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沈航再傻,他也看得出来,潘的家人并不喜欢他,虽然没有明显的表示,可即使潘介绍的时候,他们都懒得笑一下,只“嗯”了一声便转身离开。潘的弟弟夫妻两人是后来的,也没怎么打招呼,只有那个六岁的小侄,虽然给他妈妈紧紧拉着,目光碰上的时候,还是会害羞地笑一笑。他们呆的时间并不长,他老婆帮着婆婆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潘嵘就说还要去丈母娘家吃饭,匆忙离开了。
吃晚饭的时候,潘的父母似乎放松下来,脸上不再冷着,潘的妈妈还会把沈航喜欢的猪蹄挪到他面前,这样沈航受宠若惊。但是他们依旧有防备,整顿饭说的都是闽南语,沈航听不懂,也不主动跟潘的父母说话,只顾着闷头吃饭,反正这个他擅长。饭菜真的很丰盛,除了香糯的猪蹄,清炒的青菜也很可口,海鲜特别新鲜,做法也是简单的蒸煮,原味保持得极好。潘倒是时不时地与他聊天,还频频地为他夹菜,问他喜欢哪个,要多吃点。沈航心想,你看我跟你客气了么?除了吃又别没的事可以做,不过,再吃真的就要撑死了。
饭后还有水果,意思意思地拣了两口,当看见潘的父母又端出功夫茶的茶具和几盘点心,沈航瞠目结舌,连忙摆手,示意说吃的食物已经堆到喉咙,什么也吃不下。潘替他圆场,只看了会电视,就离开了。他父母一直送他们到巷口潘停车的地方,临走前,潘的妈妈轻柔地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用闽南语跟他告别,脸荚挂上一个难忘的微笑,眼角的皱纹堆积,黑白的发在夕阳的余光里,瞬间显得刺眼,笑容使她忽然显得那么亲切。
“再见!”
他们终于跟沈航说了一句他听得懂的话。从后望镜里看见他们的身影渐渐远了,沈航心里觉得苦涩。
潘把车子停在会展,两人下车沿着海边散步。海风很凉了,打透沈航薄的外套,太阳完全落山了,只在海平线剩一道暗红的光线。海边的人多了,据说晚些时候有焰火表演,人会越来越多。沈航给来往的人挤得皱眉:
“我这么碍事么?怎么他们都撞我,不撞你呢?”
潘只往旁扯了他一下,问道:
“你讨厌热闹?”
“一个人的时候害怕,人多又心烦,我是不是挺难搞的?”
潘笑了,“有点儿,不过还好!我家就在附近,你要不要过去坐坐?”
“好啊,你怎么不早说?我要给人挤死了。”
“嗯,我是觉得邀请你回家,是件挺慎重的事。”
沈航没说话,跟着潘过马路,心里却寻思,都带我见你父母了,到你家又怎么会觉得拘谨?再说,你到我家好几次,也没不好意思。转念一想,潘到他家好象都是干活的,不是修理,就是给他送东西,他好象真是没正式邀请过潘作客。
宽敞的客厅,深色木质地板一尘不染,靠海的一边是扇巨大的落地窗。沈航刚迈进门,心似乎给谁狠狠踢了一脚。他跟苏辉的家,也有个相似的客厅,可以看见海景。冬天的时候太阳照进来,暖洋洋地,他们腻在一起午睡,兴起的时候,会亲吻个没完没了,然后,在天海一色里,做爱。
潘住在十五楼,低头便是环岛路“玉兰花开”的路灯,象两条雪白的带子,镶嵌在海浪的边缘。天黑了,月亮还没升起来,海水一片黯淡,靠近灯光的地方依稀辨认得出水面的波纹。
“你经常带朋友去你父母家?”沈航拿着潘递过的茶,问道。
潘摇头,“你是第二个。”
沈航因为这样的答案大感意外,“上一个是……唐鸣?”
“嗯,很多年了。”
“你跟家里出柜了没有?”
潘低头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敞开心怀,与沈航说:
“出了。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在政府部门工作。唐鸣是我同事的表弟,我们俩算是一见钟情,很快就同居了。那之后一年,我们过得很好,一度我觉得这一辈子就会那么过去。后来家里人安排了相亲,大家庭就是这样的,到了结婚的年纪叔叔伯伯婶婶阿姨都站出来,人人都有自己的人选,一个不行看下一个。我忍不住,就跟父母坦白。他们第一反应是,儿子是精神病!看医生吧又不敢,怕给人知道丢脸。小市民的心理你知道,儿子不正常,也不能宣扬,掖着藏着,就觉得结了婚就好了,就能把那毛病板过来。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把唐鸣领到家里,当时也说是吃饭,没想到吃着吃着打起来,潘嵘把唐鸣给打坏了,头上缝了十多针。这事闹翻以后,我两年多没回家,工作也辞了,下海开了间小公司,即使那段时间,唐鸣跟我也挺好,没给吓跑。”
跟潘认识也有段时间,觉得这人话不多,有时候挺沉默,可有什么话跟他说,他也总是洗耳恭听,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了这么多话。沈航听得认真,对于潘的压抑愤怒犹豫矛盾,又那么感同身受,象是茫茫人海里,找到了同类。
“你父母什么时候原谅你的?”
“在我跟唐鸣分手以后。”潘叹了口气,“刚开公司那两三年,什么都不顺,连着赔钱,第四年开始好转,然后正赶上进出口这行的黄金时代,唐鸣是在公司稳定以后离开我的。他说两个人实在没意思,他喜欢热闹刺激的生活,不可能跟我过一辈子。我们算和平分手,依旧做朋友。那年潘嵘和他老婆同时下岗,家里还有个两岁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收入,过得挺苦的,我安排他们两个到我的公司做点简单的办公室工作。这算是对家里的一种示好吧?而且,唐鸣已经离开,父母没再端着,也就自然而然地恢复关系了。你信么?到现在,就只有我家人知道我是同性恋,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再不逼你了?你那些叔叔伯伯也不给你介绍对象了?”
“老百姓过日子,都是这样,不能事事都顺心。就算潘嵘娶妻生子,走了一条父母认为正常的路,也是吵吵闹闹,过得不见得比我如意。我在潘家这一代人里,混得算是不错的,我父母也因为这个骄傲,他们自然希望我能找个女人结婚,可也不会再象以前那么强迫,子女飞到了父母管不了的高度,父母也就只能盼着他们过得好,别的也很难要求了。”
月亮升起来了,照着海面,波光粼粼,象是星星的碎片漂浮在水波之上。丝丝缕缕的银色光亮,穿越天空和大海之间的距离。
“你跟唐鸣分手以后,再没处过朋友?”
潘摇头,“工作忙,没心思,也遇不上合适的。”
“合适的标准是什么?”
“能一心一意就好。”潘喝了口茶,已经凉了。
“那不难吧?怎么会还没找到?”
“现在算找到了吧?”潘停顿了一下,“可我是单恋了,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
“谁呀?我认识么?”
黝黑的夜空,忽地绽放开一朵艳丽的烟花,刹那间,半边天空都给照得红彤彤。潘的目光定定停留在沈航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楚地映出烟花明灭。
“就坐在我对面。”
沈航本来微笑的脸僵硬着,嘴角慢慢地垂下来,窗外是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响,斑斓的夜,隐约地听到欢呼。
第十四章
“你也别有什么心理压力,人与人之间有感觉很正常,你要是觉得有可能,试试接纳我,要是不舒服,我们还是朋友,今天这话,你就当是新年的红包,赠送一件我的心事吧!” 潘说话的时候,目光盯着窗外一朵朵绽开的烟火。
“要给红包就给个货真价实,能折现的,谁要你的心事?又不能拿来交水电费。”沈航说着,果然见潘笑了,这人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自己拒绝,那么一副轻松和气的模样,然后他的语气沉静下来,态度认真地说,“我知道你经历比我多,对感情把握也比我好,可你清楚,我对你没那心思,一点儿都没有……”
“嗯,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潘点点头,脸上却没有半点不悦。
“那你还说出来?”
“怕以后没有机会,趁你身边还空着,先跟你报个名吧!我愿意排队。”
“那你耐心排着吧!”沈航白了他一眼,心想,在我这排还不如去唐鸣那儿排呢,他消费感情比较快,“你不会因为我拒绝你,以后不帮我修理东西了吧?”
“我有那么小器?”潘说着,给他添了点热茶,“不过收费是肯定的了。”
沈航觉得潘的长处是,即使他这么直接地表白了心迹,面对自己的态度还能那么自然。沈航不行,他不是唐鸣,心中还是觉得别扭,再看潘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觉得带着目的似的,他知道这么想是不对,又情不自禁,所以在潘问他新年愿望的时候,他狠狠出口:
“把你们这些敢说敢做的爱情专家,通通斩首示众。”
那一刻,潘很想问,斩首的名单里包括苏辉么?可他什么也没说,他知道沈航的心里对苏辉一丝一毫的怨恨也没有,这人心地纯良到碰到伤害只会一味躲闪,退到退无可退,还在想苏辉是不是有路可走,走得是否平安快乐。可潘选择把心事说了,他不想再跟沈航打哑谜,这人分不请笑话还是真话,就算心里有数,也会装糊涂,只有把话点明,他才会往正确的方向上去想。他不怕被拒绝,他甚至想着鼓励沈航与苏辉复合,如果那样他更快乐的话。否则,他也要让沈航知道,自己还在排队,他还有第二选择。
夜色在烟火下妖娆绚烂,沈航在澎湃的光明里,看不见星星的方向。
第二天沈航去找唐鸣喝酒,他以前问过唐鸣,潘的条件不错,为什么还是单身。唐鸣当时回答得很含糊,说是潘心里有人,是他们以前就认识的一个朋友。沈航当真了,对潘完全没有防备,所以潘在新年那晚的坦白,对他来说是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潘告白的事,沈航没告诉唐鸣,他不傻,唐鸣既然当初不提醒自己,还是有原因,怎么说他也是潘的前任,自己若与他商量,真是说不出的一种别扭。而且,潘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只要自己配合,做回普通朋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忘了吃晚饭,空肚子喝了几杯,便觉得有些难受,酒吧里也没什么人,于是打了车回家。
老远看见厨房的灯亮着,心里不知道怎么,竟带着一股期待。进门先是闻到一股葱油香,接着注意到门口放着一双黑色皮鞋。苏辉早在入住第二个星期要了钥匙,自己配了一把,俨然不把自己当客人。大概是听见沈航关门的声音,从厨房走出来,
“怎么回来这么晚?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沈航缓慢地脱着外套,在门口磨蹭着,“你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带了我奶的蒸饺,你这里也没有微波炉,只好煎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煎饺子呢?”
“现学现卖,上午跟奶奶学的,你还没吃饭吧?”苏辉闻到一股酒气,脸沉下来,“去喝酒了?没人管着,你可随便了,肚子疼得满床打滚的时候忘干净了是吧?”
沈航老实坐在桌子边上,没接话,他以前是有几次喝酒喝到肚子抽筋,苏辉因此一直看着他不准喝。可是,人的心都能变,又何况身体?现在喝个天翻地覆,也不会象当年那么丢人。身体和心,都会慢慢学会承担以前无法忍受的疼痛,这也叫成长。
好在苏辉没多骂,从厨房端出来的煎饺虽然卖相不怎么专业,可有模有样也算不错。沈航吃饺子有个习惯,会用筷子从中间夹来,凉着,然后分两口消灭掉,这从他懂事就没改变过。苏辉看着沈航吃饺子还是一副老样子,觉得欣慰,感到自己拥有他的一部分,是岁月镌刻在他们身上的一段,无法轻易改变的,成长,就象他知道沈航吃饺子的习惯,知道他肚子疼的原因,知道他有心事时,会走神……如同现在这样,眼睛盯着饺子馅儿里冒出的蒸气,短暂地发楞。
“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沈航低下头,专心对付饺子,不再吱声。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装什么装?”跟他该横就得横,不能太客气。
“我,我说了你不生气?”
“惹我生气的下场你不知道么?”
“哦,那我不说了。”
苏辉一把挪开他面前的煎饺,“不说不给吃。”
沈航眨眨大眼睛,很为难地皱眉,结巴巴地说:
“你看吧!我的房租一个月是一千五,平均每天就是五十块。你每个月来住八天,是不是考虑,交点房租?”
苏辉先是想在那漂亮脑壳上敲一通,转念心里暗暗叹息,两个人相处得太久,身体发肤都跟透明一样,肚子里几个弯看得一清二楚。
“你当机票是白来的么?要钱没有,说吧!到底在想什么呢?”
沈航见跑题无用,歪了歪脑袋,憎恨这人把自己算得这么通透:
“新年不都是有红包么……”
“跟你说正经的,你别给我绕。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呢?”
“没绕,我态度很认真的,”沈航说,“你没钱给红包,送我一件你的心事代替吧!”
苏辉没说话,沈航当他是默许,接着说下去:
“咱俩别打哑谜了,你答应分手又不分,到底想怎么样?”
“这不是分了么?”
“‘娘娘’过生日,你送的都是冒牌皮包,孙涛跟你借钱你都不理,你每个星期花两三千机票钱过来看我,还蒙我就是普通朋友,当我那么傻呢?有这样做普通朋友的么?你一个月挣多钱啊?都贡献给航空公司了!”
“送冒牌皮包那会不是还在念书,没有钱么!孙涛借钱是去赌钱,我要是借了,‘娘娘’还不砍死我?一个月花这么多钱,还不是因为你的自由太贵?你说想分开一阵,想过段自己的日子,我不是给你一个星期五天?就占用你两天,还有意见呀?”
沈航的筷子掉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一声清脆地响。他蹲下身子去拣,攥在手里,没站起来。他的头搁在膝盖上,长流海挡住了眼睛,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也许是先前喝的酒找碴儿,没吃多少东西的胃也开始抗议地抽痛,接着,整个胸腔都跟着疼,疼得乱七八糟,想起大半年迂回辗转地,又绕到起点,再面对茫茫然看不到出口的明天,沈航蹲在原地,看见地面上“劈啪”地有水珠摔碎,溅开,再一滴,又一滴。
苏辉连忙蹲下身子,用手抬起他的脸,
“喂,你别这样。”他最怕沈航哭,“有话好好说,你……”
“我喝醉了,苏辉,你别理我。” 沈航扭头躲避,却挣不开大力的手,只能任他抓着,喉结上下颤动,极力压抑,情绪象是风里飞散的灰尘,抓也抓不住。
苏辉的大手在沈航脸上揩了揩,心里明白他的苦楚,想安抚,又不知从何下手,最后,向着想念良久的脸,慢慢地吻下去……嘴唇一片冰凉,舌却温热……
“娘娘”从机场到达厅走出来,从老远就冲着沈航招手,待走到跟前,从上到下地端详:“没什么大变化,还以为失恋以后,憔悴成什么模样呢!苏辉要是看见你这么滋润,大概又要发飙了。”习惯性地,拨拉拨拉沈航的头发,“几天没洗头了?”
“去你的!知道你毛病多,我出门前洗的。”
“娘娘”爽声笑了,“开玩笑的,有时间我给你收拾收拾。”
他到厦门是因为胡亚亚在这边有演出,她最近迷上了“娘娘”做的造型,非要拉上他做自己的造型师。
“行,成御用的了,前途无量!”
“什么呀,店里的伙计照顾得不错,我当出来旅游,主要来看看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说跑就跑,大半年也不搭理咱!”
沈航知道苏辉到厦门度周末的事情,谁也没跟说。等出租车的时候,他正犹豫要不要告诉“娘娘”,竟看见对面停车场,潘走了出来。沈航正抱怨着这世界真***小,怕见谁,就能见到谁。潘抬眼看见他,挥手示意,冲着这方向走过来。不是不想跟“娘娘”介绍潘,而是“娘娘”的性情太三八,对这种事情嗅觉跟警犬一样敏感。更何况,潘刚跟他表明了心意,他心里也无法理所当然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娘娘”一挖,他就得露馅儿。这时潘已经走到跟前,对沈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