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门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躺在床上苍白无力的男人,就是征战杀场,指点江山的一代枭雄吗?
"都下去!"他微欠起身,冲那些拿着牛骨做法的巫师们摆了摆手,然后示意我走近他的身边。
"我有多久没见到你了,秋?"他伸手用最大的力气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冷,沁着湿汗。
"刚刚一天。"我跪坐在他的床边,将他挡在眼前凌乱的发丝抿在了耳后。
"只有一天吗?我怎么觉得等了你好久好久了呢。"
我逃离着他哀怨的视线,不知该如何做答,"......御医怎么说?"
大王苦笑着摇了摇头,"还不是那句,操劳过渡,龙体欠安。当他们无力回天时,常常会说这句话。"
我将另一只手覆在了他握住我的手背上,用力的握了握,"会好的......"
"秋......"大王将我搂在怀中,他的下颌紧紧的贴在我的肩上,"咳咳咳~~~",鲜红的血液透过衣衫粘在了我的肩膀上,一个人开始咳血,他就已经往鬼门关迈出了一条腿,这个,我明白,御医明白,大王也明白,殿外跪拜的人更加明白。
"大王,宣王后和大臣们进殿吧?"后宫太监总管林公公试探的问着。
"滚!寡人又不是要驾崩了,招他们进来干什么?"黄缎面的元宝枕砸在了林公公的身上,我看到刘公公的脸上滑过一丝得意的笑容,他的腰仍是卑微的弯曲着。此时,又有谁真的为大王难过,为他揪着心?我以为我会,但我没有,我只是有些淡淡的伤感,毕竟我们相处了八年之久,八年,不是一句话可以带过。
"秋,你在走神,是在担心寡人吗?"
我迎着他望我的眼神,点了点头。
他笑了,将我抱的更紧,似乎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一样,"你终于在意寡人一次了。"一滴滴湿热的泪水落在了我的脊背上,他哭了,也许是生平第一次。
"寡人会没事的,江山与美人,朕真的一个都不想离开......秋,去书房将寡人的玉玺取来,我有一道重要的旨意,扣上印,就能生效了。"
"是。"我起身离开龙床,感觉每走一步,心中便添一分牵绊,回头望着,他强笑着颔首,脸色越发惨白。
当我回来时,寝殿内跪满了人,哭声震耳,有人冲过来一把夺走我手中的玉玺,那人是太子霓霞,重重的一脚踢在了我的胸口上,"贱人!竟敢造反,弑君叛乱!"
半倚在殿门上,远远的可以看见龙床上白绫覆盖的躯体,床褥上残留着大片大片斑驳的血迹,像一朵朵衰败的莲花,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啊,他是否又觉得等了我许久许久......
几名侍卫用力的压下我的头,粗糙的绳索勒入我的肌肤。
"裴秋!你不但杀了我的父王,还逼迫他写下圣旨,赦你无罪,你真是胆大包天啊!"
什么弑君?什么圣旨?
我看到龙床前散落着一条白绢,那个应该就是霓霞口中所提的圣旨,是大王要我为之取印的圣旨,跪爬着,我艰难的来到它的身边,那上面写着:
"朕百年之后,赐一等侯振国将军裴秋免死牌,尔等不得有杀伤之心,违抗者定斩不赦。"
王很清楚,他逝后,我将成为众矢之的,临死时,他在想着如何保全我。
那字迹在我眼中渐渐变得模糊,有人架住我的双臂,将我向殿外拖去。
"如此奸孽!众卿家说该如何处置?"
"杀!"
"杀!!"
"杀!!!"
平日里的百态众生,此时一同狰狞的涌向我,像一群索命的小鬼,要将我吞入肚中,吃了我又如何,能填包你们那无限膨胀的欲望之胃吗?
我拚尽全力甩开抓住我的人,犀利的眼神扫过周围的每个人,"请允许我向大王行送别之礼。",我的平静令在场的人惊异。
双膝跪倒,上身挺直,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头破了,流血了,但是感觉不到痛。
我被架上了绞刑架,周围堆满了柴火,看来我是要被吊着烧,不知道是先会被勒死呢?还是先被烧死?
这样的下场,我早就想到过,只是真的到来了,又是那么的不真实。
绳索套在了脖颈上,木柴已经燃起,雄伟的殿宇白帆飘飘,众人裹素,鬼哭狼嚎,一切烦乱而嘈杂,我高昂起头,天空很蓝,间或有几朵白云飘过,风很轻,今天本是个好天气。
突然厮杀声大起,黑压压的一片,冲进宫来,如神兵天降。
从他们的铠甲可以看出,这其中有东城之军,北川四属联合之军,南国上千名箭弩手,成败已成定局,霓霞和百官还在质问,"从何而来?"
拚杀、逃往、惨叫、覆灭......没有人再注意我......可是......火已烧到了朝靴,大王,看来美人与江山都要与你同去了。
昏昏然,感觉到冰冷的剑壳将我的头托起,我睁开眼,看到身前站着一员小将,他全身墨色铠甲,只能够看到他一双冷峻的眼睛。
"哈哈哈哈~~~~~"我仰天长笑,似一头发狂的野兽,因为那双眼眸我认得,他是柳含子,这一刻我才明白,大王是中了美人计--将智者,伐其情--那我呢?裴秋又在这一计充当了柳含子手中的哪一颗棋呢?
东城假装战败而逃;柳含子入西国媚主,大王猝死一定是他下的手,比如慢性毒药;接着趁西国大乱联合南北一同攻陷。可惜我的手被绑在了身后,不然我一定会拍手称赞,好一招连环计,君亡国灭,我才看出,可是,为什么要说爱我,为什么要对我做那一切,为什么寻出了我的心,又将它撕成碎片。
"柳含子!给我一个痛快吧!西国已亡,我不愿苟活。"
柳含子没有理睬我,他只是转过身冲他的手下点了点头,然后飞身上马,诀尘而去,我则被架上了一辆囚车,随着被俘的西国皇亲贵戚,踏上了亡国奴的道路。
千秋基业,倾于一朝。
这之后,民间流传,说西国在我的一声长笑中灭亡了。
(7)
小的时候,守在爹娘的身边,我一心想着男儿立业志在四方。
大了些,爹娘死在了战乱中,我不知道杀害他们的是西国人还是其他人,恨没有方向,整个人杀气腾腾。
束冠后,应征入伍,做的是最低等的士兵,常常食不果腹,会在深夜里,去猎兔子,来不及烘烤,拨皮就吃,满嘴的鲜血,像食人的妖魔。
后来遇上了大王,他拿米糕给我吃,问我叫什么名字;那之后,我的朋友不再找我喝酒,他们遇到我,卑微的将头低下,有人会因多看我一眼,而命丧黄泉,有人会因骂我一句,而降官贬职,我的官位快速的上升着,但我的心渐渐的沉了下去。
见到柳含子时,我开始乱了方寸,不是第一眼爱上他,是渐渐的感觉到他的温度,他外表柔和,内心却很坚强,他说的对,我藐视的是自己,所以上不了战场也要常常穿着厚重的铠甲,我不知道如何将自己隐藏,可是柳汉子大声的笑,高声的歌唱,坦然的站在阳光下,我知道自己爱上了他,却是在他用剑托起我的头时。知道爱时,爱已没有了前途,我无力去恨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又分到了哪条岔路上。
一路上,总是听到有人在哭泣,悲声哀号,变成隐隐的抽泣,渐渐的没有了声响,长长的队伍异常的安静,无论是被俘的人,还是凯歌还朝的士兵们都有些倦怠了。
瓢泼的大雨,阻碍了行程,车轮陷进了泥泞的土道中,西国的贵族都被赶下车,在鞭迫下将车推出泥沼,这其中也包括我,雨水混着血水流进泥洼中,成了一条条红色的河流。鞭笞停了下来,有士兵在叫骂着,因为有人跳崖了,她是大王的小女儿墨晔。
墨晔--意思是黑夜中的光芒--她是王最爱的掌上明珠。
"住手!都死了,是你们交待,还是我交待!",飞奔而来的骏马,渐起大大的水花,举鞭的士兵齐刷刷的跪下。
走了快一个月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柳含子,铠甲外罩着蓑衣,没有带头盔,只系了顶斗笠,雨水沿着帽檐滴嗒嗒的落下,他手中紧着缰绳,冲着我靠近了些,又退后了些,马儿不耐烦的摇着头,它的鼻中喷出烟蒙蒙的雾气,柳含子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我无法读懂,他的嘴唇张了张,但最终支字未言,只是临走时,嘱咐手下的士兵不准再私自用邢。
那夜柳含子派人送来了疗伤的药,一个小士兵径直向我走来,他递了一个蓝色的瓷瓶给我,那上面有淡淡的栀子花香,柳含子,你这样做,又是何苦?计谋不是已经得逞了吗?难道,裴秋对于你来说,还有他用?
(8)
进了东城,百姓夹道两旁看着热闹,没有人多注意我,粘腻的头发,衣服肮脏,裙摆上是干裂的泥巴。
"含子,唱个曲子再走吧!"
"跳个舞也成!"
我很惊异,喊出这些话的只是些普通的百姓。
柳含子,坐在马背上,向众人抱了抱拳,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是我想他是在笑,因为每个人的眼中瞬间划过一道光芒。
"含子现在有皇命在身,过几天拜月节,我一定登城楼为大家扶琴而唱。"
柳含子在东城,与我在西国,是不一样的。
我和一些宫女、太监关在一个简陋的院落里,房间是通着的,每个人只能找一个角落坐下来,大家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刀斧手的刀何时会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一个叫阿豆的小太监说的却在理,"谁有闲工夫,杀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呢,不过是分给高官贵戚,继续为奴,当奴才,到哪不是当......"
奴才,我是吗?西国的一等侯振国将军,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也只是一个奴才,要活下去,就要学会忍耐。
我在忍耐,忍耐此时自己一身的肮脏,忍耐别人对我的嘲讽,忍耐日复一日对柳含子的思念,我仍对他残存幻想。
王宫大臣们真的开始选奴了,听说挑剩下的,要充军塞外为奴为婢,那比死还不如。从听到消息的那天起,有好多人开始不再喝水了,他们将每日里分到一碗水存下来,洗洗脸梳梳头。
我端着水碗,正要往嘴边送,身旁的小侍女,眼巴巴的望着我,她的脸白白的,脖子黑黑的,嘴唇干裂的口子向外翻着粉红色的肉。
我将碗递到了她的面前,她一把抢过,大口的喝了起来,水滴了几滴到我的手背上,我蘸了蘸,抹了抹干燥的嘴唇,大王曾说,它们的颜色像冬日里霜雪覆盖下的红梅--冰冷而妖艳,不知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消息确定了,东城城主已经称帝,改东城为东国,柳含子晋升一等爵,封地五千倾,赐宅院一座,奴仆若干。
今日,他要来这里,选人了。
轿子停在了院门外,只进来一个小厮,柳含子始终没有露面。
我左面的被挑走了,右面的被挑走了,最后只剩下我和三两个人,小厮离开前将看守我们的管事叫了出去,我看到他躬着身贴在轿门口频频点着头。
柳含子离开了,轿子嘎吱嘎吱的声响渐渐远去,我仍呆呆的站在院中,似乎挑选并未结束。
我很奇怪,为什么管事只为我一人准备了洗澡水,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有人肯买你,有什么不好,难道你真的愿意充军塞外?!"几个看守强行将我捆绑起来,向院外推搡着,一个脸膛黝黑的男人套着一辆马车在门口等着。
"这是柳含子的主意对吧?!叫他来见我!叫他来见我!"
"啪--"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黑脸的汉子冲了进来,将我拉到怀中,"喂!我可是交了钱的,你们怎么说打就打啊!"
我奋力逃开他的钳制,向门外跑去,却不料想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扶住我,只盯着我的眼睛看,"你是裴秋?!"
他四十来岁,骨瘦,脸色蜡黄,扶住我的手却很有力,夹的我生痛。
"你又是谁?"
无需他回答我什么,向他跪拜高呼万岁的看守们,给了我答案。
"寡人还以为,你死在乱军中了,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你。",他看我用力的想挣脱开他的手,微微的笑了笑,说了一句,"有趣!"然后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侍卫,我就被四个人架了起来,像一具尸体一样,被抬进了皇宫。
"小顺子,你去将柳儿给朕找来,这个调皮鬼竟然骗寡人说裴秋死在战场上,我到看看他怎么向我解释。"小太监走后,他转过身看着被绑在床上仍不停挣扎的我,弯下腰印了一个吻在我的额头上,"不过寡人非常高兴,天下美丽的事物,寡人已收集的差不多了,独缺你这块西璧了。"
门外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东国国主一把将我的衣襟撕破,雪白的胸膛暴露无遗,他俯在我的耳边说,"我们一起,来逗逗柳儿如何?",他左手用力的揉捏着我的乳头,右手钳住我不停扭动的腰肢,"不要再动了,不然寡人现在可就忍不住了。"粘腻的吻啃食着我胸前的每一寸肌肤。
我不要,不要此刻见到柳含子,他若漠然,我将心碎。
(9)
柳含子走了进来,脸上带著温怒,似嫉妒,似嗔怪,然後愤愤然甩袖转身离去。
东国国主见状立刻追了出去,从门外传来他们交谈的话语。
"柳儿扫了陛下的兴,陛下请继续,不用管我!"
".柳儿吃醋了?是寡人不对,寡人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啊......柳儿再不转过身来,寡人可就动邢了......"
"哈哈哈哈......陛下......快停手......为臣不敢了......呜......"
柳含子的笑声被什麽给堵住了,我知道他在吻他。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柳含子拉著国主的手走了进来,他趴在我的床前打量著我,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不带著在西国第一次见他时深深的城府,没有说爱我时那温热的眼神,现在他只是盯著我看,像见到一个陌生人。
"你还说裴秋死在了战场上,现在如何解释?"
"含子是没有找到他吗?那麽多人,如海底捞针。不过陛下能找到他,说明你们有缘啊,这是不是比含子将他送到您的眼前,更好玩呢?!"
"你这个鬼灵精!不过确实如此。"
"陛下,您说我和裴秋,谁美呢?"柳含子将头靠近我,等著东国国主的评判。
"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唉!看来含子还是收拾包袱,回老家种地吧!"
"含子,此话怎说?"
"他刚来,您就开始宠他了,含子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後路吧。"
"哈哈,含子,你叫寡人如何不爱你。"他一步上前将柳含子紧拥在怀中向内室走去。
我听到,他在呻吟;
我听到,他说不要停下;
我听到,床板在我的紧抓下,发出的声响。
我情愿自己真的像柳含子说的那样,死在战场上,总好过此时生不如死。
(10)
"陛下,应该给裴秋安排个住所才好。"柳含子一边解著我身上的绳索,一边回头跟那个男人说著话,我看到了他白皙的脖子上紫红色的吻痕。
"这个你做主吧,寡人还有政务要去趟乾坤殿,那帮老臣还真是烦人,一点小事都要寡人决断。"
柳含子起身帮他整理著龙袍,"那就不要去了。"
"寡人也想守著你们两个璧人啊,不过不去不行啊!寡人要想坐稳这个江山,还要靠他们。"他宠腻的捏了捏柳含子的鼻尖,"你派个人帮裴秋准备一下,等著寡人晚上回来。"
"今晚?!太伤龙体了吧,臣刚刚和陛下......"
"寡人心情好,有的是力气,记得准备好,等朕回来。"东国国主玩味的冲我笑了了,‘等朕回来'那句话正好是面对我时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