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这边却又传出圣上命陆峻将南羽冲与八侍卫的案子一并移交太傅汪廷佐的消息,沈青藻听了一时心头茫然。陆峻的眼神有穿透人心的深邃,沈青藻总有几分忐忑,八侍卫的案子不在他手里固然是松了口气,但南羽冲的案子却是沈青藻倾注了心血并有望借机升迁扬名的,叫他丢了手,有满盘皆输的惶恐。
沈青藻本以为陆峻私下里另有谋划,谁知自此不见陆峻的身影,问起来才知道陆峻心绪不佳蜗居在家,连刑部都不来了。
沈青藻在刑部徘徊了几日,一咬牙,直奔陆峻府上。
前两日下过雨,园中的花得到天露润泽,开得分外精神。
陆峻照旧命人沏了茶送到园中的凉亭,赏了半晌花,觉得累了,便捧本书坐着看。想起多年来未有如此轻松,不由叹了口气。
侍从不敢扰他,远远地道:"大人,沈侍卫求见。"
陆峻一笑,道:"再去沏茶,请来园中。"
沈青藻神情凝重的穿过锦簇花丛,一路上险些出手捏死几只不识趣的寻芳蝴蝶。远远的便见陆峻正拿开盖在脸上的书,从亭中的长椅上起身,显然是梦中方醒。心中不由隐隐生起莫名怒气。
陆峻随手将书本扔在桌上,淡淡道:"沈侍卫,请坐。"
沈青藻见他散着一头丝般长发,俊朗的脸上一派闲适,桌上是他方才扔下的一本词集,这样的陆侍郎,倒象个养尊处优醉卧花间的贵公子。暗中沉下气,道:"多谢陆大人。"
陆峻执壶倒了杯茶与他,道:"沈侍卫,请用茶。"
沈青藻心中急躁,端起来喝了一口,不防茶水仍有些热,又不好吐出来,只得硬着头皮吞下去,道:"陆大人,"
陆峻道:"沈侍卫真有口福,这茶可是汪太傅送来的雨前春。"
沈青藻垂眉看了看面前的茶杯,也学他慢慢捧起,在鼻下嗅了嗅,再慢慢饮了一口。
陆峻放下茶杯,道:"品茶一定要平心静气,沈侍卫现下心浮气躁,恐怕难以体味茶中之妙。"
沈青藻慢慢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些微的难堪。
陆峻道:"沈侍卫有心事么?"
沈青藻一怔,陆峻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倒叫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陆峻道:"林统领与七个侍卫被杀了,沈侍卫听说了么?"
沈青藻定了定神,道:"是,已经听说了。"
陆峻微微一笑,道:"沈侍卫,林统领不是一向难为你的么,他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是一副愁云压身的样子?"
沈青藻一颗心提了起来,直视陆峻,道:"大人,在刑部受林统领欺凌的何止卑职一个,他死了,暗地里拍手称快的又岂止卑职一个,不瞒大人说,卑职和几个侍卫还结伴去大醉了一番。卑职心情压抑,却是为了别的事情。"
陆峻望着他坦然的眼神,道:"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沈青藻吸了口气,道:"大人,南羽冲的案子,你当真放手了么?"
陆峻叹口气,摇了摇头,道:"沈侍卫,南羽冲身份特殊,报到刑部的时候,也只在我手里压了几天。这次借八侍卫的案子闹了开去,圣上命汪太傅接手此案,已经调走全部案卷。我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沈青藻呼吸一窒,缓了口气,道:"大人,你一直在调查此案,对廉小将军了解最多的就是你,眼看就要找到凶手,他们怎么可以突然从你手中抽走?"
陆峻道:"沈侍卫,朝中的事情,我们哪里能样样明白。"
沈青藻情绪忽然急昂,道:"大人,我们怎么能就这样撒手?你不是一直希望亲手抓住廉小将军么,这是机会,你一定要想办法,否则这功劳会让别人捡了去。"
陆峻微微蹙眉,道:"沈侍卫,谁是凶手?"
沈青藻一怔,道:"不是廉小将军?"
陆峻道:"有证据么?恐怕是你自己认为的吧。"
沈青藻忽然心惊,道:"大人不这样认为么?"
陆峻道:"眼下的情形,无论他是与不是,已都与我们无关。"
沈青藻不甘,道:"即使不是他亲手杀的,他也逃不了干系,大人,至少先带他的下人回来审问。"
陆峻道:"沈侍卫,廉沧浔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要杀一个在自己庄内做客的南羽冲,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怎么会任南羽冲伏尸山下,招人非议。"
沈青藻一直压抑的情绪暴发,霍然站了起来,道:"大人,你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管这件案子了么?"
陆峻望着他,淡淡地道:"沈侍卫,此案已经与我无关。"
沈青藻痛心道:"大人,我一直以为你与别人不同!"
陆峻的眼睛里有些好笑,道:"沈侍卫,我知道你急于为南羽冲报仇,做为朋友,你已经尽力。"
沈青藻宛似被针刺一般,怒道:"别这么看我!我做侍卫这么多年了,一直被忽略,被轻视,被人象条狗似的使唤来使唤去。我出身青城,得了缠丝剑的真传,武功不低,为什么没有人看到,为什么有了功劳都要被人抢去?"
沈青藻吸了口气,抑下情绪,沉声道:"林泽那些个世家子弟,不过依仗家里的权势,却压在我的头上,百般欺凌,他凭什么,我哪里不如他?只因我没有好的家世?!"
陆峻望着他脸上的绝望,道:"至少南羽冲一向当你是朋友。"
沈青藻道:"不错,南羽冲当我是朋友,但他看我的时候,眼里永远有一种高高在上优越感,在他看来,与我这样的人结交,正显示出他的大度。无论他走到哪里,永远都是焦点,连女人也只看得到他,我哪里不如他?"
陆峻冷冷地道:"你说话欠公平,南羽冲的武功、才识、人品皆无可指摘,他甚至几次向我举荐你。沈侍卫,只能说你找的这个梯子光芒太炽,他照的你黯然无光。"
沈青藻退了几步,叫道:"那是因为没有人给我机会!可是这一次,我终于有机会了,只要抓住廉小将军,就可以出人头地!你却这么轻易的放手,连我的机会也一并的被你放走了!"
陆峻叹了口气,道:"沈侍卫,你到底是要抓住廉沧浔,还是要替南羽冲缉拿凶手?"
沈青藻望着他淡定的表情,眼神变了几变。
陆峻望着他闯了大祸般无措的样子,淡然一笑,道:"沈侍卫,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欺人欺世,只有一时,除了谋变之外,惟有等待。"
沈青藻一震,深深的望着他,好似能从他身上望出什么明白的启示来。
陆峻道:"我这些年只知忙碌,也难得轻闲,不如随我一起去胭脂楼喝喝酒,开开心。"
沈青藻望着满园灿烂繁花,似有决断般地道:"多谢大人,我实在提不起精神,大人自己去吧。"
陆峻叹了口气,道:"胭脂楼的胭脂浆,可是胜过西域的葡萄美酒,你不去,真是可惜了。"
第 18 章
楚宛坐在南园的梧桐树下,痴痴的望着一树碧叶,想起梧桐花开的时节,南羽冲为她画像的事情。
沈青藻一进来,便见到她中邪一样的表情,带着淡淡的笑的唇角,微微的翘着,说不出来的美丽。
沈青藻没有惊动她,只是越看,心情越沉重。
年迈的老管家叹了口气,道:"沈公子,你劝劝小宛姑娘,人已经去了,她这样子,叫去了的人也不安心。"
沈青藻点点头,道:"你去吧,这边有我。"
老管家沉重的叹口气,摇摇头离了南园,仍旧回他的南安候府去了。
沈青藻踱到楚宛身边,慢慢坐下。楚宛却似没看到一样,仍旧沉浸在回忆里。
沈青藻叹了口气,道:"小宛,你不要这样子,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的。羽冲已经去了,你这样子,叫他怎么安心?"
楚宛好象没听到,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沈青藻道:"我本来是想尽一份力,能够亲手捉住凶手,替羽冲报仇,也不枉我们朋友一场。可是,小宛,你知道么,羽冲错看了陆大人,我们都错看了陆大人。"
楚宛脸上痴迷的淡淡笑容慢慢的不见了。
沈青藻道:"明明快要抓住凶手,陆大人却放手了。"
楚宛茫然的美丽杏眼忽然瞪大了,亮亮的盯着沈青藻。
沈青藻不看她,仍旧盯着前方的一丛花,道:"今天我去见了陆大人,他在花园喝茶赏花。他说刑部已经调走案件的卷宗,不再让他插手,所以终于有空喝茶。我劝他不要放弃,他说朝廷的事情我们也不明白。我希望他给我一个机会,他说无能为力。"
楚宛瞪着他,眼神越来越冷。
沈青藻道:"小宛,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楚宛站起身,道:"我早知道报仇这样的事情,官府根本指望不上。"
沈青藻看那丛花仿佛痴了一般,道:"小宛,我很想替羽冲报仇,否则我夜里睡不着觉。"
楚宛道:"沈公子,感谢你有这份心。羽冲九泉下,一定庆幸有你这个朋友。"
沈青藻道:"廉小将军的身份地位,一般人是动不了他的。"
楚宛冷笑道:"总有办法的。"
沈青藻道:"所以,我这次去了,不一定回得来。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人担心。"
楚宛一怔,瞪着他,道:"你想要做什么?"
沈青藻道:"小宛,有些话,我本来不应该说的,说了会对不起羽冲。不过,我就要走了,如果不说出来,我会一生遗憾。"
楚宛咬咬唇,道:"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沈青藻终于回头看她,眼睛里装满楚宛承载不了的山一样沉重的感情,道:"小宛,我很喜欢你,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知道我对不起羽冲,所以一直希望这是个永远的秘密。"
楚宛不由自主的退后几步,望了他半晌,望着沈青藻一点一点加深的痛苦,耳边响起一句话,"说不准是跟踪南羽冲,一剑杀了他,好谋夺身边的这位美人"。
楚宛脸色变了变,又沉下去,咬咬唇,忽然道:"好,只要你报了羽冲的仇,我就给你喜欢。"
沈青藻好看的脸上露出笑,却又似哭,他伸手想去握楚宛的手,终是不敢,又无力的垂下。楚宛白了脸,咬咬唇,道:"你等我一下。"转身风一样的消失。
沈青藻呆呆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神沉痛。
楚宛再出现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白色鞘的剑。沈青藻知道那是南羽冲的佩剑碧霞洗,是一把不世名剑,象南羽冲这样的人,用的东西都不是俗物。
楚宛下了决心似的把剑递给沈青藻,道:"沈公子,这是羽冲的碧霞洗,你用它手刃凶手。我便在这里等你回来。"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坚定,及淡淡的几乎辨认不出的冷漠。
沈青藻心中痛了痛,伸出手握住剑,连楚宛冰冷玉白的手,一并握住,他感受得到楚宛的颤抖,道:"小宛,等我回来。"
楚宛抽回手,转过头不再看他。沈青藻望着手背上两点冰凉的水滴,出了会神,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楚宛静静的立在梧桐树下,阳光一点一点敛去。夜幕如网一般笼罩住南园,楚宛终于扶着树,叫了声"羽冲",放声痛哭。
陆峻真的很久没来胭脂楼了,楼里的姑娘仍然倾城绝世的美丽。跳舞的时候,天女散花一样有芳香的花瓣纷纷坠下;歌曲仍然唱得很妙,唱到高处,如云雀冲入云宵,追也追不上;琴也弹得很好,据说别处的琴师常常会来请教。
只是,她们不是十年前能做掌中舞的绛珠,不是一曲歌能让人入梦的暖衣,也不是能和未明切磋琴艺的沐姚。
十年不是个短时间,楼里的姑娘早已经韭菜一样不知换了几茬,只有胭脂楼仍旧是胭脂楼,无论风雨几载,屹立不倒,也是个奇迹。
陆峻轻衣素服,松松挽了头发,慢悠悠走出胭脂楼,觉得楼里的胭脂浆毕竟不如以前好喝了,连那夜廉沧浔带的胭脂醉都不如。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境改变的缘故。
昏暗的街道上,更夫刚刚走过,巡夜的兵士也刚经过,静悄悄的,远远的有谁家的狗在吠。陆峻轻飘飘的似走在柔软的草地上。
一柄剑忽然刺来的时候,陆峻还在轻飘飘里未醒,看着倒象自己撞到剑上去的。
陆峻半眯的眼突然睁开,身形诡异的移转方向,如鬼魅一般轻轻飘过。剑就贴着腰侧刺空。只是剑招变得飞快,立即贴着陆峻的腰转刺为削。
陆峻只得挥起右手去挡,刺客一惊,没料到他如此大胆,却听叮的一声,剑被一柄小小的刀弹开。
陆峻衣袂飞扬,飘然后退,长长的衣袖落下,笼住他的手。
刺客眼神一冷,剑光暴长。陆峻也不硬碰,只是一味躲闪,衣袂翻飞,如一只夜中迷途的蝴蝶。
刺客恨陆峻入骨一般,招招如蛇咬住陆峻。
陆峻试着几次脱身,左冲右穿却冲不出剑网,衣衫也破了几处。
刺客知道他一味躲闪只是拖延时间,很快就会有下一队巡夜的士兵过来。冷笑了声,剑法忽然凌厉起来。
陆峻拧身凌空后翻,未落地前,足尖一点,纵身向胭脂楼去。那里人多,也比较近,相对安全得多。
刺客一剑划过陆峻的手臂,忽然间就失去他的踪迹,呆了呆,向胭脂楼追去。
陆峻一生中的轻功,数这次最快。
看到灯火丛中的胭脂楼时,陆峻忽然停住,回身望向来路。明明暗暗的街道上,空荡荡的。
陆峻抬起右臂,有血渗流出来,自嘲的笑笑,道:"最近受伤还真是多。"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陆峻循声望去,沈青藻正匆匆赶来。
陆峻暗地里叹了口气,沈青藻,你来得未免太及时了些。
沈青藻望见陆峻手臂上的血,惊讶道:"陆大人,你受伤了,要紧么?"
陆峻苦笑道:"流年不利,不打紧。你怎么在此?"
沈青藻道:"我有事告知大人,所以就寻了过来。是什么人?"
陆峻双目似剑刺过去,缓声道:"我也想知道,谁这么想我死。"
沈青藻挑眉笑道:"大人平日里树敌也未可知,要不要报官,或者叫侍卫来?"
陆峻转了视线,道:"八侍卫的事情尚未平息,你想明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刑部陆侍郎胭脂楼寻欢被刺么?"
沈青藻了然道:"大人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陆峻道:"连夜寻我,是什么事?"
沈青藻踩着陆峻忽长忽短的影子,道:"大人,对付非常人得非常手段,大人位居人上,约束颇多,我却不同。我职位低微,独自一人,死了怕也没人注意。大人如今既然不能再展拳脚,我便用江湖手段来解决。"
陆峻霍然止步,望着幽暗中沈青藻乌黑闪亮的眸子,半晌方道:"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沈青藻笑了笑,道:"大人,你的伤虽不重,但也不轻,一直流血可不好,要我护送你回府么?"
陆峻道:"多谢沈侍卫,我还不至于羸弱到如此地步。"
沈青藻抱拳一礼,陆峻看见他手中白色鞘的剑,皱起了眉头,还来不及问,沈青藻已经隐入夜幕中。
陆峻对着夜风自语道:"你何苦要几番置我于死地。"叹口气,袖了双手,望望天上半残的月,沿着明明暗暗的街道,慢慢走回去。
胭脂楼在身后,依旧灯火辉煌。
夜,正浓。
第 19 章
廉将军府。
大厅里灯火明亮,锦衣玉冠的廉沧浔正坐在灯下看书,放在桌上的左手修长如玉,不时翻动书页,右手笼在长长的衣袖里垂在身侧,一杯热茶袅袅的升腾着轻烟,灯下的人垂着浓密的睫毛,看到兴致高处,唇角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