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渊兰真盯着他,目光渐冷。
床上不知何时醒来的人却说话了,她苦笑说,原来,你都知道。可是,我不是要你帮我解释什么,我只想让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带到他身边,让我陪着他......
浩然,我没有负了你爹,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爱过他,所以你对我的指责,我不接受。但我却是负了你。当年我赌气生下你,然后又把还是个婴儿的你一个人扔在大越,你怪我恨我,都是应该的。可是这次,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帮我,带我到他身边,好不好?
君浩然挪着步子到她床前,跪地叩首三次,然后抬头告诉她,好,我帮你。
她去时,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临死前对他说,她这一生,最亏欠的,就是他这个只见过几次的儿子。她叫来很多人,当着他们的面拉着素渊兰真的手说,替我照顾浩然,照顾你弟弟,他要是有什么闪失,我死不瞑目。
素渊兰真当着一屋子人,滴血立誓。z
她又对君浩然说,拿着我的骨灰,送到那人手上,告诉他,当日要人去刺杀他的确不是我,但我从未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她合上眼睛又睁开,眼中已经没有焦距,她自言自语说, 此生只恨与那人血脉相连!
叫我一声吧,好么? y
君浩然握着她的手,一阵心伤。眼前这名妇人,是他亲娘,也是他父亲所爱之人。
他轻轻唤了声,娘。b
轩辕沐微微笑了笑,合上了眼。
屋里屋外此起彼伏的哀号,不知是真的伤心还是做做样子。君浩然侧着头趴在轩辕沐的床边,手仍留在她掌中。他想起四王爷对他说,然儿,你只需记得,不必替你爹不平,因为那都是他自找的!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忽然没了恨她的理由。g
他想那位退隐的太上皇,怕也是知道素渊兰真是他的儿子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传位于南修?
南修是四王爷的孩子,比起素渊兰真,太上皇应是不愿选他的。
君浩然没来由的开始害怕。隐城时,四王爷曾无意间说,不过破城一座,守它何用?还有迟誉拿来的隐城的攻防图,大越朝内的局势......
先生曾说,毁掉一个易碎的再建,远比改变一个牢固的更容易,更彻底。
易碎的是大越的统治,牢固的是朝中臣高于九五之尊的权力。
君浩然看着轩辕沐的遗体轻轻的问,四王爷说我爹什么都知道,那他,知道么?
这不是阴谋,这是游戏。素渊兰真低笑着说,必须有人成为棋子,必须有人牺牲,否则,我们赢不了。
君浩然怀抱着白色的瓷瓶,也不反抗,只是望着天,安静的问,最后赢的,到底会是谁呢?
素渊兰真却反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找他?
......六月十七,太上皇会从离山回来......我去见他前,想先回一趟隐城。
去做什么?托你的福,那里平安无事,好的很。
说到这里,素渊兰真轻笑出声,道,本以为那计划天衣无缝,不想载在了你的手上,让号称千面玉女的昕遥颜面尽毁,你以后见着她,可一定躲着走啊。
君浩然苦笑,看穿玉昕遥的不是我,是东儿。我只是没有按照你们预想的去做罢了。
那日你们杀人却故意让东儿发现,借东儿的梓墨扰我心智,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我怀疑迟誉,进而约束他的权力,以便我不在时实施你们的攻城计划--含图与临潼的前后夹击。
却不想,你不约束迟誉就算了,竟然连我安在临潼的人都识破,你就这么信任那个叫迟誉的人?
信任他的不是我,是四王爷;我信任的也不是他,是四王爷。
呵呵,看来那人果然是我夺天下的大碍,好在他已经驾鹤西去。
如果四王爷没病死,你也会动手,是不是?
......小然,有些事,非做不可。像我若要夺得大越,就必须除去现在皇位上的人,像是你,我绝对不会把你给梓墨。
听到梓墨二字,君浩然心中一颤。素渊兰真继续说,当初我要戚梓墨带你过来,就是要他选择。富贵权势和你,他选择了前者,他这次可以为这些身外之物放弃你,下次就还会为了别的放弃你,我不能让这样的人在你身边,太危险,我不放心。 不管你怎么否认,你到底是我亲弟弟。
母后还是很担心你的,听说你在京城受伤,就日夜兼程的赶过来,却被你事先留下的人卡在了这临潼,这城我们只能进不能出,消息闭塞,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样了,母后心急之下病情加重,否则,她不会走的这么快。
小然,你知道么,你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那谢氏女子,我定不饶她。
你的部下,不是谢丞相,而是他的女儿,如今的谢皇后?
我们谈不上什么部属关系,只是合作,各取所需而已。所以,就算没有轩辕南修,他们一样不敢动你。
君浩然苦笑。
他们都当他是什么?
那天他捧着布包的瓷瓶站在临潼城外,戚梓墨来送他。
戚梓墨抱着他,他问,那天你说要带我走,是真的么?你说我们一起走,到我想去的地方,是真的么?戚梓墨靠在他肩窝,用力的点头。他便笑了,一手轻轻推开戚梓墨,说,可是,我不能和你走。
我已经不能和你走了,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不能和你走了,你知道么?
我已注定与这破败的王朝共存亡,你知道么?
戚梓墨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君浩然渐渐笑开,眸中波光闪烁。他推开戚梓墨,抱着小瓷瓶,转过身,一步步走远。
那时他便隐约觉着,再也无法和戚梓墨见面了。
他与那人有缘无份,如今,就是这些许的缘,也尽了。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离心牵柳线,别泪撒花前。
苦相逢,才见面,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紫燕。
忽离忽别负年华,愁无限,恨无边。
惯说别离言,不曾偿宿愿。
春心死,化杜鹃,今复长亭折柳,别矣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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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浩然才出城不久,就听后面马蹄分飞的声音,回头一望,对方竟是打着殷的旗号。
那人二话不说,上前便是一剑。君浩然不躲不闪,对上那人的目光,丝毫没有退让的打算,而那人的剑,却随着锵的一声被打落在地。
待那人回马探个究竟时,已有一名粉衣少女拦在君浩然身前。
那人皱了皱眉,低声到,西蜀君家?
君怜挑眉,忽而又笑道,北庭玉家,玉昕遥?
那人不言,君怜收起手中利剑,看着她,话却是对君浩然说的了。
北庭玉家的大小姐,千面玉女玉昕遥,表哥,你那时,是不是就是想跟我打听她?
君浩然不回答,玉昕遥索性一把揭了面皮,露出一张美丽清冷的面容。
我只是来和你说个故事。玉昕遥勒马停在离君浩然不远的地方,说,从前有个王爷,爱极了一个女人,于是想尽一切办法要娶她,可娶了她才发现,那女人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王爷表面不说什么,心下却是百般不愿,但为了心爱的女人,他还得忍。后来他和那个女人也有了一个孩子,他从心里喜欢那个孩子,可那女人却不喜欢。他就把孩子送到别处抚养。孩子天生体弱,过没多久就夭折了。王爷伤心的要命,那女人也因此心存愧疚,不再像过去那样跟他冷对。后来,那女人竟然为了喜欢的人逃离了王爷,王爷一气之下杀了那女人的儿子。可气过之后就后了悔,万一那女人回来,怎么交待?于是忙叫人去找自己的儿子。
原来当初王爷的儿子没死,而是被王爷送到高人那里拜师学艺,恰好那高人不仅武功高强,更擅长易容之术,便将王爷的儿子易容成那女人的孩子,带到王府里教他怎样行事,而当初知道那女人孩子已死的人,都已被王爷除去。一年之后,那女人真的回去了,不知什么原因令她伤心欲绝,竟也没发现孩子的异常。
后来,那孩子就日以继夜的带着一张面具,以那女人的孩子的身份活着。而那女人不疑有他,还处处为他着想,帮他出谋划策,篡权夺位,甚至夺取惜日所爱之人的江山。
再后来,那女人死了,那孩子也长大了,羽翼丰满,翅膀硬了,天下,也快是他的了。
玉昕遥看着君浩然抱着小瓷瓶的手不停颤抖,恶意笑道,对了,那孩子长大了,也成家了,他娶了师父的女儿。
还要告诉你,他师父的女儿,就是最讨厌你这种一生下来就被所有人疼爱的小孩!说罢,她掉转马头,策马奔驰而去。
素渊兰真曾对他说,这不是阴谋,这是游戏。必须有人成为棋子,必须有人牺牲,否则,我们赢不了。
那时他问,最后赢的,到底会是谁呢?
他以为对方不屑回答,原来是不愿回答。
君怜唤他好久,他才反应过来,待到清醒过来,他才发现,面上早已是濡湿一片。
手足情深血缘羁绊?他不伤我,也只是不想开罪武林中那个与玉家齐名的君家分家罢了!
思及以往,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时轩辕沐来那么多人,要素渊兰真当着他们的面滴血立誓。
他以为自己早已飞离巢穴早已可以独自翱翔天空,却不知从来没有飞离过爱他的人们为他编织的精美牢笼。
他想往哪里,那保护他的圈子就扩展到哪里。
其实,他从未离开。
他没有经历过背叛,因为保护他的人没有给他经历背叛的机会,那些可能造成他痛苦可能伤害他的人,在他被伤害前,已经被早早隔离了。
你总是被所有人宠着,戚梓墨当初这句话到底隐含了多少东西在里面?他不敢想,他没有勇气去想。
这样的他,幸福还是悲哀?
素渊兰真到底还是没有让他回隐城。
临潼五百里外奉旨等他的人告诉他,有人在朝中参了他一本,说他与殷大将戚梓墨的关系不明,不应再到隐城就任。
君浩然听着听着忽然大笑,南修,你说过信我,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信我就可以解决的了,是不是?
想那日在殿前的誓言,再怎么用力的强调,经过这次,也是无法让众人信服的了,是不是?
素渊兰真的人,已经渗入到了朝廷,是不是?
天要亡我大越,纵有回天之心却无回天之力。
君浩然站在旷野外一次又一次的觉得孤独无助,先生从来没有说错过什么,这次,也不例外。
有人从身后抱住他,说,那玉昕遥方才说的,是素渊兰真吧。早就听说她脾气秉性不怎么样,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可是表哥,你若真爱那人,干脆拐他走了,不好么?你若不爱那人,就安心回京城,皇上不会离开你,不是么?为何像现在一样,摇摆不定?
就算你谁都不爱,那回家,家里还有主母,还有当家的,还有我啊。
你要是不喜欢京城,回去后和主母说下,然后去西蜀,我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怜儿,为什么连你也对我这么好呢?
君怜无奈的笑笑,那时君浩然不明白她的意思,等后来明白了,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一个月后,他又在京城。
这里和他离开时一样,一派繁华,仿佛从来没有变过。只是莫名的觉得,繁华中更多的,时冷清。
朝堂上,他对龙椅上的人说,臣请撤兵隐城,退守临潼。
意料之中的,遭到几乎所有朝臣的反对。
圣旨下来,只说要他暂时留在京城养病。他在凤炎王府接旨,只淡淡的回了句谢主隆恩。
七日之后,太上皇回京,到凤炎王府来看他。
君浩然把白色的瓷瓶交给太上皇,太上皇捧着瓷瓶坐在庭院中暗自伤神,一坐就是一天。跟着回来的菊妃娘娘便在一旁陪着,一陪也是一天。
君浩然满腹的话想告诉他,却终是没有说出口。就让他一辈子以为那现在的殷王才是他的孩子吧。
太上皇驾崩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事后有小太监告诉他,太上皇临死前吩咐皇上将他与那小瓷瓶埋在一起。
连续三个月,举国缟素。
君浩然不知何时爱上了酒的味道。皇宫中的贡酒总是几坛子几坛子的往王府里送,君浩然一一谢过留下,却不曾再入皇宫。母亲来时他正喝的烂醉,朦胧中只听到母亲低低啜泣的声音。他笑着说,娘,你说父亲酒后误将你认作轩辕沐,只不过想让我对自己的亲娘有个好点的印象。其实酒后误认的不是父亲,而是她,她把父亲,当成了自己的弟弟。是不是?
母亲哭的更厉害,君浩然沉默半晌,将手中的酒坛推到一边,蹒跚地跪在母亲身下。
他说,娘,是孩儿不好,又惹你伤心了。
母亲紧紧的搂着他哭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啊,你不说出来憋在心里算什么?那些是冤孽!与你何干?
君浩然沉默不语,待母亲走后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他砸烂了满屋子的东西。
他问自己,我要怎么说?告诉四王爷,你儿子没死,你儿子现在是皇上!可是是注定亡国的皇帝!告诉太上皇,素渊兰真不是你儿子,他是殷国人,真真正正的殷国人!你牺牲了兄弟的孩子换来的清明江山,却是给了别人!告诉南修,你害死了你亲爹!告诉他太上皇就是要他死!告诉他,告诉我也是帮凶!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为什么不瞒我一辈子让我也随着这一切烟消云散?
他伏在桌角上轻轻的问,四周逐渐扩散的清香,让他的身体莫名的燥热。有只冰凉的手扶过他的额头,舒服极了,他于是立刻贴上了上去,整个人只想将那冰凉纳入怀中,多一份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的梦中,有个粉衣的少女替他拉上被子,他隐约的觉得颊边一阵凉,那少女摩挲着他的手心,然后逐渐走远。
他醒来时发现手中多了块玉配,中心一个"怜"字。
老管家告诉他表小姐因家中有事先行离去,归期不定。
他握着玉配发呆的时候长兄登门来访,随行的,还有才见过几次面的嫂嫂和他们的孩子。
长兄交给他一本书和一杆银枪,说这是君家祖传的东西很重要,我这一去前途未卜,还是放在你这里安心。还有,无论如何,替我照顾宣儿吧。君浩然这才知道,皇上已经下了旨,任命君无忌为大将军前往隐城督战。
君浩然将小侄儿秘密安置在后院的小屋里,那孩子走起路来歪歪扭扭,话还说不全几句,但是懂事的出奇,离了父母也是不哭不闹,白天安静坐着君浩然身边看他读书,晚上就缩在君浩然身边睡。
很快,外面传出君家长子重病夭折的消息。
君浩然知是长兄的作为,也不去询问原因。
又过了几天,管家领进来一个人。那人一见君浩然便哭着扑了上去,口口声声喊着大人,君浩然好不容易挣脱开才有机会好好看他,原来是东儿。
东儿道那天君浩然回京城后不久,迟誉就接连接到几封信,然后整个隐城就变的怪怪的。表面看来与平常无异,内里却是暗涌翻滚。他不敢回家,就等在隐城王府里盼着君浩然回去。后来君浩然回隐城途中被劫,临潼太守叛变,和含图的殷兵联手围攻隐城,他吓都要吓死了。好在临潼太守迅速被抓,含图将领也不知为何中了毒,殷兵一时群龙无首,才暂停下对隐城的夹击。再后来,总算得到君浩然平安的消息,却是被带回京城。
他央求迟誉好久,才得到允许到京城来找君浩然。
东儿又说,迟先生还让我带句话给您,隐城安好,勿挂念。
君浩然点点头,吩咐管家给带东儿梳洗一番,给些银两再给他找点活做,东儿死活不肯,一定要留在他身边,君浩然无奈,只得应允。他把东儿带在身边,整天呆在后院,管家没多说什么,家里的大多数人,也都不知道主子身边多了个人。
大越安献九年,三年来,宫里第一次传来宣凤炎王入宫觐见的圣旨。
圣旨是李公公带来的,太上皇去世后他便回宫继续任职。李公公宣旨时眼圈通红,细问之下才知,原来三天前隐城军情告急,昨天夜里收到檄文,隐城失守。
进入隐城后殷兵分三路,直取未央、合辙和京城。本来君无忌领兵边退边打,方才延缓了殷兵入京的进程。可昨日午时在枢昀交战时,君无忌不幸中了毒箭,伤势不容乐观,大越军登时溃散,损失惨重,越来越多的人投向殷。京城被破,只是早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