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莲灯虽然没有中秋时高价买来的花灯漂亮,却奇得很。上头有宝盖空环,下座是六瓣的纸花瓣,一个燕巢正当交扎出,中心挖空,一直燕子来往啄食,摇荡不定,若真要摆在街市上售卖,恐怕价钱不会低于那些匠人们做的精致花灯。更何况做这花灯的人只不过花了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
血衣看着那花灯,心下对这男子的巧妙功夫佩服到了极致。"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他斜瞪子离问道。"生子。"子离笑得得意。
他不单单是喜欢看书,还喜欢摆弄些小玩意,尤其是民间的技艺,精巧而又有趣,总让他沉醉其间。
"你要喜欢,我再做一只?"他很诚心地问道,因为他也看到了血衣眼中的羡慕,"肯定比这个更好。"
"我又不是小孩!"被看穿心思的血衣脸一红,甩开袖子就走出人群。
子离扫了眼四周,摆出老少通吃的笑脸:"若大家想要,我可以再做一个大的,放在院子里,可好?"
一群人把头点得如鸡啄米。"那可得等上几日了。"子离拍拍乐得不行的小童的头,快步跟上另一个嘴硬的小孩。
方才那副潇洒秀雅的神情深深打动了围观的下人的心。
谁说凉公子是狐狸精来着?有才气,有能力,还谦恭大度,这样的人哪里像狐狸精了?
心中对子离的印象彻底颠覆。
躲在一旁偷看的上官舫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刚才的着迷,嘴硬的暗示自己:不过是好奇罢了,好奇好奇好奇......
可眼神还是忍不住飘向那抹清秀的身影。
一个纸莲灯能让下人们对自己完全改观,这是子离怎么也没料到的。小童们更把子离当作最好的玩伴,天天跑来缠着要他做东西,子离倒也好脾气的做出更多玩意,直把小童们哄得天天哥哥长哥哥短,把真正的父母--那些堂主管事们妒忌得眼红。可眼红归眼红,因自己那双愚笨的手,他们还是没法责怪子离。
不高兴的人还有血衣。最重要的人被人抢走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可又不能直接吃小鬼们的醋,只能每天晚上抱着子离狠狠地咬上几口以泄心头之恨。结果没几天,子离身上就青一块紫一块......附带还有一次腰酸背疼的经历。
第二天,气色很好的血衣接到徽商来访的消息,将昏睡过去的子离擦拭一遍,才衣冠整整的出房。
没多久,操劳了整夜的子离也从睡梦中醒来。下半身的酸痛虽然没有上次那样激烈,却还是足以让他在床上躺够半天。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子离想起睡梦中听见门外有人说徽州来的商人到了。想必现在血衣正在大堂会谈吧?"徽商听说都很狡猾的样子......"子离微微皱眉,心中对血衣的担忧慢慢升起。下一刻,刚刚还死赖在床上的人就已经穿戴整齐,朝大堂走去。
杭州的徽商与玲珑楼在几年前就有了商业关系,大多数的货品交易都是用在朝廷的年购上,因此交易的数额也相当惊人。每年的这时候,好几个赫赫有名的徽商都会亲自来到玲珑楼,与易莲商讨交易事务。一听说今年换成一个不足十六岁的少年,徽商精明的脑袋立刻转了好几个弯。
才跨进门,四个徽商都愣了一下。易莲的美貌他们早就认为这世上已无人能比,却不想眼前这个少年竟丝毫不逊于易莲。虽说对方才十五岁,但身上那股凌人的冷冽气势却不容他们轻视。
"自古英雄出少年,易楼主的孩子果真有了得!"一进门,马屁就开始拍上。
"四位先生请坐。"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在一旁偷看的下人们暗暗叫好。
才就位,几个丫鬟便将茶端上,雕花青瓷的茶杯精致得连看惯大场面的四人都暗暗称赞,细细一品杯中茶,更是连连叫好:"这可是今年新上的太平猴魁吧?今年收成不好,大部分都上贡了,竟没想到能在这里品到!实在荣幸!"
血衣却并未因这些称赞而飘飘然,脸色不变的他放下茶杯,淡然道:"今年的交易由我来负责,众位请多多指教。"
四人一惊。这少年刚到就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恐怕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心下对血衣的感觉多了份尊敬。
为首的李姓商人率先打开话局:"少公子今年刚接手,可有什么不懂之处?我们这些老人家虽然比不上易公子,却也算经过不少大风大浪。"
"多谢四位老先生,今年朝廷派下单子来,要购入的盐茶瓷银的数量比往年多上不少,不知各位能否出货?"
四人会心的对视一下,李商人才缓缓道:"这出货自然是没问题,不过今年茶叶,银器的质量都不太好,若要按往年的质量发货,恐怕价钱上要往上一点才行。"说着,瞟了眼血衣。
血衣沉吟了些会:"朝廷的预算有限,若要购入价高的货物,那数量恐怕就达不到要求了。"
"我们也私下商讨过,觉得不如以朝廷的名义给货源地施加压力,将价格压低些许......当然,农民还是有利可得的!"为了不然自己的话显得太过霸道,他还特意补充到。
另一名商人将一张写了价钱的纸递给血衣,嘴角扬起一抹别有用心的微笑:"我们为朝廷做事,理应尽心尽力。"
浏览过他们写的价钱,血衣皱眉。这价钱明显比去年要低,可对朝廷报的帐却是比去年要高,这中间的差价到了哪里,显而易见。
见他不说话,李商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紫绒盒,双手递给血衣:"玲珑楼为朝廷办事几年,也不容易,还将我们这些小商人带到这等地位,这点小心意,算是我们孝敬少公子的。"
盒中一颗甚大的宝珠,半边黑如墨,半边白如雪,二色绝然平分,令人惊叹,显然是稀世之宝。
"此珠购自广东,名为‘天地分'。"血衣眼中的惊叹这些商人怎么会看不到?嘴角都浮起得意的微笑。不过是少年,名与利怎会看得超脱?
正当他们算盘打得啪啪响时,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毫不客气的大步跨进客厅,走向血衣:"这等的宝物我可没听说过,当真要好好瞧瞧!"
四人一愣,站在一旁的珞与负责接应这四人的上官舫也吃了一惊。
血衣抬眉,见来人眼中的笑意,心下又气又好笑:明明昨晚都累得不行了,现在还要勉强出来,自己真的那么不值得信任么?或是说他就喜欢看好戏?
拿过他手中的宝珠,子离眯着眼瞧了半天,忽然转头唤道:"舫儿,将台上的漆盘给我拿来。"上官舫气红了脸:"谁是你的舫儿!"话虽如此,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将那个纹花朱砂漆盘取了过来。
摩擦着宝珠,子离忽然笑得别有深意:"各位可曾听说过宝珠的鉴别方法?"
李商人见自己的宝珠被人质疑,立刻涨红脸反驳:"我们当然知道!色泽,质地,丝纹,声音,这我都鉴别过了!"
"那是小珠,大珠除了这些,还有一道。"
"我没听说过!"
子离也不急着证实,又唤来上官舫:"你拿些上好大珠来。"
"我又不是你的下人!"上官舫怒瞪这个把自己使唤得如此自然的人。
"舫,你去就是了。"珞却没有阻止。
自己的堂主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样?上官舫只能乖乖照办。没多会,几颗美得惊人的大珠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看来玲珑楼并不缺什么宝珠。四个商人脸色变了又变。
仔细辨别过这些珠子,子离满意的将他们都拿在手里,朝众人说道:"仔细瞧好,这可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说着,几颗宝珠从手里坠落至放置在地上的漆盘里,发出让人心疼的嘭响。
从房里取的珠子掉入盘后,连跳不定,而那颗天地分却跳了几下后,便绕盘直转,差别甚大。
四人脸色巨变。
将宝珠收好,子离微笑道:"这天地分虽是上等珠子,却不是绝等珠子,大珠与小珠不同,这质地还需要多一步才能区别开来。"
李商人接过宝珠,脸色苍白的道歉:"我实在糊涂,竟将这等劣物当作宝物,多谢公子指点,否则这丑恐怕会出得更大。"
珠子是假的,这事恐怕不好办了。
血衣却像早已料到般,脸上没有丝毫责备,依旧冷淡如水:"我本就不打算收下这东西。是真是假又何妨?据我所知,今年西南一带有旱灾,收成不好是当然,既然百姓这般苦,我们又何必雪上加霜呢?今年广东商人来找过玲珑楼,似乎对这笔买卖很有兴趣,而且今年广东风调雨顺,这货品的质量与价格自然是不用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好?"
最后一句话虽然轻柔,却比令箭来得有威吓力,四人立刻站起,朝血衣鞠躬:"少公子请息怒,这等奸商之举我们断然不敢再试,还往玲珑楼能维持与徽商的关系,继续今年,甚至于往后的关系。"
血衣垂下眼帘:"玲珑楼本就是看中徽商的能力才与你们交易的,这等的事,希望不要再出现第二次。"冷若冰霜的气势把四人冻得打颤。连连允诺后,才逃荒似的离开玲珑楼。
送走客人,血衣才长长的松了口气。看向一旁不停给自己揉搓背部的子离,眼神顿时温柔下来:"这次没有子离,恐怕没那么容易拒绝。"
"既然你不打算接受,我又有什么贡献?"子离倒是很谦虚。
"不义之财,收之有愧。"血衣对自己的想法轻描淡写。
子离却是看得通透,轻笑:"是因为自己知道旱灾带来的痛苦吧?"
记得捡起血衣的地方,便是个受尽旱灾蹂躏的惨败村庄。
两人颇有默契的对话让站在一旁的上官舫很是不爽,扭过头去,就是不肯看向笑若春风的子离。可那人真的是学识广博啊......而且方才的鉴别时的自信神情,耀眼得吸引人。
一旁默不出声的珞忽然说到:"少主,该回书房了。"说着,还看了子离一眼,扔下一句,"凉公子,请多指教。"
上官舫一怔。堂主怎么认同他了?!
子离了然一笑:"不敢不敢,还多多请珞堂主指点我不足之处。"
血衣忽然觉得,自己爱上的那人,也许会是条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巨龙。只可惜,被自己困在身边,不再飞起。
眼神一黯。他可会后悔?
像是感觉到他的担忧,子离忽然拉住他的手,轻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合上眼,血衣暗叹。
这该死的要命的情话!
月色如水,看书看得有点乏倦的子离依着窗栏,望向庭院对面的书房。摇曳的烛光在窗纸上打落一道清冷却不单薄的身影,里面的人看来还在与繁杂的事务奋斗着,而且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
真是辛苦了这孩子。
子离忽然起身,打开房门,将准备逃跑的无笙一把抓住,拉进来,关上门。"你,你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我要告诉少主......"剩下的话在看到子离似笑非笑的神情后吞进了肚子。低下头,无笙嗫嚅了半天,才乖乖的道出来意:"......我想要一个纸花灯......"那群小鬼就是不让自己碰,气得她只能跑来要一个。哼,凭她之前对子离的恩情,要一个更大的有什么难?
无笙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即便有一身好功夫,也抵不过一个精致玩意儿的诱惑。
"白狐堂的大小姐要什么没有?非得要这么个破烂花灯?"子离故意嘲笑。
无笙有点恼火:"我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要一个花灯有什么难为情了?我要的东西有什么不是自己争取来的?凉公子你别太小看人!"
小姑娘还挺有骨气。子离浅笑,摸摸她的头:"若想要,先帮我做一件事,之后你想要多大的都可以。"
"你可别耍赖!"无笙喜上眉梢,"要我做什么?"
子离笑着说出自己的要求,无笙虽惊讶,还是照办了。
没多会,子离便坐在无笙搬来的琴前,甩开衣袖,他熟练的对窗而弹。
空灵的音色顿时流溢在夜空中。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竖耳聆听。
琴声如泣如诉,舒缓,轻澈空灵且具有传透力。潺潺流水,不知何为竟多了几分华丽风尘,洋洋洒洒,正汇聚成为滑润的浩淼。皎皎孤月的高雅,清亮繁星的不俗,巍峨山峰下涓涓的流淌的音溪仿若已成为所有人心中的天籁。
没人听过这首曲子。古老的曲调似乎从远久的朝代传送而来。
书房中的血衣自然听到了琴声。有点浮躁的心竟因为这音色而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血衣还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放下手中的笔,他干脆趴在书桌上听着古曲。子离啊子离,你还要给我多少惊喜呢?
你可知道,这些无言的关心,比那些甜腻动人的情话还让人心跳狂乱?
琴声悠扬,站在弹琴人身边的小姑娘早已惊讶得合不上嘴。
他真是书呆子?这琴技比上玲珑楼里善琴的渔牙也毫不逊色,可他却从不显山露水!这样的才华若要全展示出来,恐怕天下没有多少能比拟的人!
少主即便不被他的为人所吸引,也会为他的才华所吸引吧。内心已经有点被眼前这个羽冠青年动摇的无笙,脸蛋不自觉浮现红晕。
闻声寻来的上官舫看到的,就是无笙痴迷的看着子离的画面。
一股闷气憋在心口,他很想打断这人的琴声,却怎么也出不了手。一咬牙,冲进房内,拽过无笙的手,将正出神的少女拉出房间,大步朝花园外走去。
听得入迷的无笙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干什么?"却见上官舫咬着下唇,半天才出声:"这男人是狐狸精!你怎么可以帮他!"
无笙一愣,又大笑:"上官舫你这木脑袋,如果凉公子是狐狸精,少主早就把他扔到大运河里了,况且,你见过这样替爱人着想,这样关心爱人的狐狸精吗?凡事有点根据好不好?"
上官舫不服:"如他不是狐狸精,少主又怎会喜欢上一个男子?"虽然娈童之风盛行,却不代表断袖之恋能为世人接受。
心中因他的话而隐隐酸痛,无笙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你没瞧见这人的风采么?你没瞧见这人的才气么?即便是瞎了眼,也能感觉得到这人的魅力阿!即便没有丝毫的能力,若是有这样一个人无条件的宠你,毫不保留的爱你,舍身的保护你,你能不动心么?"因此,她才会产生那么一丝妒忌。一生只要有这样的一人,足矣。
上官舫无言以对。抬眼看进少女的眼眸,没抓到那抹爱慕,心下又松了几分。过了一会,才注意到自己依旧抓着她的手。脸一红,他低声说道:"我只当他是来客,不会对他再好了。"意思即是,他不会再为难子离,却也不会讨好他。
无笙叹息:"他终将是这玲珑楼的另一个主人,你再无法接受,也要接受的。"
上官舫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瞥见一抹白色身影后,又咽了下去。
对窗而弹的青年停了一下,又接着弹下去,只不过脸上浮现了笑意。来人只是站在窗前,没有进去。
两人连视线都没有交集,一个低头弹琴,一个抬头望月。可不知为何,两人四周洋溢着任何人都插不进去的默契感。
仿若世间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上官舫忽然这么觉得。
所以就算旁人再不屑这人,他都能无关痛痒的微笑着吗?
偷瞄了一眼身边的无笙,上官舫心儿乱跳。
临近年末,账房将一年来的账本全部转到血衣的书房,以便他过目。如山的账本让血衣好是头疼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将一直窝在书房一角悠闲看书的子离也拉来,帮忙查看账本,处理杂事。
即便是效率极好的两人,面对这些庞大繁杂的账目时,还是忙了个焦头烂额。一连几天,两人都窝在书房里,几乎不曾出去过。吃饭时间就让人把饭菜拿进来,睡觉就趴在一旁的藤椅上将就而眠,除了解决内急,这书房无时不见这两人的身影。旁人们看着少主日渐增黑的眼圈,心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