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太奶奶病危,基于复杂不可知原因,相差十多岁的两人就闪电结婚了。
如果没有后来的信佐证,爷爷和奶奶的恋情也算得上是自由恋爱。
但从后来卓先生和爷爷的通信上看,爷爷婚前似乎对奶奶没有特别的感情。顶多是“当她是小妹妹一样”。
他们之所以会结婚的原因,也就昭然若揭,只有一个了:进孝。
其实很多事情,原因并不重要,人们看到的只有结果。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爷爷终于在他三十岁的时候结婚了。
第十三章 不是我的自己
画外音:女声:少爷,你该去给老爷请安了。
少爷:知道了。(放下茶杯,用白色丝巾擦拭嘴角。站起,让丝巾从手中自然地滑落到地面。走到门口,推开门。)
少爷(微笑):走吧。
就这么一点,搞了五六遍。导演总是觉得感觉不对,等他觉得对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演的了,只觉得想吐。
当天就和剧组结了帐,再没去过。
因为根本没看到过剧本,也没看过其它的拍摄过程,我对我这第一次的演戏,演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根本说不出来,这事让我更觉得郁闷。
也正因为如此,我去拍戏的事,除了家人和晓鸣,我就没告诉过别人。
“给你。”晓鸣递给我一张电影票。
“今晚的电影票!送我的。什么电影?怎么只有一张?”我问。
“你的处女作!我这还有一张,晚上咱们一起去。”他说。
“你确定?都半年多了,你不提我都忘了。”我说。
“你忘了没关系。我不是替你记着呢吗?我记得你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奇怪的名字,还有那个奇怪的导演。”他说。
“我只说过一次吧?你的记忆力也太好了。算了。我不想去。反正就两个镜头,说不定还剪了,我没信心。。。。。。”我说。
他打断我说:“不行。一定要看。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才买了两张票的。今晚我去你家接你,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我还能说什么?“好。。。。。。”
事情的发展总是难以预料,你想它这样,它却那样,越是确定的事,越会变化。
我刚坐到电影院的座位上,电影就开始了,第一个镜头,竟然就是我拍的那个,剪到开门前的那个画面,然后就剪接到主角的画面,和我就没什么关系了。
不看我不知道自己拍的是什么东西,看了也还是不太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大约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大少爷喜欢自己的丫鬟,但只是精神意识上的。他有严重的洁僻,根本厌恶与人接触。但在他的幻想里,他已经无数次地和丫鬟牵手。在他心里,丫鬟是纯洁的花。后来,母亲要他和一位小姐结婚,还安排他们见面,他非常厌恶她。所以当母亲和他谈起婚事时,他第一次在电影里发了疯,仿佛进入了自己的梦里,泄露了对丫鬟的爱慕。少爷被绑在了床上,新婚夜他在沉醉中被自己的新婚妻子强暴了;醒了后,他吐在了她的身上。自己也完全清醒。丫鬟被老夫人嫁给了长工。少爷约了丫鬟在后花园见面。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碰了她,他用双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掐死了她。然后他完全陷入自己的疯狂的意识世界。不知道只那一夜,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延续着他的血液,和疯狂的宿命。
有点象恐怖电影。但不让人害怕,只让人恶心,但却吐不出来。色调处理的黑色灰暗,镜头和画面转换让人觉得目眩。
我那两个镜头不但重复出现在片头、片尾,而且我的微笑还多次出现在主角发疯时的妄想里,在其中和其它画面疯狂地转换着。
看到中间时,我已经有点受不了了,自己怎么笑得那么。。。。。。甜美的、幸福的、纯洁的,但出现在主角的意识里,只让人觉得怪。看起来我和整个影片基调的格格不入。
只有出现在片子结尾时,我的那个微笑勉强让我觉得还可以看。
看完后,我和晓鸣说:虽然这部片子看了让人不快,但我很喜欢。如果剪掉我的那些镜头,我会更喜欢。
他说:“你觉得不好吗?虽然我万分确定这个导演不是一般怪,但他把你拍得很美。”
我说:“你这么觉得?”
他说:“是的。很漂亮。画面处理的也很漂亮。”
我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回忆片中的自己的出场,还真是拍得很美。
这部电影永远留驻了我年轻生命的美丽;最重要的:它还曾经让那美丽如烟火般绽放在我爱的人的眼里。
这就足够了。我为它付出的,没有白费。
第十四章 满江红
振一:
听古鹏说你手受了重伤!我开始还不信,说你最近还给我写过信,而且信中并没有提到受伤的事。
但他却言之凿凿,并且说他还去看你了,说你受伤的是右手,常用来写字的左手没事,所以才不妨碍写信。他还说你手上的伤深及骨,是他亲眼所见。
他说是你亲手砍伤的自己。我只是不信。
他说,你一定以为他疯了吧?你知道振一兄是为什么这么做的吗?
说到这儿,他慷慨激昂地赞颂了你的爱国热情。对日本人宁死不屈。
还说很多人都知道此事,不信我可以去问别人。
我当时已经听不太进去了,我已经可以确信你受伤的事实,我想你没疯,我却快要疯了!
你是个烈性之人,也会率性而为,我一向是知道的;你爱国,我也一样,但是比起你呀,在我心中还是你最重要。
你怎么这么不保重自己呢?你答应我的要好好照顾自己,难道只是说说。不,你不是那样的人。但你怎么能下得去那样的手;你不是砍在你的手上,是在我心上划了一刀,我的心在流血,和你一样。。。。。。
国家危难,万民泣血,你我也一样啊。
但想到你流血流泪,比我自己受苦受难还要让我心焦。
时局乱,我心更乱。就想现在就坐火车回你那儿看你,哪怕一面,哪怕一眼;却不能够。
昨晚忽然做了孩时的梦很象的梦,在梦中我可以自由的飞翔,虽然没有翅膀。不同的是,孩时的梦中,我是毫无目的地四处自由飞舞;而这次的梦中,我那么着急地飞回到你身旁,在梦里,我终于见到了你,我很满足。
忽然惊醒,不知为何已是泪流满面,在梦中我明明如此开心地和你说话。。。。。。
夜半,听着时断时续的蝉鸣,想你在梦中,那种空虚寂寞,难以言喻,什么也无法填补。
想你,你可知道你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你是我生命无可替代的一部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请多爱惜一下你自己吧,爱你自己吧。下次要伤害你自己时,想想远方有个人,你受伤,他比你还痛苦,那就是我呀 !
祝
早日恢复健康!
飞 于一九四三年初秋 上海
四三年的这封信是那么特别,看起来几乎不象是卓先生的来信了。他激情澎湃,毫不掩饰地诉说着强烈的感情,袒露内心的脆弱。
第一次读这封信时,我心中有种仿如隔世的震撼,一瞬间好象看见了爷爷拿着信纸的手在颤抖,又好象我就是当时的爷爷,紧握着信纸,几乎要把它捏碎。
一瞬间,一种陌生的、激烈的、眩目的情感击中了我的心。
之后再也没敢看过这封信。
那年,他们都已年过不惑。
后来的信中,卓先生和爷爷约好无论如何要回去见爷爷一面。
好象爷爷的回信劝他不要贸然行事,因当时世道很乱。
卓先生在信中言辞却很坚持,对于动机,只写了:“我想你。”
四四年初的时候,卓先生终于回到了爷爷那边,履行了他信中所说的一面之约。
雪天,卓先生下了火车就徒步到爷爷家门口。他敲门,开门的是奶奶。他说他找爷爷;她告诉他,爷爷去乡下看病重的老舅去了。
这次,他们没有见到面。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被命运玩弄。
他向奶奶打听了老舅家的地址,他追到爷爷的老舅家。
他迎着大雪坐了一天的毛驴车,他们终于见到了面。
虽然相聚只有三天的时光,但那是他们十几年来朝夕相对的最长的时间。
这三天他们是怎么过的,却从没在信中提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卓先生后来的信中提到:“那三天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这三天,耗尽了我一生的热情;但后来我反复想过,总不后悔。”
只是一句话,却让我不禁神往。
第十五章 怀疑
张导那部电影,是我唯一的一部电影;不是后来就没机会,而是我自己不想了。只想把最美好的一幕当成落幕,永远就停留在那美好的一刻。
就象和恋人在热恋的时候分手,再想起他时,还能感受到当时的激情;而不是发展到分手时,留下的燃烧已尽的灰烬,那么不堪回首。
就象在黑夜里绽放的烟火,在最灿烂的时候死去。
那对我来说,就象做了一个梦;梦醒了,我还是那个软弱的我。
我去晓鸣的班上找他,刚要叫他,就听见晓鸣的同学问他:“晓鸣,你想考哪个高中啊?”
“我啊?也没细想。我朋友考哪儿,我就考哪儿。反正我们是不能分开的。”他说。
“你朋友?你说的是谁?是他吧?”他伸手指了指站在晓鸣身后的我。
“不是。”晓鸣边回头边说,等看到我一脸惊讶:“小飞,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听到他说不是时,心里难掩失望。他那么肯定地说不是我,那他说的“朋友”又是谁呢?
我说:“我刚来。”
他看我脸色不好,说:“那我们出去走吧?”
我们在校园的小路上晃荡到后操场,一路上我们都没说什么。
我在心里不断过滤着晓鸣的朋友,却搞不清楚他说的是谁;他朋友很多,可能性也就很多。我是想,如果我知道了他要和谁考一所高中,我就知道自己要考哪所高中了。
最后,我们就在操场上晃悠。
他很突兀地问:“小飞,你想报考哪所高中?”
我装作想了一下,说:“我还没想好。你呢?”
他说:“你不是一直想上青和高中吗?”
我说:“哪个?”
他显得和意外,说:“你忘了?就是我们家附近,有石头围墙,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那个地方。”
我说:“有很多树的那个?还有那个很旧的楼?”
他说:“你那时不是很想到那儿上学吗?”
我说:“是好象说过。但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不记得了。我是想问你现在想报考哪所高中。”
他很失望地说:“青和高中。你当时说过想一直和我一起,在哪里,谁也找不到。我一直以为你没忘记。”
我拉住他的手,看着他说:“对不起。我当时还太小了。我确实忘记了。但现在我想考青和高中,和你一起。”
他笑了,那么灿烂。
我对他的感情越深,就越不敢确定我对他来说是否有多重要?我在他心里占有的空间又有多少?
我们是朋友,是好朋友,但他心里的那个界限又在哪里呢?
我从没对一个人投入那么多的感情,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也第一次怀疑他和我们之间的感情。
真的是连自己都要受不了自己了。
我拼命地抑制着自己心里的魔鬼。但那如天使般纯净的友情,在我心里永远也不存在了。
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能牵动我全身的神经,掀起我全部的感情。
只要他说我一句好,我就象要飞起来一样,能高兴一个礼拜。
但我却无法一直握住那一刻的幸福,那段时间,我情绪波动很大,很容易觉得幸福快乐,也一样容易生气、郁闷、伤心。。。。。。
对他的感情,在我身体里澎湃着,那种激情,让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我抑制不住和他争吵。
和他争吵后,我后悔得恨不得永远说不出话;只要一直在他身边,就算一辈子不再说话又算什么?
他的一句话,可以让我上天堂,也可以让我下地狱。
但不论我怎样不正常,他对我总是一样。
我渐渐接受,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一对尽量相伴长久的好朋友。
我知道总有一天,他要有情人,他要爱人,他要有妻子、孩子,也许还有情妇。。。。。。我这个朋友能够象现在这样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很多了。
不敢想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只有这样过一天就快乐一天了。
第十六章 娇儿打雁无音信
振一:
你一定要振作啊!
我理解你失去娇儿的痛苦,但所谓逝去之人不可追。倘若彤儿若地下有知,见你为他如此伤心,必难以安心。
其实想想,他其实并没离开你,你每一想起他,他就在你心里,和在你眼前、身边又有什么区别。
在你心里,他从不曾离去。
死去的人,就是因为还活着的我们的思念,才不觉得寂寞吧?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哪怕只是为了他在你心里的回忆能长长久久。
这话耳熟吧?十年前霜池病逝的时候,你就是如此安慰我的。
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就是十年,你我都已到了不惑之年了。
其实现在回头看,当时的悲伤是理所当然的;但如今想她,已经不再为她的过早离开而悲伤,她的人生虽短暂,但并不是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我永远记得她给我带来的快乐,能拥有她的骄傲,这就足够了。
也要想想你的妻子,她也同样失去了爱子,心力交瘁,她也需要你的安慰。你们还会有新的孩子,就象我的平儿和洋儿一样,他们会象天使一样把上帝的福音带到你的身边,让你忘记悲伤,重获欢乐。
顺便说一句,你的徒弟,就是若华,他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可能和他寄人篱下的生活有关。你想没想过收他为养子呢?一来可以更方便对他的照顾;二来对他的成长也有好处;还多少能慰寄你的思子之心。
盼你早日回信!
祝
早日恢复健康!
于飞 于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四日 上海
父母对孩子的爱,并不是想象的那么无私无欲,就象有人说的:没有不求回报的爱。在孩子小时,有时希望他永远不要长大,永远不要离开父母。再后来,他们希望孩子长大,有成就,能孝顺父母。
爷爷和卓先生的希望是:起码孩子不要比自己早离开这个世界,即便他一生碌碌也没关系。
虽然在这封信里卓先生尽力安慰着爷爷,但十年前,就是三五年霜池离开的时候,他的来信却是字字泣血。
“都说孩子是父精母血,这孩子就象是我的血肉啊。从一个小不点一点点地长到这么大,长成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她是我的小天使,她走了,也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光明都带走了。为什么走得要是她,不是我呢?上帝带她这个纯洁的天使飞走了,而留下了我这个污秽的生命在这个黑暗的社会里爬着。”
“她去世的时候非常痛苦,不停的咳血,直到血把气管堵住,再不能呼吸。她停止呼吸的时候,我看着她,眼前忽然一片血红。命运之神手执长剑,已经把我刺得血肉模糊了;而那时,他刺穿了我的心,我真恨不得就死了。”
“为什么我不当时就死了呢?我想我再也不能承受如此的悲痛了。再也不能眼看着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永远离开我。答应我,一定要活得比我久;如果你也想先我而去,我立刻就去死,我宁可和你一起去。但如果我先你而去,答应我,你要健康地活下去。”
我总是想,爷爷在给卓先生的回信中会怎么说呢?也许他会这么说:“你怎么能如此‘自私’?难道你不能忍受的悲痛,我就能忍受吗?你说要为我而死,是要我为你而活,是吧?”
如卓先生的盼望,爷爷恢复了健康,也正式领养了我现在的伯父。
只是“天涯海角有尽处,此恨绵绵无绝期。”,中年丧子的痛苦是一生都无法平复的吧。
所以之后再没人在爷爷面前提起他夭折的爱子,在卓先生的来信中同样也没有再提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