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恋爱————猫桥

不远处草坪上孩童们嘻闹着，欢笑声一点儿也传达不到这个孩子的身边。
他只是坐在那棵大大的梧桐树荫下，静静的，一直的。
午后明亮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他白晰的面颊上形成斑驳的阴影。
他垂着乌黑的眼眸，直直的瞪着手边的草地，一眨不眨。
突然间，肩膀上轻微的触感让他猛的抬起头来，连带的吓到了拍他的人。
那个拍他的小男生微微楞了一下，随即笑了开来：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我会把我最喜欢的贝里送给你哦！"
咖啡色的眼眸中是满满的灿烂笑容。
他楞住了，然后慢慢的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只为眼前这个无邪笑容。
如果有天使，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那年他们只有五岁。

后来呢，后来他对天使说了些什么？
远处仿佛传来了谁呼唤的声音"桉桉，桉桉------"
到底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
"林桉，林桉，林桉"
好吵啊，能不能不要吵了？是什么？究竟说了什么？？
"林桉！林桉！！林桉！！！！！"
猛的睁开眼睛，眼前是数学老师扭曲的近乎狰狞的面孔和手中快被撅成两段的粉笔。
下课铃的响起及时解救了依然有点迷糊的林桉。
老师放下了粉笔，无奈的看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学生一眼，成绩不算拔尖却也不坏，过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的眼睛，白晰的肌肤经常布满青紫的痕迹，问他却又什么都不说，大概是个经常被人欺负的孩子吧，却实在让人无法心生怜惜，老师沉重的摇着头离开了教室。
整个教室顿时喧嚣了起来，因为是最后一节课，同学们大声开着玩笑，结伴三三两两离开了。
林桉似乎现在才清醒，漠然的看着同学们离开，直到只剩下他一个人。

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过话。
是啊，在十四五岁的少年中，一个不愿说话却又经常带着可疑伤痕出现的人应该是最不受欢迎的吧。
林桉自嘲的笑了笑，慢慢开始整理书包。
比起受不受欢迎，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考虑。
这么久以前的事情，为什么还会梦到呢？
是因为最近他的冷漠态度吗？
一想到那个人，他就不由的微笑起来。
后来才知道贝里是他不要的玩具小熊，
后来才知道那个邀请是个无聊的赌约，
后来才知道玩游戏当被打的一方真的是很痛。
可是都没有关系，因为那个笑容是真的。
只要那个笑容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关系的。
那个人啊，第一面时谁都会当他是天使吧，但相处后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那个人啊，其实是个相当任性狡猾的人啊。
那个人啊------
是自己喜欢的人。

慢慢走出教学楼的门，林桉抬头望了望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大概快下雨了吧。
习惯性的往后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走廊延伸出一条笔直的线。
桐，他真的不在了。
自从升上初二之后，事实上自从和桐一起在乡下度过那个快乐的初一暑假后，很多事都变了。
不准自己再在教室门口等他，
不准自己在同学面前和他说话，
不准告诉别人自己和他是从小一块长大的邻居，
不准自己再喊他"桐桐"，一定要唤他的全名"凌桐"呢。
除了最后一点，其它的全部都做到了啊。
喊他"桐"是林桉最大的让步。
因为这是区别他和桐那些所谓好友的最后界线啊。

默默坐在公交站等候的长椅上，计算着桐下课的时间。
因为桐上兴趣小组的原因，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也变成自己一厢情愿的在车站的等待。
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林桉的心也莫名的焦灼起来。
按了按鼓鼓的书包，因为桐怕麻烦的关系，所以每到下雨天，自己都会带两把雨伞。
想到桐待会拿着自己带的雨伞，脸上露出的那种满不在乎却又有点高兴的神情，林桉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突然听到了远处熟悉的脚步声，桐总是左脚踏出的步子比较重，听起来就象是"二一二一！"这样子，真的很好认呢。
林桉兴奋的抬起头，即使隔着那么远，依然能仔细的描绘出桐的容貌。
俊秀的眉毛微微向上挑起，深刻的双眼皮，猫样的眼瞳中闪烁着咖啡色的光芒，正好掩饰了狡黠的存在，挺直的鼻梁，丰润的嘴唇，即使不笑的时候，嘴角依然是翘起微扬，给人很好相处的错觉，深咖啡色的头发却总是肆无忌惮的向外张扬着。
桐的好相貌，是自小就被众人所夸赞的呀。
这也是举止粗鲁，言行自私的桐却依然在同学中人气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吧。
桐一口气跑进了车站，林桉一下子楞住了。
"桐，你怎么了？！"
制服被撕破了，露出的手臂还流着血，眼角乌青了一大块，嘴角肿的高高的。
"啪"的一声，刚刚伸出去想帮他擦血迹的手被重重打开了。
"桐，是谁打你的？！"
"不关你的事，给我滚开啦！"
"桐，桐------"
"你给我闭嘴啦，一天到晚只会"桐桐桐"的，你知不知道你很烦呐！"
可是，桐，现在的我除了喊你的名字，什么都不能做了。
什么都无法做了。
公交车缓缓驶进车站，在浓重的暮色中。
林桉默默的跟在桐的身后，踏上公交车的阶梯。
桐猛的转身，恨恨的推了他一把。
林桉重重的摔在街沿上，呆住了。
司机怜悯的等着这个被欺负的男孩上车，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车门缓缓合上，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林桉傻傻的坐在地上，背被书包里的伞硌的隐隐作痛。
手肘被擦破的血在雨水的冲刷下，混入地上的泥水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是啊，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雨来了。
在这个阴雨的黄昏，被遗弃在空无一人车站上的林桉第一次清楚的感受到一件事情。
桐，是真的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了啊。

林桉抬头对着漫天的雨水，慢慢慢慢的吁出一口气。
初一那个快乐的想飞的暑假真的离自己很遥远了，不过没有关系，还有明天。
明天，明天桐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因为，桐今天对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呢。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位于五楼A座的家门，林桉不由松了一口气。
家，应该是在自己生命中出现的仅次于凌桐的第二件好事吧。
不由自主的目光又飘向了隔壁的B座，门口并没有水迹，桐应该没有淋到雨吧。
推开黑黝黝的门，满室的光亮，真的很暖。
不知从何时开始，林桉发现无论自己多晚回来，迎接自己的永远都是一个明亮而温暖的家。
有时侯，只是亮一盏灯却会起很大的作用，比如现在。
也许，独自把自己抚育养大的母亲费的心思比一般的母亲要更多吧。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林桉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厨房，冰箱上赫然贴着一张醒目的黄纸条。
是母亲言简义赅的留言条。
林桉看了紧闭的母亲房门一眼，身为小说家的母亲看来又到了交稿前的躁狂期。
虽然本来想偷懒随便吃，但始终不敌血腥的威胁，母亲大人恐怖起来还是很具威慑力的。
收拾好一切，林桉回到自己的房间，重重的摔在床上。
明天，桐应该会来找自己吧。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啊，只要桐把自己欺负得很惨，第二天桐铁定都会来找自己玩。
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这就是别扭的桐道歉的作法啊。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被欺负却并不觉得悲惨。
事后所得到的补偿是比当时难过的心情更大的快乐，就是这样的缘故吧。
万一桐不来呢，林桉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吓到了。
不，不会的！桐一定会来的！！
万一呢？
我去找桐吗？
不，不行，到时桐一定又会不开心，又会象上次那样说出绝交之类的可怕话语了。
桐一定会来的！一定！！一定！！！
明天桐一定会来找自己，两人就可以和好如初，然后又可以象以前一样整天在一起了。
一定是这样的。
林桉已经完全陷入不能不相信桐的境地了。
脑子完全被与桐和好的事实所充斥，雀跃的心如何都不肯平静。
终于遏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林桉赤着脚奔到了阳台上。
侧着脸静静的望着相邻的阳台，心里想着桐，这样就觉得非常幸福了。
漫天的星光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氤氲着，反复荡漾出同一句温柔的话语------
桐，晚安------

"噹---噹---"第二节下课铃声刚敲响，五班的教室就沸腾起来。
"凌桐！是凌桐呐！"
"哪里？！哪里？！是二班的那个凌桐吗？"
"真的是哎，果然超帅的！"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乱成一团，男孩子们装作不在意的瞄上几眼，边嘟囔上几句"哪有，不过如此"之类的话。
坐在角落里的桉忐忑了一上午的心到现在才算落回原地。
凌桐闲闲的站在五班门口，连话都没说一句，只是朝林桉座位方向微微扬了扬头，就双手插在口袋中自顾自的走到走廊里。
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林桉快速的走到门口。
"桐--"话刚出口就被打断了。
"今天放学后，要不要看电影？"嘴角，额头贴了好几块胶布，桐依然笑得没心没肺的。
"嗯！"桉用力的点头。
"听说这部动作片超炫的哦。"
"嗯！！"桉笑的嘴角都快裂开了。
"那放学后校门口见。"桐满不在乎的转身走了，引来班中女生又一阵疯狂的叫声。
"嗯！！！"身后的桉已经兴奋的快飞起来了。
下午的课根本没法好好上，满脑子都想着一定要和桐说以后再也不吵架了。（笨！事实上只是桐一个人在耍脾气吧------）
"桐，要做永远的朋友，一定要！"就这么跟桐说。
只是年轻的桉并没有想到，‘永远'实在是个太过沉重的字眼了。

下课铃一响，林桉第一次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远远看到桐斜倚在校门前，旁边围了好几个平时经常玩在一块儿的同学。
桉的脚步顿了顿，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不要------
果然，桐抓着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尴尬的苦着脸。
"不好意思啦，林桉，下次再去看电影好不好？今天刘军约我到他家去打电动哎。"
不要------
"不要------"
不要------
"你说什么，响点啦！"桐有点懊恼。
不要------
"我说--不要！！！"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了。
终于叫出来了，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难过呢？
有点被吓到，凌桐有点困惑的盯着桉。
来往同学的视线都被吸引到这边来了，原本在凌桐身边嘻闹的朋友也全都安静下来。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桉的心跳仿佛也停止了。
凌桐的表情由困惑转为不解，再由不解变为愤怒。
从来没有被桉拒绝过，所以即使表面上说不好意思，心里却根本不会感觉到愧疚，反而是洋洋得意的觉得理所当然，因为是桉啊，所以怎样都没有关系吧，凌桐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却被打破了，那对桉来得毫无理由的自信和愚蠢的骄傲，全部被击的粉碎，在众多目击者的眼前。
桉不是一直微笑着一边点头，一边说"嗯！"的吗？
桉不是一直只说"好，可以，没问题"的吗？
桉不是一直没有拒绝过自己的吗？
怎么会？
怎么可以！！！
凌桐觉得自尊受到严重的伤害，他就象一头被激怒的小兽般要扑向对手。
"随便你怎么说，"凌桐无所谓的拉了拉书包的带子，"反正我已经决定了，以后不会再和你一起出去了，-绝-对-！"
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口深不见底的黑潭。
有没有试过在水中踩空的感觉，那蜿蜒的，无边的，黑色的水蔓延着，包围着，渗透着，仿佛通过每个毛孔，你只能在等待中被淹没------
"刘军，我们快走吧，本大爷今天一定要把你揍个稀巴烂！"
"说大话也不嫌牙疼！"
凌桐和同伴们嘻嘻哈哈的转身走了，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桐------
桐要走了------
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

凌桐与同伴打打闹闹的走在路上，林桉始终不远不近的跟着。
一开始，大家还不觉得怎样，不断以此来取笑凌桐，渐渐凌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气氛也随之僵硬起来，最后刘军不得不拍了拍凌桐的肩，"这样吧，我们先走，你把这跟屁虫小子搞定后来我家会合吧。"
凌桐勉强微微点了点头，停住了脚步，林桉的眼中并没有其他人，于是也停住了脚步，并不理会其他人的离开。
凌桐四周张望了一下，便走到附近废弃的小公园旁，一猫腰就钻进了"禁止进入"告示牌旁的栅栏缺口。
林按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可是人虽然钻进去了，过大的书包却怎样都拽不进去，索性把书包就搁在了告示牌旁。
凌桐往前一直走，桉也只能跟着，印象中自己一直都是这样跟着桐吧，上学也好，放学也好，甚至出去玩也是，看到的都是桐的背影，其实背影是会说话的，他甚至能从背影读出桐的心情。但这样的自己一次也没有走在桐的前面过，一次也没有。
"桐------"林桉瑟缩的开口。
凌桐猛的转身，直直的瞪着林桉，桉无助的开合着口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到底想怎样？！"桐的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了。
我想怎样？按茫然的想着，我只是想和桐在一起啊。
"反正我是不会再和你一起玩的啦，除此之外，随便你提什么条件。"
可这是我唯一想要的啊，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要。
"你快点说啊，到底要怎样才不再跟着我？"
赶快想啊，快想出一个桐肯定不会答应的条件，这样一来就可以继续跟桐在一起了。
慢慢的，林桉苍白的嘴角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满意的微笑。
"跪下来。"
"什么？！"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要你跪在我的面前，我就不再跟着你了。"林桉强作镇定的看着桐的眼睛，那么那么骄傲的桐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桐的眼睛由愤怒转为困惑，又由困惑转为了然。
最后桐竟然笑了，那么那么狡猾的笑了。
林桉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好啊。"又来了，那种满不在乎的口吻。
林桉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无能为力的看着那么骄傲的桐一点一点的矮下身去，一点一点的膝盖着地，一点一点的从自己指缝中溜走。却一直仰着头，挑衅的看着自己。
还能怎么做？还能做什么？
林桉的脑子已乱成一片，完完全全的无措了。
------
哭了。
林桉哭了。
嚎啕大哭。
林桉的身子慢慢软下来，坐在了地上，头如驼鸟般深深埋在了膝盖上，哭到打嗝。
凌桐有点被吓到了，皱着眉看着面前哭到浑身颤抖的人，搞什么飞机！跪的人是我，该哭的人是我才对吧。
太难看了。
那浓密的黑发，那纤细的胳膊，哭到颤抖不止的双腿------
全都太碍眼了。
凌桐的火气不可遏制的从腹中上升，不断蔓延。
"别哭了。"凌桐粗声粗气的低吼。
哭声无视的延续着。
"我叫你别哭了，听到没有？"凌桐粗鲁近乎粗暴的把林桉的头硬生生的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