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邀月观星

      摩傩叹着气钻进他怀里，颤抖着声音说："怎么会，我怎么会厌弃于你，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你我二人能跳脱红尘啊，七宝，七宝，红尘太苦，这四年来莫非你还不曾觉察么？"他忍住了后面的话不曾说出口，因为没有你在身边，这种苦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啊。

      七宝却说出了他不愿说的话："不错，这种苦实在不堪，没有你在身边，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酷刑，摩傩，失去你的凡尘，真是人间地狱。"
      摩傩再次长叹一声，"你淆乱我的心智了七宝，放不下爱恨嗔痴，我要如何成就大道？"清晰低柔的语声不再如过往般坚决，而是充满了迷惑与不舍。确是舍不下他啊，丢失了四年的珍宝倏然出现在眼前，他终于明白这四年来的平静无波竟全都只是自己的错觉，内心深处那种不被察觉的焦虑渴望被仔细掩盖，直到他出现才跳出来揭示迷底，原来那种思念竟然强烈得伤及肺腑，七宝，七宝，只是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心脏便会一阵阵的抽痛，不禁要问自己，这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贪婪地看着他的脸孔，他长大了，唇边的绒毛已被整洁的胡髭代替，圆润的脸庞也变得线条坚毅，只有那双眼睛，仍是和当年一样，荡漾氤氲着海蓝色的温柔波光，不再是适才冷酷模样......

      "看够了么？"见摩傩一脸呆愣，七宝忍不住微笑了，原来摩傩也有发怔的时候啊，像一只迷路的小狗一样死死盯着自己，仿佛只是看看，便可解了长年思苦，不过那是他，自己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打发了。

      他勾起唇角，语气极尽柔媚诱惑，嗓音浓酽得如同一坛醇酒，蛊惑了摩傩，也蛊惑了他自己："由着你看了这么久，该得轮到我了吧，说吧，欠了四年的债，你要怎么还给我？嗯？"低低地边说着，嘴唇已覆上了那两片微凉的薄唇，察觉到他一丝挣扎，七宝惩戒般的紧了紧手臂，满意地听到摩傩轻喘出声。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小鬼头了，既然天意让他二人再见，摩傩更不复分别当日凉薄，那他便再也不会放手，再也不会让他有机会把自己推开，再也不会。我命由我不由天，七宝在心底冷冷地呐喊着，仿佛是在对冥冥中的某人宣示。

      柔腻的亲吻逐渐从爱念转为渴望，摩傩的衣襟被悄悄挑开，浅棕色的皮肤顿时裸露在沁凉的空气中。摩傩轻呼一声伸出手去想拨开七宝开始变得不老实的手指，却被他反手牢牢握住，放到滚烫的唇边轻轻舔噬，两眼则抓牢他的视线不让他有片刻移转，瞳仁变作了墨蓝，像宝石一般，清清楚楚滚动着汹涌的情欲。

      "忘了吧，把你的身份我的身份全都忘了吧，把那些前世今生全都忘了吧，忘了你的清规戒律，忘了你的佛经偈语，只要记得我就好，只要记得我对你真真切切的情意就好......"他缓缓地说着，也缓缓地将摩傩压在身下。他早已不是懵懂少年，日夜渴慕的人就在眼前，他不愿再错失良机听任二人渐行渐远，他要他，就在此时此地！

      摩傩不语，凝视他良久之后缓缓阖上双眼，两手，插入了他灿烂夺目的金发间......
      雨越下越大，呜咽着撞击门楣窗棂，大地上星月无光漆黑一团，鬼哭神嚎，万物齐放悲声。而那十方三世一切佛，一切菩萨摩诃萨，在这一刻尽皆闭上了双眼......

      
      第十五回
      大雨如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迦延郡，各地纷纷上报郡衙称江河之水泛滥决堤，这样的涝灾百年未遇，丰饶的土地眼看就要成为水乡泽国。星象家们夜夜细观天象，却怎样也找不出天时反常至此的原由，一时间人心惶惶，百姓纷纷逃往他郡以逼灾祸。

      在恐慌一片的璧檀村，青河水已怒升数尺，眼看就要冲破堤坝肆虐良田，村长胆战心惊的求见公子摩傩，却被那名金发男子以公子身体有恙为由冷冷驱走，结果他在一通捶胸顿足之余悄悄带着家眷金银溜走了，剩下的，是一村无处可逃的贫苦百姓。

      午后时分，摩傩轻靠在床头，那夜过后，身体上强烈的不适已让他三日不曾下床走动，但这并不妨碍他知晓外面危殆的情势。他紧蹙眉尖对七宝说道："让我出去看看好么？不会走太远，我只想看看河水究竟涨到了什么位置啊！"

      七宝闻言，寒着一张脸，伸手在他后腰轻轻一按，他顿时被那种酸痛激得浑身颤抖不已，"就这样你还想出门？我看还没等你站稳就摔倒了！"
      潮红爬上了摩傩的脸颊："这又不能怪我！"过度的求欢累坏了他的身子，那种掠夺般的激烈使得他身下的伤到现在还没痊愈，确实连站立都有困难。不是不知道七宝心中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正是因为太懂他的心思，夜夜在他怀中安寝的自己竟似快要迷失去向，眼前心里全都是他，常有一瞬间真的忘记了自己是谁以及该做些什么。可雨一直这样下着，心底隐约觉得有些不妥，虚弱的身体妨碍了神通的调动，难以探知究竟，可生灵何辜万物何罪，他怎能放任这异常继续下去？！

      七宝坏笑着说："是不怪你，怪我，不过，还不够呢，我就是要让你下不了床，这样你就不会趁机从我怀里跑掉，好不容易抓住的东西，你倒是猜猜看我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放过你~"不是不恐惧的，这家伙的脑子里有太多忧国忧民的东西，一不留神可能自己就要糟糕！

      摩傩无可奈何的低下头，神情怨怼，这几日舍耶弗好奇得快要死掉的神气着实令人尴尬，缠绵鱼水之欢的自己也真的很陌生，可无论如何眼下的灾情才是大局，七宝这样简直可恶。

      七宝看着他焦急又无奈的神情，心已经软了，起身拿来大氅把他裹好，跟着一把捞住他的腿弯把他从床上抱起来，意态脉脉地低声对瞪大双眼的摩傩说道："别乱动，你想出去看看不是么，我抱你出去。"语气中宠溺非常。

      摩傩有点害羞，可身体却背叛了自己倚靠在他怀里，这个精瘦结实的怀抱很温暖，只不知自己还能有多少时候沉溺其中。
      舍耶弗一直在对面屋中守望，看到他们出来便马上跟上。摩傩与七宝之间关系突飞猛进的变化让他有些来不及消化，看到亲密至斯的二人更是不知该把眼珠往哪里搁。不过这时倒也顾不上好奇，只是迅速撑开一把大伞将他二人牢牢遮住。

      河堤已是岌岌可危，村中土路上也是水漫过膝，行走起来非常艰难，好在碧潭桥的桥基看来还比较坚实，并没有被冲垮的危险。七宝十分费力的抱他走到桥上，看着下面滚滚东逝气势如虹的河水，心里也有了一点担忧，看这情势，一旦河堤决口，只怕整个村子将毁于一旦。他左顾右盼了一阵方才低头去看摩傩，竟然发现他神色恍惚一片茫然，脸上一丝血色都找不到。他心慌意乱的摇晃着他，问道："摩傩，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被他的动作惊动，摩傩缓缓抬起头，从来温柔似水的眼中充斥着痛苦和抗拒，那神情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却还是不言不语，。七宝大惊失色，转头问舍耶弗："他这是怎么了？！快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舍耶弗摇头，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中打转了："不知道啊，从来没见公子这个样子过......"

      七宝用力揽紧摩傩的身子，像是生怕有人要将他抢走，嘴里不停的说着："别吓唬我，说话啊，发生什么了，你快说话啊！"
      摩傩动了动身子，痛楚万状地小声说道："放我下来，你别碰我，让我自己站着吧。"七宝闻言，嘴唇微张，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能呆愣地松开手，任他的身子滑下。

      摩傩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缓步退开，凭栏而立，发髻散开了，长发在风雨中纠结成一团。他形容苦楚，看着七宝不明所以的表情，一字一痛地说："七宝，离开我吧，这都是因为我们，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们，我们不该这样的啊，逆天而行却殃及无辜，这是天在惩罚我们啊！"
      听见这话，一旁跟过去为他撑着伞的舍耶弗忍不住大声问道："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说啊！"那样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谁能听得懂？
      雪亮的闪电撕裂了天空，照亮了七宝蓝潮涌动的双眼和紧蹙的眉，滂沱的大雨瞬间浇透了他，他无言地伸出手去，摩傩却轻轻摇头，眼里的哀恸更甚几分。
      第十六回
      七宝盯着他的脸，烧灼般的目光像要把他连皮带骨整个儿吞进去，雨水不断地从他脸上淌下，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许久之后，七宝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地说："摩傩，你的意思是因为你跟我在一起这才会有天降豪雨惩戒人世？"

      摩傩闭上眼睛，实是不敢看他漂亮的蓝眸中充斥的那种绝望的愤怒，如同火焰一般，可以在瞬间将自己的理智烧毁殆尽，而现在，现在，没有理智，只会导致罪悔终生。他捏紧手下的桥栏，直至指节泛白，心如惊涛骇浪般起伏不休："不错，你我二人迷失大道沉湎欲海，不知不觉中扰乱命盘，本来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而今却要苍生代我们受过，我于心何安啊！七宝，假如你还有分毫怜悯之心，答应我，从我身边消失吧......这不是为了我的修行福德，而是为了天地间的百姓生灵啊！"他猛地睁开双眼，瞳仁间光华流曳，让人不敢逼视，这一刻的摩傩，仿佛重又变成从前那个无心无欲的摩傩了。

      七宝只觉一股怒气在胸臆间横冲直撞，闷得五脏六腑疼痛不已，有一刻他竟觉得心脏已被绞碎了。七宝仰起头，湿透的金发在风中狂舞，他闭着眼睛，凄厉至极地吼道："我犯的错让我一个人来背吧！尽管用雷用闪电烧焦我啊！你们凭什么迁怒旁人要挟于他，这样卑鄙无耻还配称为天么？！来啊，用你们无上的神通摧毁我的神形让我彻底消失啊！只要我一日不消失就一日不会离开他身边，哪怕他打我骂我驱逐我，我绝不会离开，哪怕他说我罔顾天下苍生我也不管，因为这天地间我想要的只有他一个，旁人是死是活全都与我无干！"他的眼中满布着血丝，愤怒的狂涛就快要把他生生撕裂。

      摩傩大撼，死死咬着嘴唇盯着他看，泪水奔涌而下，湿透衣襟。风雨雷鸣之声已经无法传入他耳中，天地苍茫，他所能见能闻的只剩下七宝一人，见他睚眦欲裂，闻他泣血怒啸，对他而言，这是怎样的一种不堪的折磨？痴缠情爱这样伤人，他何以就是不愿放手呢？！他可知他的痛苦形状生生把自己撕成两半，一半的自己无声的在心底喧嚣着，不能失去啊，若是失去了这样一个人，自己残余的生命会将沦入永夜。而另一半呢，另一半在风雨交加中忏悔哀泣悲悯众生，当得斩断情思纠结，当得把这一世的所有抛诸脑后。

      神台清明不再，摩傩的双目迷失了焦点，向来环绕身周的淡淡光晕消失无踪，堪堪就要被邪魔侵入永失灵慧......
      七宝看着他失常的样子，无来由地知道他固存的佛性正在与魔相生相抗，可神魂内里的缠斗他却无从得知更无从相帮。正焦急之际，声闻梵天之上忽然惊雷滚滚，如磐钟佛号洞彻天际，再看摩傩，嘴角鲜血涔涔，气弱已极，眼神却已恢复常态，想来是佛祖护佑，不忍见他魂魄离散。

      七宝想走上去搀扶他，居然怎样都迈不出脚步，只是恨极地站在原地，让指甲狠狠地陷进掌心，同他一般鲜血淋漓。为什么？为什么在他受煎熬的时候自己竟永远只能站在一旁无能为力？这样微不足道的自己要凭什么才能守护在他身侧？要凭什么才能与天命相抗？！

      终究体认到自己的渺小，七宝的心在一刹间失速，气血翻腾依旧，面容却黯淡下来。摩傩看着他，神情中充满了平静的痛苦，缓缓说道："你我二人虽只求相守，怎奈天意难违......七宝，明白了么？世上的事情原本就是这样。你走吧，去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天意......天意......"七宝念念不已，逐渐无声。看他一脸失神，摩傩强自抑住投入他怀中的冲动，虽然心口疼痛得蜷缩成一团，仍是轻轻扭头示意舍耶弗就要离去。

      七宝不曾看他二人，只是无限苍凉地说："你说得不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管我做了什么，该发生的不会迟延，你不是我的，就算我得到了你的身心你还是要离去......"说着，他惨笑着走到一脸凄绝的摩傩眼前，伸出手凭空描绘着他的脸孔，口中喃喃地说道："你们还是赢了，你们赌他放不下苍生，这一局你们自然是赢了。可你们怎么会想到，没有他，我这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追寻千万劫之后却要面对永生永世的分离，这样的人身要来作甚，这样的生生世世要来作甚？倒不如堕入无间地狱永受那渴饮铁汁饥餐铜丸的日子......"语气中的诀别之意震惊了摩傩，伸手欲拉住他的衣袖，却惊见他迅速纵身站上桥栏，再不回首，断然决然轻轻跃入桥下咆哮奔涌的河水中，转瞬间便已没顶......

      第十七回
      "七宝！不要！"摩傩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却是徒劳无功，血液在一念间冻结，只是一秒钟，所有过往的一切全都浮上眼底，他的任性顽劣，他的依赖爱宠，他的拥抱缠绵......

      身体似乎挣脱了灵智的控制，身边舍耶弗惊惧的吼叫也变得遥远空洞，眼里只有他，已经消失在滔滔河水中的他。他分明听自己说过自杀是重罪阿，是那种会让魂魄在地狱中受无尽痛苦的重罪啊，而那种痛苦更是强烈得会让已经悟道的罗汉只要一忆起便怕得遍体血珠阿，为什么他要如此折磨彼此？！为什么他宁可忍受仿如永恒的痛苦而不愿收敛情欲陪自己一同修炼佛果？！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说不能失去自己么？难道就可以忍受天人永隔或是神鬼殊途？！难道他真的忍心放下自己独自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