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提前两天出发,先去那边熟悉环境,大提琴首席的位子不作变动,你比赛回来刚巧赶上《唐•璜》的首演。”
呵,都已经为他设想周全。莫暄并未觉得一雪前耻有多么重要,不过可以做到倒也十分有趣。莫暄的名气忽尔提升,众人对他有了新兴趣。因为他们需要他光耀门楣。
今年的扬尼格洛大赛将在日内瓦的大剧院举办。莫暄到达的那天日内瓦是一个阴天,空气清新微凉。莫暄立刻爱上这地方。他背着琴晃到老城区南端的艺术及历史博物馆溜达,在那里混上了一个白天,每个角落里都似隐伏着新的风险,未来是谜。他往回程走时天差不多都黑了。
莫暄找到赛事组委会安排的公寓楼,在一条宽阔的马路旁,马路空空荡荡,黄色的路灯像烟一样的在街道和楼前隐隐约约地照着。他登记好姓名,然后一路查看门牌。
走到一半,莫暄猛地呆住。有个人站在他房间的门口凝视着他,不动,也无任何言语。莫暄也看住对方,灯光太柔和,看人不大清楚,跟在梦里一般。两个人面面相觑,良久,那人先笑了。
莫暄清清喉咙,“你告诉我说只会来看决赛。”他边说边掏出房间钥匙开门,动作明显不够协调。严景跟在他身后,略见疲倦,白衣有点皱又有点脏,不似平日修饰整齐的样子。进去房间莫暄才注意到严景背上背了把大提琴,因为同身份不搭调,很是趣怪。
严景放下琴,笑笑地看着他,“我借到一把琴,你可以试试用它参加比赛。”
莫暄犹疑地慢慢打开琴盒。老天,竟然是那把接近传说的斯特拉底瓦里琴。1700年的Christiani ,斯特拉底瓦里无懈可击的杰作之一。它的名字取自Lisa Christiani,一位仅活了26年的天才大提家。
琴的保养相当到位,琴漆仍然光鲜,似乎在火焰状的底上蒙了一层淡红色。
“我曾经听过它的音色,当时就觉得很适合你。”
莫暄需要大力吸一口气才能镇定下来。“你怎么找到它的。”
“一位收藏家愿意把它借出,我向他保证你将会是今年扬尼格洛的第一名。”
***
***
13(下)
他给的爱是否给得太自我,莫暄终究想不清楚,有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感情都交托给他,他舍不得不要。忽然之间,他很想上去拥抱严景。
“我累了,先去洗澡。”他掉头跑进浴室。努力抛开要想拥抱他的欲望。
小公寓摆设简单,深蓝色的绒布沙发靠墙放着,中间的单人床很窄浅,但铺叠得很干净,还有一股子清爽的橙花味道。细致的水晶灯,垂得低低。
严景洗完澡直接躺到了短沙发上。“快睡吧。明天早些去剧院合伴奏。”
莫暄想了一会儿,低下头,说,“严景,不如你跟我一起睡。”
两个人彼此侧着身,莫暄很快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严景握住他的手睡着。难以置信,他们整夜都这样手拉手。严景仍在熟睡,紧紧攥着他的手,紧得他无法挣脱。莫暄怕把他弄醒,忍着没把手抽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一下身体探头看窗外,附近不远处就有一个小型花园,能望见那里顶端冒泡的圆形麻石小喷泉和一排白色秋千,周围攀缘着生命短暂易逝的爬墙草,这种植物是所有依附墙壁或装点窗户的草木中最缺乏色彩最凄凉的一种。严景还是醒了,手枕在脑后,眉眼都是笑意。莫暄喜欢他这种怡然的姿态。
莫暄起床将那把斯特拉底瓦里琴环抱在怀里,“我去公园试试琴。”
走出公寓,风有点凉。他坐到一块人工的大石上。无论怎样控制,他的手一直发抖。他握紧拳头抗拒紧张,奋力拉动琴弓。
Christiani的音色就像被大团紫堇覆盖得不见天日的丝绒缎子,然而你又明明能感觉出它颤颤悠悠地跃跃蹿动,起落不定如孔雀尾羽那样层次晦暗变化,你无法用言语表达意味,它诡谲离奇得昏瞑莫辨,仿佛时光错漏,而强遭锁困了神魂。莫暄抚摸着琴的指板,他觉得这把琴同他血缘相近,它的神魂将收归他所有。
“我们该去大剧院了。”
莫暄抬头,严景站在他对面,换上了干净衣诀,看上去真正英俊醒目,若真要挑剔,可以说多了一些不经意的寂寥和憔悴。
莫暄不由得笑了。
他们去便利店买了两杯咖啡,一边走一边喝。严景不说话,他也没什么话想说,他们并排走,连手也不牵。严景名正言顺地陪着他,莫暄一路格外享受。
从初赛到复赛,简直顺利得不象话。莫暄比从前坦荡了,甚至露了三分豪迈的江湖味。所有参赛者通通旗鼓相当,无所谓,他只要拿出最好的一面同对手交道。
***
14(上)
他们一同找地方庆祝。
一家颇具名气中餐馆,严景点了他爱吃的荷叶鸡和茶香腊味饭,莫暄坚持选一支香槟来配它们。他就是这样的任性,难怪严景要处处为他绸缪。
餐馆老板十分礼待他们,谈吐态度都叫人舒服褽贴,如沐春风。真是一个愉快的晚上。
回去小公寓,莫暄准备决赛作品,严景靠在沙发上对照乐谱听西贝柳斯的协奏曲,头埋得很低,蹙着眉,表情沉郁。莫暄放下琴弓,拳头抵着下巴,偷偷看他,一边自顾自地想,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哪里都一样,在这片地方白头偕老也再容易不过,数十年如一日也无妨。严景趁他静默的时候,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盯过来,莫暄连忙抬起弓继续练琴。
“莫暄。”
莫暄嗯了一声,分明有点心虚。
严景走过来,轻叹一声,弯腰吻住他的嘴唇。莫暄愣了几秒钟,放下琴,回抱住他。
他们做爱的状态让莫暄感觉迷惑,既没有挑逗也没有调情,纯粹是某种欲望之外的东西。严景温情的俯吻他,一种无意识的用心,如同过去千万个瞬间的印痕。太久没做爱了,疼得像身首异处,但快感又像从血管和毛孔里冲出体外,里头含有一剂不可解说,不可理喻的烈药。严景忽然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莫暄绷紧脚趾尖,双手从严景的腋下穿过搂抱着他,
他们后来直接地睡了过去,灯没熄,唱机也没关。西贝柳斯的旋律一直不停歇反复回转。一边做爱一边听西贝柳斯,好不矫揉造作。莫暄迷迷糊糊地笑。
太阳才升起,两个人就手忙脚乱起床。今天是决赛日。
莫暄在两把大提琴前站定良久,终于还是背起了Christiani。莫暄十分清楚,从初赛到复赛,他还未真正切入过这把琴的神魂,它蠢蠢欲动的狂野的血液在空气中振动的时候并不受他操控,意志同妖魔鬼怪一般诡异莫名。这问题太复杂了,一时间又是弄不明白的,主要是这把琴并非同他一起生生世世,永永久久。
临出门,莫暄收回脚步,低声说,“我怕得要死。”
严景转到他身前,一把抱住他,亲了亲他的额角,“彼此彼此。”
莫暄在剧院休息室的贵宾区域看见了他的爸爸。低调地穿了一套珍珠灰的薄绒西装,衬上酒红色暗花领带和一副玫瑰金的袖扣,眼神冷漠,一如既往根本不看他。
莫暄一颗心嘭嘭地跳,他用手按住胸口。以为将世情看淡,结果那种彷徨的感觉又回来了。
14(下)
严景递过来一杯水,“还有些时间,我陪你去调弦。”
临场犹豫是比赛大忌,必须紧记。他还有一些时间。
莫暄一口喝掉杯中的水,刚想转身走,贵宾区域涌进大批记者,堵住他的去路。他们也不看他,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生怕上了当似的,齐齐经过他,把话筒镜头对牢几名夺冠热门人物。
严景揽过他肩膀,一本正经地说,“马上他们都会争着来采访你。”
这么含蓄的鼓励。莫暄哑然失笑,不禁释怀。
莫暄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出场。他一边候台一边从旁边的镜子观察自己,很好,这镜子里的人便是他的假想敌。他镇静地走到台前,坐下,向指挥颔首示意。
这座舞台他已站上去练过多次,相当熟。
他半闭了眼目,抬弓揉动琴弦,台下的形象渐渐暗然失色,模糊起来,什么都没有剩下。从第一个音开始,他便压迫式地控制着Christiani附庸的生死。旋律合拢缠身,音色起初半透明,雾气笼罩,篮莹莹的,好似托斯卡纳文艺复兴前期画作景深处的冰川终结于炙热的尘埃云团上。台下已有观众在慨叹。
莫暄仿佛得到某种奇异的感应,频繁运用大幅度的颤音触按指板,于是,那冰川缓缓溶解,散开,云层般的摇曳流动,又被一位神袛用浸满颜料的海绵点染色彩,任意发挥透视技巧,凭借没有形象的色域触发灵感,弓根部分制造的尾音似残阳的金质帷幕上展开了多分支的黑色翅膀,世袭的傲慢里成就了世上最骄傲男子的玫瑰灰式的温柔,气韵磅礴。
当莫暄收住最后一个音,他看到所有评委齐齐起立。今年的扬尼格洛大奖非他莫属。除去他真正想要的,其他都已得到。
莫暄看向侧台的严景。不知道他真正期待的又是什么。
从下了台的一刻起,不住有记者围堵他们,直走到门口,情势依然热烈,闪光灯照耀得整个剧院门口都亮起来。
他们好不容易从剧院的后门溜出去,站得老远,眼看前门的记者仍在痴痴守候。他们边看边笑。严景搂住他,“看,我的眼睛雪亮。”
莫暄大笑出来。
莫暄发现近日奇遇真多,一件接一件。他们走回公寓楼,一名混血的男子正等他们。这人身上衬衣无比褽贴,身体语言充满自信。“你可能会需要一名经纪人,或许我很合适。”
莫暄看着他,半晌,才会过意来。这么快,台前得了奖,台后就有人同他谈合约,锦上添花一贯是人类天性。
“出了名才需要经纪人。”
那人笑,“你现在已经出名,只要你不反对,我可以立即为你安排独奏音乐会。”
15(上)
莫暄大奇,他可指日飞升,压都压不住。虽然这些名利一点不切身,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但越辉煌离他想要的也就越近。他是个幸运儿。
严景当场抱住他,搂得死紧,头埋入他肩窝,不讲话,也不松手。莫暄涨红了脸。
那人识趣地先行离开。
严景忽然扬起头大声喊,“我们去喝酒庆祝。”然后拉起他往外面冲。他们一路跑着寻找离公寓楼最近的酒吧。两个人抵着头在里面喝个半醉,严景一直呵呵地笑,似乎比莫暄还快活。
开心过了,两个人忽然静下来。凡事都有正负两面,正面越美好,负面就越叫人担心。
“你要直接回新加坡吧。”莫暄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对,音乐季马上开始。”
而他又要重回现实世界与人赤膊打斗。难以如愿是他生活中的重要环节,必须牺牲太多的感情也不是真的感情,后面仍不断增加着他们无法预知的危险,一切只能顺其自然。以前他才不会这样考虑,经历使他成熟老练,凡事都不大计较了,并且肯努力令大家都感觉轻松。
“我会先留下来,我决定跟那名经纪人签约。”
严景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掩饰过去,恢复笑意,“好。记得把独奏音乐会录的CD寄给我。”
“好。”
严景第二天一早乘飞机回新加坡。莫暄没去送他,一个人留下。那把Christiani也留了下来,莫暄将拥有3年的使用权。
莫暄对他的经纪人十分满意,这人不卑不亢,斯文有礼,又懂得斡旋。他三天内安排了两场独奏音乐会,与最知名的乐团合作。合约条款均已拟好,莫暄细细看清楚他额外要求的附加条款,这笔投资非同小可,值得吗,得看清楚。他终于签下合约,一步一步,靠近他的理想。
一个星期后,莫暄回到国内赶《唐•璜》的首演。下飞机进入机场大厅,便能望见印有他头像的巨型海报,足五层楼那么高。自己的照片被如此放大,跟头号通缉犯似的。莫暄暗笑。接着还有庆功宴,记者会。
第二天,记者们愉快地在各大报纸上盛赞他,比如说“这位年轻的演奏家拥有与生俱来的音乐感及对乐句的分析力,对音乐语言、姿态及含义的拥有伟大的领悟力,一如他所演绎的包佩的协奏曲。”再比如说,“在他弓下的德沃夏克协奏曲音色通透,感情丰厚,他捕捉音乐的方式非常简单同时亦令人眼前一亮。”
他的确已经出名了。亚青将《唐•璜》的公演一再延后,单纯为牵就他。
15(下)
莫暄并没赶上《唐•璜》的排练期,直接参与它的公演。新舞台或多或少给了亚青新气象,莫暄的回归则让亚青感觉希望在人间。
大家集中站在布置精致的剧院后台肆无忌惮向他表达丰富感情,笑容异样的活泼。没什么稀奇,所有人类均有这类习惯。
莫暄处之泰然。他最后一个走上舞台,在大提琴首席上坐下,才准备调弦,就听到后排同胞用英语低声置评。
“真没想过他是第一。”
“大概今年的对手实力不怎么强。”
莫暄扬起嘴角微笑,转身沉着应付,“嗯,我倒觉得今年对手实力相当,而评委认为我技巧精湛,对作品的表达又十分高明。”
说话者看着莫暄,窘迫之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莫暄重新坐正调弦试奏。他对这些人再不要讲究风度修养,现在他爱一个人便会让他知道,厌恶一个人也一定让他知道,何必委屈。
亚青仍然在首演的前一刻强调《唐•璜》必须深刻。深刻,滑稽可笑的字眼。就像灵魂一词在新约全书里是个十足的误解一样。这些有教养的白痴,渺小的自负之辈,他们只懂得低级感官刺激。
莫暄的旋律是在小提琴声部两个高八度的颤音后面出现,形同一名在高得令人旋晕又凝滞不动的瀑布背面散步的孤独男子的纤瘦身影,莫暄对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彻底加以控制,哪怕一点点本身并不重要的真实细节也像圣殿前的幕布一样被恶意谐谑地掩盖住,令他颓废得颇为天真,到最后,竟出现了一种具有表情姿势的高浮雕效果。不妨把这一效果放到显微镜下,担保令人发笑。乐队开始蠢蠢欲动,莫暄在向亚青的趣味挑战,讽刺那些权威的痴呆症。不过这样处理很时髦,不是吗。十足国际化的,靠戏剧虚构来解决冲突。这是一个大手笔。乐队经不住这魔头的声音娓娓劝诱,放弃了一切规划,一如他们本无需高级规则的本能,要素就足够了,和声,音响,色彩,语言,甚至野蛮的号啕,简言之,音乐是麻痹灵魂的戏剧辞令,真正莫扎特式引诱听众的伎俩。这一夜,唐•璜树立起暴君的形象,它的狂烈容不得任何鉴赏力的反抗,连上帝都羡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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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璜》的首演出其不意地获得强烈反馈,它像叛逆的第一个呵欠,它令古老的道德巨怪羞愧脸红。人们对它灭绝的激情和欲望格外着迷。所有的危险和困境已经消失。
公演完成后,亚青宣布解散,乐队成员即将各奔前程。告别当晚,每个人神情无限依依,人的虚情假意比仿制古董都多,怎能不看开一点,大家舒舒服服,真假有何分别。
整个夏季就这么过去了。真正是个值得纪念的夏天。莫暄想。
关于他的报道仍旧热热闹闹,占据了大部分音乐版面。业界评断的手法极为庸俗,一切以万恶的名利衡量。今年亚青的大提琴首席正是扬尼格洛大赛第一名的获得者,他已与当今最热门的经纪公司签约,日后前途若干若干。流水帐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