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航第一次跟潘这么不避讳地谈苏辉,之前虽隐隐约约地透露过,却完全不象今天这么正大光明地坦白。
“他对你挺好的吧?”
“好什么呀?总是欺负我。”沈航说着,心里一丝细细的酸,又不是难过。
“你不是说,他从小时候就保护你的么?”
“一边保护,一边欺负。”沈航恨恨地说,“在别人面前保护着,好留给他一个人欺负。”
潘大笑。人与人间相处的模式是不同的,象他跟唐鸣之间,从没有过这样的小情趣。他们同居的时候,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甜蜜,分开了,也没说刻骨地疼痛。可苏辉跟沈航之间明显是不同的,他们的关系生动而又长久,如今分了,至少从沈航这里看,是难以忘怀的。他吃饭时会想起苏辉,喝水时候会想,高兴了会想,难过了也会想……他的心给那人占得密不透风,自己真的一点也插不进么?潘沉思默想,抬头看见阳光下那淡雅面容,可不试又怎么知道?
11.3
沈飞在MSN上发了她儿子的照片,时间真快,上次看小家伙还缩在妈妈肚子里,这次看已经是个伸胳膊蹬腿的红扑扑的婴儿了。沈飞骄傲地跟他说她儿子生下来有八磅重,沈航就没明白,这有什么好引以自豪的?八磅?那么重,简直不敢相信是从沈飞那小身板里生出来的。初为人母的沈飞,母爱明显泛滥,对谁都跟对她儿子似的,刚开始聊天的时候,竟然对弟弟也问寒问暖,让沈航好不适应,不过很快她“刻薄”的面目就露馅儿了。
“爷爷奶奶还讨论呀,这孩子长得象比尔,我心里说,哪象他爹来着?跟他臭舅舅一个模样。”
“象我不好呀?”沈航在键盘上磨磨蹭蹭,“我多帅呀?”
沈飞打出一个大吐的头像,“长得帅了不起呀?还不一样给男朋友甩?我儿子将来可别象你是GAY就好。”
“切!”
沈航本来也想找个配合的表情,可他的MSN上配备的表情很有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他并不因为沈飞的话生气,他知道,姐姐对这些看得很开放,她并不觉得自己是GAY怎么样,相反她鼓励过自己跟苏辉的关系,她去美国前一天的晚上说过:
“人这一辈子,遇见对的人不容易。我可以为了比尔漂洋过海,你为了苏辉违背伦常,可是值得,就别管别人怎么说。”
“爸妈知道你生了吧?”沈航问。
“知道,他们给我打电话了。还说圣诞节的时候要到美国来看我,我说免了吧!要看也得连你一起看啊!不如回国聚好了!他们说也好,明年初要去北京参加什么科技论坛,要一起看看咱俩。”
这是他们经常见面的方式,沈飞以前叫“入京面圣”,那间固定的酒店,就是他们家的“行宫”。有时候父母也有长假,回到家里住上一段,四个人都觉得生份,别看沈飞平时闹得翻天覆地,见了父母,都很客气,客气得,不象一家人。
沈飞听到他跟苏辉彻底分手的反应,跟“娘娘”如出一辙:
“他真能舍得才怪,我看玄。”
“玄什么呀?都说好了的!”
“你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你说话算啊?”沈飞又露出她三八的天性。
“怎么不算?”
“得了吧!我只相信我的眼睛,不信你的一面之辞。说真的,你是不是怕他家里找你谈话呀?”
“怕,我有次看见银行的提款车下来的武装,都以为是他爸派人来抓我呢!”
屏幕上忽然跳出个人头,笑得很大声,象女鬼一样,吓得沈航一哆嗦。
“就你?”沈飞扔出一句非常伤沈航自尊的话,“他家里人跟你谈话,你都未必能听懂。我看害怕的是他们,他家苏辉怎么看上你这样儿的?”
最讨厌这种怀疑他智商的人!沈航一气之下,下线,不搭理沈飞了。
11(下)
苏辉家里人以前挺喜欢沈航的,尤其是他奶奶,每次做好吃的,都要叫上他。苏辉妈妈对他也很特别,她总觉沈航是个很乖的孩子,儿子跟他时间长了,说不定也能慢慢稳重下来。所以每年夏天去北戴河度假的时候,苏辉妈妈都会特别提醒,“要带着小航”。是从什么时候,他们开始防备自己?也是这几的事了,当他们给苏辉介绍了无数优秀女子,苏辉却看不上眼的时候,就已经隐隐觉得沈航可能是问题。可他们是有名望的家庭,出了这事,也要掩饰的不着痕迹,只是他们看沈航的眼光不再友好,甚至带着那么一点,嫌恶。
沈航夜里睡得不踏实,天亮了才隐约睡得沉了,好在今天不上班,睡到晚上也无妨,却忽然门铃大作!肯定又是邻居眼神不好的老太太又按错门牌号了!完全没睡足的沈航翻身钻到枕头下,心里呐喊着投诉,拜托!你按错啦,又按错啦!今天我死也不给你看门!老太太!门铃依旧响得耐心,一遍遍,呀!呀!呀!受不了啦!沈航光脚跳下床,蓬头垢面地冲到门口,拿起话筒喊:
“这是204,不是205,次次这样,你眼神不好,麻烦配副老花镜戴吧!”
喊完以后,还是无奈地按里开门的纽。刚要转身上床,门“当当”地给敲响了,老太太经常按错门铃,但走错门倒是第一次,沈航刚开了门,门外的人就吼出声:
“你说谁需要老花镜?”
第十二章
不待沈航反应过来,高大身影风一样卷进来,接着“哐”地,门也被关了个严实。那一声巨响震得他似乎清醒了些,却依旧是摸不清状况,整个人如履云雾。
“一个人的日子果然很爽啊!跟猪一样,睡到大中午。”简单的旅行包放在一边,苏辉驾轻就熟到厨房找吃的,结果可想而知,厨房就是摆设,冰箱里连白面包也没有。睡态未消的沈航跟着倚在门口,歪着脑袋,嘟囔着说,“我,我以前就睡到中午。”说完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下,说这个有什么用?再说我用跟他解释么?
“你平时吃什么呀?家里什么都没有,难怪你瘦得跟竹竿一样。”
本来要严厉质问苏辉此时现身,目的何在,听他这么说,沈航又忍不住抓一下语病,“你刚才还说我象猪呢!又说是竹竿,自相矛盾,你。”说完继续后悔,好象又忘了重点。
苏辉见他这副模样,“哧”地笑了一下,从厨房里走出来,伸头看了看他的卧室,和客厅另一端的客房,“挺大的,够两个人住了。”他坐在客房单人床上,“这么小的床,睡起来不会太舒服吧?反正只是周末了,将就一下没问题。我的衣服呢?”
“什么?什么衣服?”沈航怀疑自己到底醒了没有,这人不请自来,在自己家里转来转去,指手画脚,简直跟联合国部队进驻一样理直气壮。沈航觉得好象起床时候低血压,脑袋里供血不足,想什么都想不清楚。
“我不是留在这里一箱衣服的么?你以为是留给你做纪念的呀?找出来!我换了衣服,带你出去吃饭。”
“哦,在我房间的壁橱里。”
沈航心想你穿的这身不是挺干净的?换了又不洗,不是什么勤快人,还假装讲究卫生,真受不了,一边想一边看着苏辉埋头在橱柜里翻找外套,脑袋碰上枕头,好想睡觉!
“我的那件灰色毛衣在哪?”
“带拉锁的那件么?在这里啦!”沈航折身在被子里翻呀翻,真的扯出那件灰色毛衣。苏辉脸上却摆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睡觉拉着我的衣服做什么?”
“我高兴,你管得着么?”
苏辉看着头发乱篷篷,睡衣皱巴巴,还歪着小脸说梦话一样的沈航,这是他多么典型的早间形象!这几星期家里带来的烦恼压抑,忽地散了不少,没来由地感到快乐,嘴角翘起来:
“换件衣服,带你出去吃饭!都中午啦!”
“哦,”虽然困,可肚子是有些饿,沈航在床上翻了个身,问道,“可不可以吃四川菜?很久没吃辣了。”
“行,你随便点。”
沈航慢腾腾地换上衣服,苏辉见他行动迟钝,连忙拿了顶棒球帽扣在他脑袋上,便扯着他往外走。刚出了门,沈航回身要锁门,忽然象是给人醍醐灌顶,跳着脚喊出来:
“不对呀!我们不是……不是分手了么?”话一出口,脑袋终于开始运做,象是打开密码的数据库,一幕幕地,所有的都反应过来,“说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又回来做什么?还要带我吃饭?谁要跟你吃饭了?”
说着转身就要进门,苏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
“没见反应象你这么迟钝的?不是你说要吃川菜的?翻脸比翻书还快呀你?”
“我那是早上脑袋不清醒!”
“你那脑袋有清醒的时候么?”苏辉说完,拉着他下楼,“没时间跟你别扭,饿死了,你知道我不吃飞机上的东西,已经快二十个小时没进食,你最好配合点儿,别让我押着你去。”
“等一下!”沈航拼命往后挫身,“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又来找我,这算什么啊?”
“瞎想什么?不用句句提示,我知道我俩分了,那表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性关系,可不表示不能做朋友!你当我来找你干什么?北边儿现在冷了,我到南方来渡周末行不行?”
“行,可我没说我会收留你!我们现在分开住最好……”
还没说完,苏辉高声抢断:
“‘娘娘’来你收不收啊?”
“收啊。”
“孙涛呢?”
“收,收。可他们跟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都说做普通朋友了,你还怕我把你怎么样啊?”
“不……是。”
“那你叽叽歪歪什么?是不是因为蓝马自达?你跟他这么快就成了?”
“你说什么呢?他,他不姓马,也不叫自达。”
“那他叫什么?”
“他姓潘!”沈航用力想了想,咦?真的不知道潘叫什么呢!于是只好重复了一遍,“他,他姓……潘!”
“瞧他这破姓儿!”苏辉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心花怒放,连名儿都不知道,说明两个人确实挺纯洁。“到底要不要吃饭?”
“……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废话,我不是说了,你还不信?”
“那你什么时候走?”
“周日晚上的飞机。”
“只是过来度周末,没别的想法?”
苏辉无辜耸了耸肩膀。
“你睡客房哦,不准抱怨床小……嗯,我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想起来再跟你说吧!不过你要时刻牢记,这里是我家,不可以耍赖撒泼。”
“那都是你的把戏,我才不会。走不走?我听到你肚子也叫了。”
“好吧!”沈航心中还是觉得不踏实,可也跟着苏辉下楼,刚到楼门口,又象是想起什么,说道:“你还是换件衣服吧!”
“又怎么了?”苏辉脸上已全是不耐之色。
“我昨天萝卜汤喝多了,晚上睡觉时放了好几个屁。”
沈航知道苏辉来的目的不会那么简单,可实在不能拒绝,就象苏辉说的,就是普通朋友么,忌讳什么呢?就当他是“娘娘”,是孙涛,是唐鸣,是潘……这不也是自己先前期待过的么?象潘跟唐鸣一样,分手了还能做朋友,无论什么时候,也不是孤身一人。而且苏辉乖乖地住在狭小的客房里,没有任何不合适的行为,表现到目前为止,真的中规中矩。可不知道为什么,沈航觉得苏辉变了。问他是不是有预谋,才会把衣服先邮寄过来。他很直接地说明,来的时候就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才连衣服都带了一大堆,打算不劝到他回家不罢休,怎么知道他出口就是要分手,还弄出一副要哭出的表情,才临时改变计划。回去以后,老头派人下来查,一时分不开身,只能拖了两个星期。
“呸!你哪只眼睛看出我要哭了?”
沈航白了苏辉一眼,却给他脸上瞬间即逝的认真逼得低下眼睛,象给闪电击中一样。他害怕苏辉流露那种表情,于是再不敢碰触这样的话题。
周一晚上,下了课以后,再遛达到唐鸣那里,潘照例也在,似乎有什么不开心,跟唐鸣说话的时候,笑得勉强。沈航点了瓶啤酒,凑到潘的跟前:
“那天苏辉问,我发现,竟不知道你全名呀!”
“苏辉问我做什么?”
沈航心想,也不能跟你说吃醋吧?就含糊过去:
“没什么,他闲得呗!快说呀,你叫啥名儿的?”
潘无奈地抿着嘴说,
“潘峥,”说着,用手蘸了点酒,一笔一划在桌子上写出“峥”,然后连珠炮一样继续,让沈航有些诧异,“我还有个弟弟,叫潘嵘,父亲是私立学校的主任,母亲是退休小学教师,标准家庭妇女,念书学的工科,后来下海开了个小型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在会展附近有个三房两厅的公寓,车是蓝色马自达,没事喜欢打打高尔夫球,喝点啤酒……”
沈航象是上课认真听讲的好学生,偶尔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单纯得有些无辜。这让潘的心里翻滚出一种类似欲望的燥热,他喝了口冰凉啤酒,也不觉得有所改善。
“唐鸣说苏辉来找你了。”
“哦,是。”沈航觉得还没怎么喝,啤酒就没了,唐鸣又不在,于是自己钻到柜台里去够。“他说我们可以做朋友,就象你跟唐鸣这样。”
“你呢?你能跟他做朋友么?”
“想啊!又觉得怪怪的,也许习惯就好了。”
“有些事情,一辈子也不可能习惯。”
沈航明白潘的意思,他曾经以为是习惯成自然的感情,其实并非如此,而如今自己努力去习惯的关系,可能永远也无法习惯。会不会是造人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相处的模式,都是事前确定好的,所有,有些人注定是恋人,有些人只能做朋友,有些人每天擦肩而过,却永生都是陌生人。他跟苏辉又是什么?沈航不是傻瓜,他不是不懂,他是尽量不去想,不去思考,掩耳盗铃,混食度日。
潘看着沉迷在暗淡灯光里的一双微阖的眼,那因为别人沉醉的表情,清秀挺翘的小鼻子,形状姣好的嘴唇……那是依恋苏辉的身体,牵挂苏辉的思想……从内到外,没有一寸空间,是留给自己的。他其实很想对沈航说,既然放不下,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去放。可他的心,给某种不太光明正大的情绪抵触着,让他不想说,不想开解。
没有雪,没有严寒的冬天,圣诞节来去匆匆,潘跟苏辉同时让沈航感到措手不及。
第十三章
元旦那天早上,有些阴沉。
沈航在楼下等潘来接他的时候,仍然在犹豫,选在节日去他家吃饭,感觉好怪!可潘似乎真的可怜自己孤单过节而已,并没有别的想法,拒绝他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只得勉强答应,却越想越觉得别扭。
每周过来报道的苏辉到了这种传统节日,是一定要做孝子贤孙,跟他爷爷奶奶吃饭,北京那头要是有人过来,他也懂得过节时候不能让奶奶不痛快的道理,只要他想,他愿意,装乖还是很在行的。即使两人同居的时候,每逢节假日,苏辉也回他奶奶家,开始的时候,沈航都会跟着蹭吃蹭喝,慢慢地,爷爷奶奶对他的态度冷淡下来,也就不自讨没趣,大概也就是从那时候,苏辉家里开始怀疑两人的关系了吧?好在可以跟“娘娘”他们那群“狐朋狗友”混,自我安慰着,也不觉得格外孤单。而今年,潘慷慨地邀请了,他难得地权衡着利害,终还是不忍拒绝潘的一片好意。潘很准时,三点钟,蓝色马自达缓缓停下,露出欢畅的脸,沈航硬着头皮,再不去为难 ,心想着,大不了给他妈妈下毒药,死了也好,一了百了,省去多少烦恼!
潘的父母家住在海边,巷子口有一棵巨大擎天的榕树。青石板铺的小路通到他们家门口,房子是闽南典型的老房子,雪白的墙,黝黑屋顶,带着天井一样的庭院里,还有一口难得的水井。屋里光线很暗,但面积大,一个房间套着一个房间。潘说从他太爷开始,潘家就没搬过,叔叔伯伯的也都住在附近,祖宗祠堂就在巷口。沈航觉得挺新鲜的,他成长在截然不同的家庭,除了一个阿姨,小时候照顾过他们,几乎没有别的亲戚,他孤伶伶长大,对这种大家庭的家长制度,期待又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