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能累此生————潜夜子(JOJO)

后来，因为两颗原子弹，日本鬼子投降了，回了他们的那个小岛国。
卓先生在信中提到此事时，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欢呼雀跃；想来那时大多数的中国人的心情都是和他一样的。
“侵略者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了；国家又是我们的国家了！太平的日子，也不远了吧？”这也是大多数老百姓的美好愿望吧。
可之后漫长的三年多的内战，打碎了他们美梦。
三年多的时间，卓先生一家颠沛流离，从上海跑到了苏州，后来又去了杭州。
都说“天上天堂，地上苏杭。”，可战争能让任何地方变成人间地狱，就是这“人间天堂”也难以例外。战火中，哪里有老百姓的天堂呢？
解放后，卓先生一家就在杭州定居了。
根据国家需要，地方政府又安排他做回了教师的工作。这对他来说是件高兴事。
他马上写信告诉了爷爷，多少年了，他的信中终于又出现的快乐的气息。
“现在是新的国家，新的社会，我要在新社会的新学校里，当社会主义的新老师了，我心里的高兴说不出来，能为培养社会主义新人做贡献，我觉得万分光荣。”
第十七章 最后的自私

那天和往天一样，早上，我和晓鸣一起骑自行车上学。
我沐浴着早上的阳光，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还有他的友情。一切都那么平凡，又那么美好。
我忽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现在死了多好，那这一刻就是永远，那我就可以带着这一刻美好的回忆走了。
如果我死了。。。。。。
我眼前忽然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刻，我记得我从自行车上掉了下来，车子压在了我的腿上。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在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身边围着晓鸣、父亲、和大伯。
看我醒来，晓鸣一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异常焦急和关心地问我感觉怎么样。一点都没发现他手的力气已经失常。
父亲也问我怎么样。我那一向冷静的、沉稳的父亲，他的声音竟在不自然地颤抖。
大伯什么也没说。但我看见我那从来都面如浮云一般的大伯，眼中竟有那难掩的担忧和悲伤。
从晓鸣口中我知道我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医生要我留下来，住院做一些检查。
他们的表现让我心里自然地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但很快，我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在这个特殊的地方，他们有失常态的表现，只有一个解释。
我心里如明镜一般：我知道，我病了；而且应该是不是寻常的小病。
我选择了一个最冷静、最勇敢的人，等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问：“爸，我得了什么病？”
父亲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什么也没说。
我说：“爸爸！”
他仿佛下了决心，告诉我：“小飞，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本来也不想瞒你。你得的是白血病。。。。。。”
我说：“我知道了。”
离高考还有一百零八天的时候，我进了医院，然后就告别了备考的生活，开始了住院生活。
我对于白血病的了解还真不少，这要归功于在无聊的电视和电影，主角死于白血病的情节，几乎已经泛滥了。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病具体严重到什么程度，但知道我的身体会变得越来越弱，直到死去。
在这段时间，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有人捐助可以和我配对的骨髓。
我知道这个可能性几乎是零，所以我也没有抱很大希望。
当我知道我那从不向人低头的父亲正在四处为我筹措那巨额的、还不一定能不能用上的手术费用，我心里特别难受，就是为了父亲，我也不能放弃。
在我快要死去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父亲的爱，我知道父亲是爱我的，这是我一直渴望的父爱。能这样被父亲爱着，我觉得很幸福。
自从我病了后，伯父每天都来医院看我。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担忧的、悲伤的，这让我难过。伯父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为什么到这个年纪，还要为我这个后辈难过？伯父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人的精神的坚强，和他的经历比起来，我的病痛又算什么？
但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不是绝望的眼神，伯父并没有绝望，他眼中总有希望，那种希望鼓励着我，告诉我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坚强！
小时侯，伯父是我的精神支柱，他值得我敬爱一辈子；但随着岁月流逝，那根柱子悄悄地换了人，现在，是晓鸣。
我刚住院的时候，晓鸣陪了我几天。
后来我担心他的学业，不让他白天来，他同意了；但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都来看我。
他总是在天快黑的时候来。
他总是怕我已经睡了。
他不知道：我每天躺在床上，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他每天都会陪我大约一个小时，那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候。
他不怎么跟我讲学校的事，我也不问。因为我们都知道，那对现在的我没有任何意义。
他知道我每天躺着无聊，每天都给我租一本书，带来给我看。每天把昨天带来的书拿走，把新租的书给我，从未间断，也从未重复。
有时，他也会买CD给我，告诉我哪首歌他听了觉得很好。
有时，还带一些零食给我。。。。。。
我可以感觉得到，自从我住院后，他比原来更关心我，对我更好，对我付出的感情也更多了。
我也一样，每天醒来，都比昨天更爱他。
我也知道这样对他不好，如果我哪天睡着了不再醒来呢？
我应该对他冷漠一点，让他讨厌我，让我离开我，这样才对吧？
但是我，没有他，我就不能活。如果我活着不能和他一起，和死了又有什么去别？


第十八章 祖国山河一片红

振一：
很久没给你写信了，实在是很难找个闲下来的时间。
最近我还是每天在红小将的监督下，每天劳动改造，白天在学校扫地、打扫卫生，晚上在教室写大字报。
我原来在家一向不过问家事，只是你嫂子一个人忙活，直到去年她去了。我知道我这辈子欠她的很多，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她一生的时光，而我没法给她一个女人最想要的。虽然她一直没说，但我知道她心底多少是怨恨我的。
我现在好象把这辈子没扫过的地都扫了，我心里一点也不怨天尤人；我现在每扫一下，都是我把欠她的还她一点。
我现在最熟悉的字眼就是“牛鬼蛇神”还有“下九流”；好在你我只算是“下九流”一类的人，还不到“牛鬼蛇神”的程度，要不然也要和牛住在一起了。当然斗争和改造的程度问题不是你我可以评论的。
写大字报的这段时间我发现我的毛笔字写得比原来好多了。最近我才忽然意识到：写大字报这种方式，就是用直白的文字作为宣传和斗争的武器，它的作用不仅的革命内部矛盾分歧斗争本身，还可以很好地宣传革命。就象《牛虻》里男主角牛虻为了宣传革命、反抗教会，自己分别以革命者和卫道士两种笔调发表文章。不论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一样，斗争本身是最有力的宣传手段，因为人都无法摆脱喜欢看热闹、喜欢看别人争执的劣根性。
你最近过得怎样？还一样很辛苦吗？你年岁也大了，要多注意身体。
岁月真是无情啊，对老人，岁月如寒风是世界上最凛冽的刀，你我在它面前都败下阵来，都双鬓斑白了。这是一种自然规律，不可抗拒。老人每天每天老去，孩子每天每天长大。
不服老不行啊！我的长孙都已经到了我们当初相识时你的年纪了。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五十年前的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给你写了第一封信。
可如今想起我们最初的见面，就象是昨天一样。
那天你如花的面容，你醉人的眼神，你优雅的姿态，在我心里，就象你在眼前一样清晰。
那天你在台上，我在台下；我认识你，你还不认识我。谁又想到，我们能做朋友，成为好朋友，直到五十年后呢？
今天，是我的纪念日。每年的今天，我都特别想你，特别想见你。
但命运总是和我唱反调，看来今天我又要度过第四十九个一个人的纪念日了。
真是老了，最近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本来想一辈子都不说的秘密，却忽然怕有天带着这个我们两个的秘密，一个人孤单的去了。你不会怪我吧？

祝
身体健康！

于飞 于 一九六七年四月六日 学校

那场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浩劫，在当时少有人能躲过。 爷爷和卓先生更是首当其冲，爷爷是“戏子”，卓先生是“老师”，在当时都是“下九流”，或者说“臭老九”。不知道为什么“革命年代”，这些旧社会的名词又冒了出来。
卓先生解放后一直投身教育事业，在某高中当老师。
他很喜欢这个职业，可以教书育人是一方面。他也非常喜欢年青人，就象他说的：“他们是在最好的年纪，心里充满理想和包袱、单纯而富有激情，这就是青春哪！”
他当时可能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他曾经赞颂的青春的激情淹没了，被自己喜欢的学生迫害了。而当这一切成为现实时，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一直病痛缠身，但身上的痛苦，一定不如他心里的痛苦。
他曾在六六年的一封信中写到：“看见年青人的激情被错误地引导，人格被扭曲得象怪兽，我的心都在滴血。他们本来都是多好的孩子呀！他们本应该学到更多的知识，应该有更远大的志向和前途。现在一切都乱了。他们在做什么？我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能撼动这社会变化的大潮，人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屈服。有时候自己也觉得自己没用，觉得自己太过懦弱。但没办法，在血的教训面前，我学会了闭嘴。”
作为一个男人，卓先生表面上是坚强的；但他的内心，只为一人袒露的内心，其实是脆弱而敏感的，他重视精神世界的建筑，感情非常丰富。
越是多情，越易受伤。这场运动对他伤害很大，简直相当于杀了他。
爷爷也一样受迫害，但他对所有事情一向冷漠，越是看得淡了，越不会受伤。就算批斗他的是他曾经的爱徒，揭发他的是他几十年的老邻居，他都不曾动摇。
我想是因为他们都没有刺中他的要害，都不是能刺中他心脏的那支箭，而且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杀死他。
因为爷爷的心脏根本不在他自己身上，它早在几十年前就被那支箭射中，带去远方了。
第十九章 等我，我的爱


那天晚上，晓鸣没和平时一样，在那个固定的时间来医院。
我的心情随着等待的时间越长越是烦乱，终于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决定下床到门口看看他来了没有。
最近我体力下降的特别厉害，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所以我已经快一个礼拜没下床了。
但那天仿佛有某种力量驱使，我特别有走走的冲动；而且没有靠别人的力量，自己走到了医院的走廊，走到医院大门口。
我坐在花坛的边上，一边看落日，等他。
夕阳如血一样红，好象融化在了天际，把云朵都染红了。火烧云，天空是一片红。
我等啊等，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还不想回去。
他终于没有失约，他来了。只是不是走进来的，是被人抬进来的。
就算他的脸已经被鲜红的血淹没，他被抬过我身边时，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一下站了起来，因为起身太快，头晕目眩，一下载到了担架上他的身上。
他的身体已经冰冷！
我的心也一瞬被冰冻。
有人把我扶了起来。
他被抬走了。
他们要把他抬到哪里去？
我拼命挣扎着，跑着，追着他去的方向。
他被直接抬到了一个医院里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那里都是和他一样冰冷的人。
有人确定他死亡了，记录了死亡时间。
他们在他的脸上蒙上了白布。
我一直在门口发呆，直到那一刻才发了疯般跑上前去，掀开阻隔我和他的白布，趴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我想要对他说，说那句一直想说却没敢说的“我爱你。”，可就在那一刻，我发现我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下一刻，我失去了全部的意识。我真希望永远也不要再醒来，就让我和他一起死了吧。
第二天我还是醒来了，而且知道了晓鸣死于头部被钝器袭击；就死在离医院不到一百米的小巷里。
无疑的他是死在来看医院我的路上。
我也可以想象他一定是想早点看到我，怕我等急了，才选择穿了那条异常偏僻、黑暗的小巷。
如果他不来医院看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从没有象此刻一样憎恨自己的懦弱和自私，我怎么不早点死了算了！
如果不是我害怕失去他，就是死也不愿放弃和他之间的感情，一切一定不是这样的。
我会孤单地、痛苦地死去；但他会忘了我，好好地活下去。
其实，我对死亡并不惧怕。因为我知道：死会让我永远留在我最爱的人的心中。在我还是他最好的朋友的时候，我的死会让他永远记得我；在他记忆里，我永远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再也不能背叛我、离开我了。因为死亡已经把我们的感情永远都定格在了最美好的时候。
死亡对我是一种仁慈，对必须接受我死亡这个事实的他才是残忍。
但如果说我对这世间还有什么留恋，我唯一的牵拌也是他。
这都是报应，是上天对我的报应。
他杀了晓鸣，带走了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依恋，用以惩罚我的自私和懦弱。
我还是要一个人孤单地死去，而且更加痛苦地死去。
晓鸣的葬礼后，我再没有下过床。
最近一场感冒后，我开始咳血。
白纱布上刺目的血红，提醒着我死亡离我越来越近了；也让我怀念起家里老梅的梅花，不知道能否看到今年冬天的梅花了。
我对将要去的那个陌生的世界，没有什么恐惧。我知道晓鸣已经在那里等我很久了。
再见面时，我想我会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晓鸣，我来了。你等得不耐烦了吧？走吧！”

第二十章 绝笔

振一：
天凉了，你的风湿病又来拜访你了吧？我寄给你的药房，不知道有没有有效？
这五十多年来，多亏有你听我倾诉，我才没发疯。你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知心的挚友；你是我精神的支柱，是我心灵的窗户，你无私地给了我那么多的关爱，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谢谢你，振一！”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你说要和我一起去北京时，我什么也没说。我当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我的沉默将意味着失去一份最真挚的感情。我当时顾虑太多，现在想想，当时顾虑的人和事怎么都没有你重要。只是当时啊，不知道。我知道那种机会，永远不会有下一次，我错过了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还多么严重地伤害了你。“对不起，振一！真的很对不起。”
这大概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想我是过不了这个寒冷的冬天了。
如果我死了，我要为我伤心；要更好地活下去，把我的份也一起努力活着。
最近我常想：有没有下辈子？有没有另一个世界？
如果有下辈子，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我们能在轮回中相遇，哪怕只有一面之缘。
如果有另一个世界，那我们终究还会在那里再相遇的，我会在那里等你十年或者二十年，不到十年，你可不要来看我呀。
如果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也没有什么怨尤。毕竟这辈子能和你相遇，我已经觉得足够了。因为你和我与你之间的感情，我的人生才那么精彩丰富和与众不同。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是怎样的一片空白；也许我生来就是要和你相遇，就是因为要和你一起过这一辈子。
有十年没见到你了，我想你；如果我去了，那可能是我今生最后的一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