人,忙碌的工作着。我过去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找你,对不起,我再次向你道歉。现在,终于知道了你的下落,我真的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