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君浩然正在书房思量着如何说服迟誉让他少做一半所谓"功课"时,侍卫来报,说外面有一名女子和一个小孩求见。君浩然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是谁,于是点头说不必为难让她们进来就是。人带进来了,那女子一见君浩然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唤恩公,君浩然却是半天没反应过来,与侍卫对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看了看她旁边的小男孩,君浩然方才想起,这二人正是那日他与戚梓墨林中所救之人。
女子跪在地上哭诉说自家父亲不久前刚去了,留下体弱多病的母亲和尚且年幼的弟弟,他们为了给母亲治病借钱却无力偿还,那几名大汉便要押她去卖来抵债,那日她到城外给母亲采药又刚好不小心叫那些人碰上了,才发生君浩然与戚梓墨所见的一幕。女子又说,那日得若非恩公奋力相助,他们姐弟二人恐怕凶多吉少。
女子边说边抹泪,君浩然却苦笑不得。
那日真正相助的是戚梓墨不是他,怎么这女子就认准他做恩公了?
再看她旁边的小男孩,却是皱着眉抿着嘴,眼睛盯着地板十分不高兴的样子。君浩然看着那小男孩不知怎的就想起童年时的自己和南修,想起他在京城的日子,心中不禁揪痛,于是对那女子说,欠了人家的钱,总要还的,他身边正缺个小厮,就让她弟弟来做好了。
那女子闻言一愣,似乎没想到最后被留下的竟是她弟弟而不是她,不自觉的扫了弟弟一眼,扫的小男孩浑身一震,半天未说出一句话,直到侍卫提醒还不谢谢王爷,他才反应过来,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君浩然连阻止都来不及。
待那女子走了,君浩然就吩咐人带小男孩洗个澡换套衣服,收拾干净了再来见他。
都整理好时已是正午,小男孩随送饭的的佣人一起进屋。君浩然见他拘谨的很,便笑着谴退其他人,拉那小男孩到自己身旁的凳子上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东子......爹娘都叫我东子......我......我们没姓......
见少年不情不愿怯生生的回答,君浩然开始想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现在是不是表情很可怕吓着他了。
那,东......我叫你东儿可好?
君浩然尽量表现出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可亲的表情最温和的声音,小男孩儿瞧瞧他,想起那天林子里的遭遇,揣测着他应该不是个坏人,于是点点头,算是答应。
东儿,你好象有什么心事,怎么了?可以告诉我么?
......小的......小的不敢......
不敢?不敢就是真的有心事了?说出来听听啊,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真的?
东儿小心的抬头,
真的!
见东儿要开口,君浩然不禁有种成就感。他对这小孩有什么秘密本不感兴趣,引他说无非是套套近乎拉近点距离,他不喜欢自己看起来一副冰冷不易近人的形象。
东儿捏捏手,最后下定决心抬头,说,刚才那个女人,不是我姐姐!
君浩然听罢一愣,随即又笑,道,她是你母亲?
东儿摇摇头。
那......你的姑姑?阿姨?还是......
我不认识她!
哎?
君浩然开始有点蒙住了。难道,方才那女子的话都是骗人的,她是想来骗吃骗喝的?
我姐姐......我姐姐昨天晚上被个人找出去了,回来时......回来时就不是我姐姐了!
君浩然愈加听不懂,什么叫被人找出去回来就不是了?
我......我偷偷跟出去瞧了,就是那天和你在一起的人!他......他杀了我姐姐!又出来个和我姐姐一模一样的人!他......
见君浩然满脸疑惑的样子,东儿先急了,几乎哭出来,想大声吼又顾忌着什么而不敢,只能极力压低声音嘶哑着说。
那一瞬间君浩然就觉得无法呼吸。
他还在好奇,他从未在隐城百姓中以王爷的身份出现过,那女子怎么会知道救她的人是谁?就算知道,那天出手的人是戚梓墨,怎么她却对戚梓墨只字不提?
东儿的姐姐被杀了,凶手是戚梓墨。
然后,这个冒充东儿姐姐的人,来找他。
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他会留下那女子做侍女,一方面帮她们还钱,一方面给她工作和保护。
那么,这名女子会做什么?
戚梓墨,你的目的,是什么?
......大人......大人!
被东儿的声音拉回思绪,君浩然看着他,忽然觉得全身从里到外凉的刺骨。
大人,你怎么了?
......东儿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君浩然放下东儿奔出门外,一路上大喊迟誉的名字。
正好经过中庭的迟誉听到呼唤停下脚步,看君浩然慌慌张张的跑来,不禁笑道,慢点慢点,王爷这么急,找小人什么事?
那个......那个女人,方才来找我的那个女人,你怎么安排了?
哦,王爷是为了这个啊,放心,她家的事我听侍卫说了,挺可怜的,我想王爷一定是同情她,所以我叫她到厨房帮忙。
可......
君浩然还要说什么,忽然就觉得迟誉带笑的眼十分可怕,像一个人,他很怕的人。
王爷?有什么不妥么?还是让她去服侍您?王爷?
不......不用,厨房挺好......
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君浩然尽量控制自己发颤的声音,平静的微笑摇头。
那就好。不过王爷,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
我没事啊,迟大人多虑了。啊对了迟大人,皇上的帖子,我还没回是不是?
是,小人还打算过会去请教王爷,要怎么回呢,不想王爷先来找小人了。
君浩然听罢干笑两声,道,就写两个字,恭喜。
就这么简单?
恩......就两个字,足够了。
那,小人这就去办?
君浩然笑着点点头,待迟誉走远了,他又慌忙奔回卧房,仓皇中叉上门靠在门边大口的喘息。
大人?你怎么了?
一直等在屋子里的东儿被君浩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小心的挪到君浩然旁边,小心的问。
东儿......你姐姐的事,有告诉过别人么?
没......东儿不敢......大人救过东儿,所以东儿才......
哦......没事了,东儿,这件事,不要再说出去,对谁都不行,知道么?
恩。东儿咬咬牙,答应下来。
君浩然走到椅子旁边坐下来,闭上眼努力平复心情,也让自己有时间仔细思考。
君怜告诉过他,这世界上有一种术,叫易容,可以让自己变成任何想要的面孔。而武林中有些人,犹善此术。
戚梓墨可以找人变个女人在他身边,就不能再找人易容成迟誉么?
可是,如果一定要找个人放在他身边监视他,他是会找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小男孩,还是那名根本无法引起他兴趣的女人?东儿的话,可以信么?他的目的,不是让自己更信任他么?
谁说的是真的?还是他们所说的,都是假的?
东儿和那女子,都是戚梓墨的人么?迟誉也是么?
那么,此刻,他该相信谁?
扶着椅子,君浩然忍不住轻颤。
你叫我不要再考验你,可是梓墨,我何时考验过你?
如今,是你在考验我啊!
从隐城到京师再从京师回隐城,饶是君怜速度再快,也还是用了近半月的时间。
习惯了和君浩然一起偶尔打闹斗嘴的日子,忽然又孤身一人,便开始觉得无聊透顶。待终于赶回隐城,却不见君浩然出来接她,心中不由烦闷起来。悄悄从后门溜入王府,逼开君浩然屋子前的侍卫,推开窗户窜进屋内,立刻感到身后熟悉的气息,正要转过身好好数落一番,却意外的被身后的人抱住了身体。
......表哥?
分明的感到拥着自己的人轻颤不已,原本的不满顷刻间消失殆尽。小心的唤了声,圈着自己的手臂慢慢松开。君怜转过身,看到君浩然掩不住的憔悴面容,心中大为光火。
谁欺负你了?是不是戚家那头猪!?
君浩然点了点头,有摇了摇头,总觉得君怜话里有什么不对劲,一时又反映不及。
表哥!你干脆点好不好?到底是是不是啊?
思考半晌,君浩然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摇摇头。
那你怎么这样子?像是三魂没了七魄,你是男人哎!怎么跟我那个要嫁人的小表妹一样麻烦啊?
君怜恼火的吼了几句,把君浩然震在当场。
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他分明是男人,是比眼前这个女孩还大的男人,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气了?
我......只是见你回来了......心中高兴......你这么久不在,我念你念的紧,所以......
他没说谎,连日来的确是一直在期待君怜回来,放眼隐城,他只有这个小女孩可以相信了。可他总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以君怜的脾气,一定直截了当的去质问所有人。
君浩然红着脸努力自圆其说,看在君怜眼里却成了他害羞的标志,再听他的话,不仅心中本来的那点怨气全都化作烟云没了踪影,女儿家的矜持也一并现身。
那你还让我离开......
......怜儿,我是迫不得已,我......
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相信了!君浩然在心中把这话重复了十几遍,最终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想起他刚来隐城时四王爷对他的照顾,想起远在京城的母兄,想起南修。
他不是只有一个人可以相信的。
思考再三,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变了个样子。
怜儿,我要你送信之事,万不可透漏于他人知道么?若有人问起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就说回家看望父母了,好么?
知道知道,我进来出去他们都是不知道的!你们这些王侯总是把武林中人想的过于简单,要是真的让武林中人入仕途,那,谁家天下还未可知!
君浩然心中一紧,拉住君怜问道,这武林中人,擅长易容的,大概会是哪些人?
易容?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有点好奇,武林中事,从来只听你说,所以......
来了兴趣,也想瞧瞧了?
......恩......
见君浩然还是一副腼腆的样子,君怜扑哧一下笑出声,回答说,你是君家人,君家分家好歹是武林七大世家之一,你要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倒才真是奇怪。武林中最擅长易容术的莫过于北庭玉家,赫赫有名的千面玉女就是玉家大小姐玉昕遥。
千面玉女?君浩然目光一转,笑着问,那怜儿表妹的称号是什么?
我?君怜扁扁嘴,不情不愿的回答,我还没有什么称号呢。
哦?那难道是说,那个千面玉女要强过怜儿表妹了?
谁强谁弱还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去闯,就被母亲派到你身边来了啊!
这么看,还真是我的错了。
可不就是你的错!
那......怜儿后悔了?
后悔?柳叶眉轻轻一挑,君怜似笑非笑道,我君怜做事,从不后悔!
君浩然听罢笑意更浓,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喜欢这个表妹。离了家后,只有和这个女孩在一起时才可以让他在各种大小繁杂的琐事中稍许心安。
怜儿,我大哥看了信,可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就是摇头叹气。你啊,到底在信上写了什么?
......没有啊......我没写什么......就是说......嫂嫂的孩儿,我还没看到......
啊?你叫我千里迢迢送封信就是为了这个!?
君怜一听立刻气结,大眼睛瞪着君浩然大有要将之拆吃入腹的气势。
呃?这个......君浩然不由自主的后退两步,连连摆手道,当然还有事,我......我说......我说......我说今年清明我要回去!对,今年清明我要回去!
那不是快到日子了?你还叫我特地跑一趟?
啊......恩......好......好象是哎......哈......哈哈......
君浩然此刻无比后悔站在了门的对面,只能看着红光满面的小表妹离自己越来越近......
清明前一个月,君浩然带着几名侍卫和君怜一起离开隐城。
临走前的那晚戚梓墨来看他问他可不可以不要回去,君浩然盯着他的眼睛说我要去给爹上坟,我梦到他在四处找我,他还不知道我来了这里,还在担心我的安危。
戚梓墨揽他在怀中轻轻问,你还会回来么?君浩然点头说我会,我一定会回来。
二更天的时候戚梓墨方才离开,君浩然一回房便见到气鼓鼓的君怜看着地面不说话,他忽然好奇如果自己哪天和戚梓墨走了不回来了,她会怎么反应。也许会去追吧,追到天涯海角然后恶狠狠的说,君浩然你死定了!
那么南修呢?南修会怎么做?
南修只会和他的家人一样,遂了他的意愿,并且尽可能给他最大的保护。只是从此,这个远在京城的人,就更要一个人了。
因为并不急着赶路,君浩然一行人着便装骑马慢行,一边走一边看着沿途的风景。这是君浩然第一次这么近的接触父亲曾引以为傲的大越河山,不同于皇宫的富丽堂皇,不同于隐城的紧张简约,这里的山与水花与草,自然,轻灵。
只是才到离隐城最近的临潼的城郊,就全都变了个样子。满地飞扬的尘土,寥落的行人低头匆匆赶路,像是一旦停下就再也走不动了,进了城到茶馆歇脚,却见到街上几个壮年人围着个老妇人索要钱财,茶馆的小二拦住欲上前拦阻的君怜,说大爷小姐你们行行好别管了!管得了今日管不了明天,这一管满足了你们的心愿,殊不知你们前脚一走那老太太就性命堪忧啊!官员都和当地恶霸勾结狼狈为奸压榨百姓,朝廷中又官官相互,各地天灾人祸不断,大越朝还能存在多久,谁知道啊!
几个侍卫听了便要拿人,被君浩然一挥手拦住。
离开茶馆后君浩然换上了官服,九名贴身侍卫将他和君怜围在中央。出城门时知府赶来,躬身点头不断说着奉承的话,君浩然不熟悉这些官场套路,不免多看了那喋喋不休的知府几眼,谁知正碰上对方偷偷抬头打探的目光,那知府见君浩然正望他不由心下一惊,眼神中慌乱虽然转瞬即逝却没能避开君浩然。
君浩然虽心中好奇,却也没提十此事,幽幽问道,大人可知本王为何忽然决定换服而行?
知府不再敢抬头,跪伏着身子低得贴地,慌忙摇头说小的不知。
因为本王见贵城英雄已经贫困到连个老妇人的钱都要抢,怕自己这样的,被当肥羊,给"宰"了。
知府心知君浩然所指为何,吓的连连磕头说王爷饶命,君浩然笑道,大人是朝廷命官,本王一介小王,哪敢要大人的命?这些事,自有他人定夺。不过这他人什么时候来,本王可不知。
知府眼珠一转,仿佛立刻明白了君浩然的意思,感激涕凌的又磕几个响头道,谢王爷不杀之恩。
君浩然笑笑转身带人离开,直到在看不见那城,才松了口气,几乎瘫软在马背上。君怜见了立刻大声嘲笑道,病秧子!我就知道你不行!看吧看吧,倒了吧!君浩然不满的白了她一眼,她却当没看见,又说,你倒是挺聪明,居然用这招对付那知府,这下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放纵那些无赖了吧!
君浩然笑而不答,扯着缰绳有气无力的前行。
南修在遥远的京城,京城内的事都不尽知,更何况这京城外的?
哪怕不能帮他,至少可以陪他,至少可以不用让他一个人面对这将倾的大厦。
所以,他不能走。
十五岁那年他想和戚梓墨一起隐姓埋名的离开,戚梓墨拒绝了他,如今,他便再也走不了了。
先生无数次告诉他,浩然,你今生注定只能是君家的浩然。
那么,他今生,就只做君家的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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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的第一件事是进宫面圣,君浩然俯身站在大殿之上,觉得龙椅上那人像远在天边。
一番封赏过后,君浩然离开皇宫先到君府看望母兄嫂嫂以及不到一岁的小侄儿。小孩儿像极了小时的长兄,取名麒宣,据说是太上皇御赐。看完了一家子的人,君浩然最后还是回了凤炎王府。
对这个王府,他始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