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听到一个懒散的声音道:"是么,可是我早已经知道了。"
出了闲自山庄,陆峻脚下不停,飞也似的向山下赶。沈青藻见他衣衫上大片的血迹,忍不住道:"大人,到山下还有些路,要不要先停下来治伤?"
陆峻摇摇头,连话也懒得说了。
沈青藻犹豫了一下,道:"上山之前,蒋捕快提醒过我,说山庄里养了一只豹子,要我们小心,我却忘记了,全是我的错。"
陆峻看了他一眼,道:"这也怪不得你,偌大的山庄,说不准谁会遇到它。你今晚探查的情况如何?"
沈青藻叹了口气,道:"大人,庄里一片漆黑,我四下里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奇怪的是,山庄这么大,守卫却不多,小将军倒象是真的在隐居不问世事。"
陆峻不再言语,只是一味的向山下赶。
两人到达县衙的时候,蒋敬五奉了唐定风的命令仍在守候,一见陆峻受伤浴血,不由大惊,道:"大人,出了什么事情?"
陆峻脸色如纸,道:"一时大意,被只畜牲伤了。"
蒋敬五惊疑的看了沈青藻一眼,道:"属下提醒过沈侍卫,山上养了只豹子,大人怎么没小心?"
沈青藻一脸愧疚的垂首不语。
陆峻道:"蒋捕快,找身干净的袍子来。"蒋敬五应了声,立即出门去找。
沈青藻想上前帮他把伤口清了,陆峻却道:"不防事,你去休息。"仍是拒绝。
沈青藻一僵,默然片刻,转身出去,与蒋敬五撞了一下。蒋敬五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将衣服递给陆峻,道:"大人,沈侍卫这是---"
陆峻道:"你去将马备好,我一会要用。"
蒋敬五原本打算要替他上药治伤,听了一怔,以为他不想被人看到狼狈的样子,便端了一盆清水放下,将门关上走了。
室内无人,陆峻便将衣服解开,两层衣服下,贴身是一件黑色的软甲,轻而薄,却仍未挡住豹子的利爪,肩膀部位给抓出几个洞来。所幸有了它,肩头的伤并不深,否则陆峻便不是站在这里,而是横尸山庄了。只是血流得多了些,脸色苍白如纸,一时之间也缓不过来。
陆峻用水擦了身上的血迹,草草洒些药粉,穿好干净的衣服,将那染血的衣服和软甲一并包好,坐了片刻,见天光已经放亮,便拿了包袱出门。
衙门里的人都已经到来,知县唐定风见他一身布衣,忙一脸笑的迎过来,见了礼,道:"大人受了伤,要不要下官请个大夫来仔细瞧瞧,亦或者大人先去下官家中休养几日?大人这身衣服不合身,要不要下官去另找几件来?"
陆峻道:"多谢知县美意,我有事在身,耽搁不得,须得立即赶回刑部。"
唐定风心里有些虚,巴不得他快些走,当下含笑恭敬的送出二人,直到背影看不到,才松了一口气。
第 11 章
陆峻回到府中,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唇上也失了血色,似大病一场般。侍从扶他下马,因从未见一向强势的主子如此状况,有些不知所措。陆峻眉头紧锁,吩咐人去请扫雪堂的圣手叶天士来。侍从方才明白陆峻受了伤。
一盏茶后,叶天士未来,倒派了个小徒弟。侍从愤愤地回道:"叶圣手说他是大夫,只看病不看伤,若是不小心被刀啊剑啊什么的划伤了,他徒弟都能治,不必劳动他大架来,真是岂有此理!"
陆峻知道叶天士对官府的人向来没有好感,本也不指望他能亲来,因此也不着恼,只淡淡一笑,解了上衣,露出结实的身体,任那小徒弟上药治伤。
扫雪堂的伤药果然不寻常,疼痛慢慢减缓。
侍从见陆峻精神稍济,便道:"大人,有个叫小宛的姑娘求见大人,来过多次了,我告诉她大人不在,她不听,日日来,一定要见到大人。"
陆峻想到将南羽冲送回南安候府后,再没有去南园,他们终究还是知道了,其实迟一刻或者早一刻,也没什么区别,一样是痛。
陆峻眉头紧了紧,叹了口气,道:"请进来吧。"
楚宛一身白衣,头上戴着一朵小小的白花,神情哀伤,唇若失了水的花瓣,坚忍的紧抿着,向陆峻拜了拜,道:"陆大人,终是见到你了。"
陆峻默然片刻,道:"这些日子在为南羽冲的案子奔波,当日瞒你是不得已,他回到南安候府更合适些。"
楚宛哀戚的眸子轻抬,望了他一眼,道:"陆大人说的,我都明白,我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为羽冲报仇,全要仰仗大人与南安候府。"
陆峻道:"楚姑娘明白是再好不过,请节哀顺便,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开口。"
楚宛道:"陆大人,我想见羽冲最后一面,南安候府门第高大,无路可进,求大人成全。"说完深深拜下去。
南安候持门第之见不赞成南羽冲娶小宛,如今南羽冲死了,南安候白发人送黑发人,必定恨之入骨,将所有过错算在她身上,禁止她入门拜祭恐怕已经是轻饶她。
陆峻道:"我正要去候府,你随同去吧。"
南安候府门前挂着素白的灯笼,浓墨写着大大的奠字,白绢在两旁随风摆动,肃穆悲凉。楚宛哀哀地望着,秀弱的身子颤如风中花,眼泪早已如雨下,只是固执的咬紧唇,不肯发出半点呜咽声。
府里的人不肯放楚宛进去,但又不能拦着陆峻,只得飞快的去禀报南安候。
南安候怒气冲冲的出来,道:"陆大人来,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凶手是不是抓住要凌迟了?"
陆峻道:"候爷请暂且息怒,过些日子,陆某一定将凶手交给候爷。"
南安候指着楚宛道:"你带这个女人来做什么?若不是他,冲儿会离家出走么,又怎么死?"楚宛咬着唇,颤抖着摇摇欲坠。
陆峻叹了口气,道:"候爷,南羽冲已经去了,死者为大,楚姑娘是他心爱的女子,你忍心看他在下面不安心么?"
南安候一口气吞在肚子里,瞪二人半晌,脸色变了又变,拂袖而去。
楚宛远远的见到棺木停在堂上,眼睛里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不管两旁的人异样的目光,只是一直向前走。陆峻跟在她身后,也没人敢上前拦她。
楚宛奔进去,见透明的水晶棺里,南羽冲睡着一般静卧,立即软倒在棺旁,半晌才哭出声来。
小候爷南叶飞夜里守灵堂,才休息片刻,得到消息,立刻出来,道:"陆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南叶飞脸色也有些灰败,眼睛里有血丝,充满疲累,薄唇有些不易察觉的灰暗,陆峻暗暗皱了皱眉头,道:"小候爷,有话请讲。"
南叶飞身后跟随的黑衣侍卫忽然出手,扣住陆峻脉门,陆峻叹了口气,道:"小候爷,这是何意?有事情尽管开口。"
南叶飞道:"陆大人没看到我的样子有什么不对么?"
陆峻仔细看了看,道:"小候爷容色灰败,难道是中了毒?"
南叶飞冷笑了声,道:"陆大人好毒辣的手段,是要我们两兄弟都死在你手上。"
陆峻只觉脉门一痛,道:"小候爷的话,陆某不明白,能不能先请你的侍卫放手?"
南叶飞道:"只怕一放手,陆大人不肯讲实话了。"
陆峻只得苦笑,道:"南羽冲的死,我已经跟小候爷解释过,委实是个意外。至于小候爷中的毒,陆某敢以性命保证绝对没有下毒害小候爷的心。"
南叶飞道:"这口水晶棺,陆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陆峻道:"我不明白小候爷的意思,难道有什么不妥?"
南叶飞讥诮一笑,道:"陆大人在装痴,水晶棺是你送来的,上面布了毒,你会不知道?"
陆峻一怔,叹了口气,道:"如果棺上有毒,为什么我还安然无恙,小候爷是不是弄错了?"
南叶飞脸上有些尴尬,冷哼了声转过头。黑衣的侍卫手上发力,陆峻半个身子麻痛不已,皱了眉道:"小候爷,水晶棺是君山的廉小将军赠送的,天气太热,为了保存南羽冲的尸首不腐败,只得接受。至于毒药确实是不知情,实在抱歉的很。"
南叶飞恢复冷漠,盯了陆峻半晌,挥挥手让黑衣侍卫退下,叹了口气,道:"我相信陆大人也是不知情的。"
陆峻揉着发麻的手腕,道:"小候爷放心,我一定寻到解药来。"
南叶飞直视陆峻的眼睛,道:"先谢过陆大人。不知道陆大人追查凶手的情况如何,有什么进展么?"
陆峻道:"小候爷,缉凶的事,是不能随便透露的,请见谅。不过请小候爷尽管放心,陆某一定会抓住凶手,以慰令弟在天之灵。"
南叶飞道:"听说陆大人受了伤,想来事情也不是怎么顺利。如果陆大人不方便或者有其他顾虑,南安候府便将这件事自行揽下,免得人家小觑南安候府。"
南叶飞一向沉静内敛,做事仿佛怕行差蹋错般谨慎,此番话似已经认定凶手是何人,有誓不罢休的狠绝。陆峻有些意外。
南叶飞望着他吃惊的样子,冷冷笑道:"陆大人不必吃惊。外人认定我是冷血无情,心胸狭窄,容不得自己样样出色的弟弟。我便是冷血无情又如何,冲儿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即便是真的要他死,也轮不到外人来动手。"
陆峻听出他话里的关切痛心,叹道:"小候爷原来是疼惜手足的,可笑外人却以为你们兄弟不和,在你们兄弟面前不知道做出多少丑态。"
南叶飞望着灵堂,眼中流露出痛苦,声音却是如常道:"冲儿天资聪颖,学什么都能做到最好,父亲宠爱他,夫子宠爱他,所有的人都宠爱他,所到之处,光芒完全将身边的人盖住,他却从未因此有半点骄傲。有这样的弟弟,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神情里却分明是带着些自豪的。
在南羽冲身边的人,免不了会被拿来与他比较,每个人都有自尊,他如此的出色,只会增加别人的痛苦。想来小候爷的压力,也是不小的。
南叶飞道:"冲儿是庶出,母亲去世的早,他一向爱粘着我。有个样样出色的弟弟,自然什么都不能马虎,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学习,否则哪有教他的资格。"自嘲地笑了笑,道:"外人都说我事事求完美,却不知道全是自己的弟弟逼出来的。"
陆峻道:"南羽冲曾经说过他活得辛苦,总是被别人拿来跟身边的人做比较,以致于没有人愿意做他的朋友。惟有你对他不同,他说宁可自己痛,也不愿意看见哥哥有半分难过。只是你的完美,让他喘不过气来。"
南叶飞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个在这府里头,都未尝敢有一刻轻松。所以他宁可逃避,也不肯再面对我。"
陆峻道:"如果离开家能让他感到真正快乐,小候爷便也全由他。"
南叶飞望着伏在棺木上哭泣的楚宛,道:"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死。"
陆峻道:"羽冲的死跟这个女子没有关系,况且她是羽冲钟爱的,你忍心伤她?"
南叶飞眼中迸出冰冷的锋芒,半晌方道:"我当然不能让冲儿伤心。"
此时悠扬的琴声由远而近,南叶飞与陆峻看到彼此眼中的惊怒。、
琴声渐渐激越,转瞬近在耳边。在众人惊异的视线里,白色的菊花瓣如雨落下,四个白衣抱琴的女子随着花瓣分落两边。琴声里,跟着飘进两个眉心点着朱砂的白衣女子,抬着一个鲜花扎成的花圈,衣带长长,飘飘似仙。
陆峻认得正是在闲自山庄见过的两个侍女柔儿和云裳。
云裳娇声道:"奉我家公子之命,前来拜祭南羽冲公子。"也不等人应声,二人抬着花圈飞向灵堂,如入无人之境。
南叶飞冷声笑道:"你们公子是谁,当我南安候府没人了么?"两个身影从暗处飞出,拦住空中的二人。
四人在空中缠斗,鲜花扎的花圈经不起折腾,碎成一片片的花瓣落下来,又是一场五色花雨。
南叶飞脸色越来越冷。一直守在南叶飞身旁不远的黑衣侍卫望了他一眼,忽地飞纵半空,双掌击出,速度并不快,力道也并不大,明明看着可以避开的,却依然精准的印在两个侍女身上。
柔儿和云裳闷哼一声,口中血如箭喷出来,飞出老远重重落地。
黑衣的侍卫落下,依然守在南叶飞身旁不远。
南叶飞冷哼了声,道:"没用的东西。"那两个侍卫惭愧无地,磕个头下去了。
云裳白着脸看向南叶飞,道:"小候爷就是这样对待宾客的么?"
南叶飞道:"向来只有从正门通报而入的客,倒没见过翻墙过的客。"
柔儿一直看着南叶飞,忽然笑道:"外面都说小候爷心胸狭窄容不得自己的弟弟,今天看来完全是子虚乌有。"
陆峻心中一动,似想到什么,目光也落在南叶飞脸上。
柔儿道:"小候爷对自己兄弟的感情不但很深,似乎还有些犯忌讳。"
南叶飞脸上的灰败之色欲加重,冷冷的一言不发。
云裳道:"这口水晶棺可以确保尸体不腐败,但我们公子在上面涂了西境传来的毒药深情。与棺中之人情意深厚者,必定心中大恸,抚棺亲吻痛哭,落在棺上的泪水,便催发毒药渗入肌肤,月余之后即会毒发身亡,与死者同归。"
柔儿笑道:"我们公子将水晶棺送与了陆大人,没想到中毒的却是小候爷,真是让人想也想不到。"
南叶飞私下里对自己的弟弟总有些说不出口的感情,一直隐藏得很好,不敢给人知道。见到南羽冲的尸首时,心中悲痛胜过任何人,却不敢表现出来,仍旧用冷漠掩饰。只有在夜深宁静无人时,方敢放任自己的感情。几次透过水晶棺描摹南羽冲的脸,伏棺亲吻,没想到却中毒,还难堪给人揭穿,再冷静的一个人,也气得手微微颤抖。黑衣的侍卫始终守在他身后,见状脸上浮起忧色。
陆峻拍了拍南叶飞的肩膀,南叶飞深吸一口气,重新镇定下来。
陆峻怒道:"你们两个快将解药交出来!"
柔儿笑道:"陆大人,中毒的又不是你,要解药作什么?"
陆峻道:"如果你们两个还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便不要废话。"
柔儿和云裳感觉到一股沉闷的压力逼过来,胸口疼痛,脸上更白。黑衣的侍卫忽然走出来,轻轻将手掌按在两人头上。两个侍女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就落入他手里,脸上露出惊恐。
南叶飞道:"解药!"
两个侍女看了彼此一眼,从怀中摸出瓶子扔过去,道:"陆大人和小候爷生什么气,公子本就是命我们送解药来的。"
南叶飞服下药,片刻后唇上灰暗退去,脸色也不再灰败。两个侍女觉到头上的手掌离开,一口气还未松下来,背心巨痛,痛呼一声委顿在地。
黑衣侍卫道:"这是教训。"慢慢走回南叶飞身后站定。
四个抱琴女子满面惊恐,扶住柔儿和云裳,正欲离去,南叶飞道:"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今日的礼,他日必还。"衣袖一扬,满地落花旋转飞上空中,化做暗器射向六个女子。六人大惊,如箭似的跃出墙外。那些花瓣尽数飞出墙,地上依旧干净,连一片落叶也不见。
南叶飞心中尴尬愤怒,脸色也不好看。
陆峻道:"小候爷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何必理会别人的胡说八道。"
南叶飞紧握的拳松开来,叹了口气,直视陆峻,道:"陆大人,冲儿未竟的事,我会替他做完,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陆峻望着他双眼,点点头,道:"多谢小候爷。"
楚宛出去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象断了魂,只余个壳子。
沈青藻却在门外等候,扶了楚宛,脸上有担忧为难之色,道:"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