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那边的刁民,吵什么吵!不知道西门少爷在此吗!"
随着一声吆喝,东面的人群被分开了。当先走来的是一20上下的青年。他中等身材,穿着件白底织金云锦长衫,手里把玩着把泥金柄的折扇。乍看去倒也是个俊秀人才。但念义细察了,又觉得他面孔狭长,一双眼睛细小混浊,又长的略高,再加上抬了脸斜眼看人,颇有点獐头鼠目的猥琐。
"是西门府的大少爷啊!"
"这就是那个有名的西门笑?"
"我看也......"
旁边那人的感想虽未说完即夭折在口中,念义却也了解他的失望心情。老实说,听来了那许多西门家的传奇,念义在不知不觉间已对这家人有了相当的好感,无意中也籍托了相当高的期望。可当真看到西门笑本人,却只有"不过如此"----传说夸大了真实这样的感想。
"臭要饭的,吵些什么!不知道西门府的规矩吗!"
那西门笑走到黄有痞身边,耻高气扬的喝问。念义心下更是不快,索性别开了脸不去看他。
"嘿,回西门少爷。小人本在这边老实的排队,偏这老乞婆不按规矩,愣是往小人前面夹,还说些不讲道理的疯话,小人一时气恼,这才对手教训这糟老婆,不想惊动了西门少爷,小人......小人实在是......"
那黄有痞在南京城民中固然是一霸,但在这西门笑面前倒也不敢造次,推起一脸谄媚的假笑,跪拜解释。
旁人听他把事实颠倒了说,发出一阵嘘声。
"是这样啊!这老太婆如此不省事,来人,拖到......"
"老人家,您还好吧。"
那西门笑行事颟顸,也不多问,就打着官腔命令身后的仆人行事,却另有一沉稳平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念义询声看去,见那地上的老妇人已被一少年扶了起来。
那少年本是跟在那西门笑身后的,只因为西门笑的一身亮白太过抢眼,多数人倒没发觉他的存在。看到的,也以为是西门笑的书僮佣仆之类,不以为意。
此时他开口讲话,众人才将目光移到他身上。
这少年身形瘦削高挑,看面貌只有15、6大小,却英气逼人,一袭文人青衫穿在身上有些宽大,走动时袍袖轻摆,颇有些飘逸的出尘之气。
"来人,扶这位老人家到府里,叫刘先生给诊治一下。"
少年声音温和浑厚,听者如春风抚面,但自有威严。他自顾自的对身后的仆人吩咐着,却将那西门笑视若无物。
念义心下暗暗称奇。可也不由得有些为他担心。这西门笑如此飞扬跋扈,少年此举无疑是正面挑衅他的威严,若惹来什么责难就糟糕了。
"这种贫家刁妇,你理她那许多作甚!怎么能让她进府?"
果不出所料,西门笑不快的责问那少年。
"这位老人家是在西门府赈粥时受伤,本是我监管不周所致。为她诊治也应当。"
西门笑咄咄逼人,那少年也不以为忤,淡淡的答了。就径自转身,向周围的人打听适才的事情原由。众人见他态度亲和,遂有大胆者将事情原原本本对他说了。
少年听后,又转问了其他几人,众人纷纷七嘴八舌的答了。多是在骂那黄有痞蛮横欺人。少年听着听着,面色沉了下来。他走近仍跪拜在地的黄有痞,淡淡问道:"众人可有冤你?"
那黄有痞抬头,先看了西门笑一眼,见他面色不善的瞪着那少年,大着胆子站起身来,一把纠住那少年的前襟:"臭小子你什么人,敢来管本大爷的闲事!有西门少爷在此,哪轮得到你指手划脚!"
"看你如此蛮不讲理,那众人所说想是属实了。"
那黄有痞身材高大,少年个子虽不低,与他相比身形仍是小了一圈,被他抓在手中逼问,却仍是一派的淡定。
"臭小子你......啊哟!"
黄有痞被他逼问的急了,右拳挥出,却被那少年紧紧抓住。少年看来瘦弱,力气却奇大,黄有痞挣了几挣,都甩不开他。接着,少年手腕不知怎的一翻,就将黄有痞的手臂反折在身后,右脚同时向黄有痞膝间踢出,迫他跪倒在地。
"我不是爱惹事的人,可也不是打不还手的性子,今个须让你得个教训。"
少年还是笑得沉稳,却在说话的同时右手急抬。只听"咔嚓"一声,那黄有痞就抱着手臂翻倒在地。
众人看得明白,知道他的手骨已被那少年轻描淡写间给折了。
"来人,领这位仁兄给刘先生瞧瞧。"
少年对身边的仆人吩咐,看他们架走了黄有痞,才转身面对了西门笑:
"远兄,让你见笑了。小弟本不想下此重手,可却也谨记义父生前的教诲----对这种'借沟出水'(指籍题发挥)的无赖,须得'拆屋还基'(指有骨气),西门笑不才,却不敢坠了西门家的威仪。"
少年这些话说的声音不高,听在念义耳中却无异惊雷----他才是西门笑?!
一时间,莫明的喜悦溢满了孩子的胸膛。
青衫的少年年龄虽稚,可那沉稳的笑容,果敢公正的行事风格,的的确确是那迭闻中一肩担起西门家庞大家产、主掌大小事务的少年才俊的形象。
那自动改名成"路人甲"的白衣青年又说了些什么,念义没再注意。只是西门笑在他的眼中渐渐高大起来。温和俊逸的面孔,深邃纯净的双眸,以及那沉稳淡定的笑容,成了孩子的他心中难以磨灭的影像。
直到很久以后,念义又回忆了初见西门笑时的感觉,才省察到当时满溢在心中的温暖是缘何----西门笑是盏灯。
尽管当时的他并不自觉,尽管大富豪继承者的他和乞儿的他人生并没有交集,可西门笑,是照亮他一生,温暖他一生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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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进入十二月后不久,天气突然转寒。
念义把那个乞食的大陶罐揣在怀里,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贴在同样冰凉的脸上,他哈口气,跺跺脚,给自己打打气,在南京城的青石小路上跑了起来。
钻出小巷,进入条大街,远远的望一眼朱门紧闭的西门府,小眼珠子转了一圈,却朝相反的方向跑开了。
那次赈粥之后,一种莫明的情绪使然,有段时间,念义对西门家敬而远之。连后来几次发放义斋,他也没再领过。可再后来,他又会有事没事的跑来这条街转悠转悠。念义也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做的原因,只是,有时盯着那扇朱漆大门,他会想----西门笑不知会不会突然开门走出来。
一次看得入神,庙里的跛子周看见了,取笑他:"怎么,义气小子,又在想飞上枝头的美事了?"
念义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当时就用力的在他那只完好的脚上踩了一脚后逃开了。不过,那天晚上,他确实做了个梦。梦里,青衣的西门笑笑的很温柔,还叫他"义弟"。后来,念义才想明白,他虽然不想做什么"西门家的义子",却是很想有个西门笑那样的哥哥的。
想要有个会那样子笑的哥哥。
尤其是,每次对比朱夫子那张严肃的面孔,这种想法就会格外强烈。
踢飞颗了路上的小石子,念义看右自己右脚的鞋子脚趾处破了个洞,嘴里低声咒骂着。这双鞋还是初识朱夫子时,他买给他的,已经穿了很久,有不少地方都被磨破,也有些夹脚了。念义却很珍惜,他知道,现在想再讨来双同样鞋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义气小子!"
正在琢磨着是不是找个好心大婶帮忙补补,却听到有人在叫他。这种独特的称呼,不用看就知道是跛子周。没好气,不想理他,念义只做没听见,自顾自的走着。
"喂!义气小子,臭小子!朱老头在找你。"
"啊?"
嘴上应着,却没停下脚步。
庙里的乞丐同伴里,念义的年龄最小,因此也最得众人照顾。其中又以跛子周对他最是宠爱。念义也常仗着这点,和他开开玩笑。
"死小鬼!别闹了,是正事。"
跛子周一把拉过念义,径自就向回走。
"什么事这么急啊?"
"大事!关系你一生的大事!"
"啊?"
"喂,小鬼,你也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做乞丐吧。"
"......"
"喏,有人想要收养你,朱夫子已经同意了。"
收养?
这两个字入耳时,念义的心跳不由快了几拍,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跛子周恰好转脸看了他的神色,笑道:"可惜不是西门家哦。"
"哦......这种事情是当然的吧。"
极力掩饰着心事被看穿的不快,用轻松的语调说着,念义却还是垂下眼角。察觉到他的失望,跛子周也敛起笑容。
"虽然不是什么有钱的大户,可跟着人家做个学徒什么的,也总好过跟着朱夫子那个不挣气的死老鬼吧!"
"义父......他收了人家多少钱?"
".........我说小鬼,你才几岁,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世故?"
"哼。要不是收了钱,他怎么可能那么好心把我送给人家。说什么做养子,不过是佣人做长工之类吧!"
念义撇撇嘴,轻蔑道。
跛子周看他已经看破,也不再瞒他。
那户人家姓岳,在离城不远的官道上经营一家小旅馆,供往来南京城的客商打尖住宿。起先只有岳老板一人在店里操持,这些年生意不错,便打算把家眷也迁过去。那岳老板有一个才2岁大的孩子,夫妻两人无时照顾,便想找一个手脚麻利的孩子帮忙照看。为了省钱,便把主意打到了无家孤儿身上,寻到了庙里。向众人一打听,就从朱夫子那里过继了念义。
"那些钱花完了,义父要怎么办呢?"
"我说,义气小鬼,那朱老头儿对你如此薄情,你又何必为他牵挂。"
"........."
"总之,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将来存些钱,也可以做个小本生意什么的。凭你的这份机灵,搞不好将来会是个人物。"
"......周大叔......我义父他......"
"喂,义气小子,先说好,虽然我们感情不错,你也不能把这个包袱抛给我!那个死懒鬼,我痰迷了心窍才会像你一样养着他。"
"不是,我是说,如果你有时间,不如代我劝劝义父,以他的才学,到大户人家谋个教书先生之类的活计,至少可以求个温饱。"
"你......义气小子......"
边走边谈。破旧的武圣庙已经在眼前了。那岳姓老板就等在庙前。念义本想再去拜别朱夫子,可老头不知是不是有些愧意,躲起来避而不见。念义无法,只能告别了了庙里众丐,随那岳老板离开。
转过身,最后看一眼南京城,念义莫明的有些伤感。
其实到这里生活前后也不过才一季的光景,却好象,他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一般留恋。
今后,恐怕再机会捧着破碗,穿棱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也没空闲,自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中听得那些西门家、聂府的八卦琐事。
念义轻笑,脑中最后闪过的是一袭青衫,和一张有些模糊的笑脸。
(二)
四通客栈,是通往南京城的官道上的一家小旅馆。往来南京城的客商如果赶不及入城,少不得要在这里打尖留宿。
此时,已是年关。往来客商已渐少。不过酉时,店里已空无一人。连老板都躲进后院休息,只剩一个瘦小的孩子留下照顾店面。那孩子跑前跑后的把桌椅摆放整齐,又拿出笤帚扫了地,把小店打扫干净,才坐在火炉前暖暖身子。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一片静寂,只是那青色的酒蟠在风中舞的狂乱。
那孩子一边伸手烤着火,嘴里一边轻声念叨着什么。念了会儿,又用手指在自己腿上画着什么。
仔细看,他原来是在写字。
"生......意......兴......隆......通......四......海......"
他边念边写,小脸非常认真。这本是挂在客栈门外的对联上句。除夕贴春联庆新春的习俗,始于南朝,盛于大明。洪武帝朱元璋就积极倡导新春联,曾令春联要用朱砂染笺,名之"万年红",百多年来,春联遍及大江南北,久盛不衰。
这孩子一人看店闲着无聊,就比着那门上的春联写画,久而久之,这几个字倒是记的纯熟。
"朱夫子的学问倒是好,可惜......"
孩子写烦了那几个字,又开始自言自语,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人......"
他站起身,正要起身向外探视,却已有一群人推门进来。这些人都身穿一式棉袍,披着黑色大麾。虽进了店,却并不除去帽子。
孩子一时忘了招呼他们,只是好奇的打量着。当他的目光转到中间似乎是首领的那人脸上时,眼中惊过一些惊异。
"老板!你们老板呢?"
大汉中的一人问着,却径自向后院走去。孩子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抢在这人之前向后院跑去,大喊:"岳老板,岳老板,有客人来了!"
"叫魂啊!臭小鬼!有客人你不招呼鬼叫个啥!"
那岳老板一边骂着,一边从后院走了过来。见到这群透着诡异的大汉,自己也不由襟了声。愣了片刻,才推起一脸笑容:"客倌是打尖还是住店?啊,小人问的愚蠢了,都这个时候了,赶不及进城,当然是......"
他的热情话未完,就被那大汉急燥的一挥手,止住了后面的话语。
"都不是!我们公子有话吩咐你,到后面来讲!!"
不待岳老板反应过来,两个大汉架了岳老板,一行人就走进后院。
那孩子狐疑的看着他们,眼珠子转了一圈,踮起脚,悄悄走到后门,从厚厚的帘子缝中偷看过去。
只见那大汉压低了声音,声色俱历的向岳老板说些什么。岳老板苦着一张脸连连摇头。随即,那大汉从袍底抽出一把刀压在他脖子上,岳老板抖着一双腿跪了下来,磕头不止。然后,那大汉才从怀里摸出一把银票和一个瓷瓶,一并交给岳老板。
那孩子看到此处,倒抽一口凉气,头皮发麻。以往听来的一些传奇故事里的桥段浮现出来。他眼珠一转,忙回到炉火边坐好,一边烤着火,一边仍在嘴里念叨着那幅对联,时不时在腿上画着。
他这番做作没多久,岳老板就从后院出来了。那群黑衣人却不见了踪影。
"老板,客人是要住店吗?用不用......"
"去去去!罗嗦些什么!"
这孩子很是机灵,他知道因自己年幼,那些人才疏于防备没有戒心,而掩饰刚才的窥视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伪装成和平常一样,所以故意出声询问,等候老板的吩咐。岳老板却仍在心烦,对他摆摆手,喝令他走到一边。想了想,才又叫他回来,补充道:"那群人是我的朋友!你不用去招呼他们,等下有客人来,也不要多嘴提起!"
"知道了。老板。"
岳老板知道这孩子一向乖巧老实,从不多嘴饶舌。也不再多说,径自到柜台坐下,也不再回转后院。那孩子也像无事时一样,烤烤火,念念民谣春联,写写字。
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不再念叨了,小脑袋歪倒在椅背上,似乎是累了,闭着眼睛休息。而那岳老板却强打精神,不时的向门外看去。
"老板,已经很晚了,打烊吧。"
"再等等。"
话音刚落,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就清析可闻了。岳老板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色。终还是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客倌,是要打尖还是住宿。嘿,小人这可问的糊涂的,现下这个时候,应该是住宿吧!"
不待那孩子迎上前去招呼客人,岳老板在迎进那主仆两人时热情招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