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宿,可有空房?"
"有,有,怎么会没有呢!这大年夜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小店空房可多了!"
"呵,那老板你们不用休息吗?"
"嘿,小店这小本经营,还不就是赚这点辛苦钱嘛。客倌们可要用点什么?"
"有什么拿手小菜上些。对了,什锦菜还有吧,上一份。"
"可用上些酒去去寒?"
"不用,茶就好。"
岳老板应着,退到厨房张罗了,被他挡在他身后的那孩子才看清了进屋的客人----一主一仆。那家丁装扮的是个三十左右的大汉,主人却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他身材高瘦,看来是个文弱书生,可大麾下却仅穿了一袭秋季长衫,腰间悬的一把长剑,又说明这少年是个练家子。
那少年看到跑来擦桌子的孩子,露出亲切的笑容。他年龄虽少,可这笑容却是意外的沉稳:"你是这店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听到他问话,涮的涨红了脸,咬着下唇摇了摇头,马上又答道:"念义,我叫念义。"
"念义!给客人上茶!"
"是。"
听到岳老板吩咐,念义"啪啪啪"跑到厨房门前,从岳老板手中接过那壶茶时,他抬头看了眼老板,留意到他避开了他的眼神。
端了茶,走到那两个客人的桌边,将茶摆上桌,念义轻咬下唇。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直到看那少年端了茶欲饮,才高声道:"不能喝!西门笑!这茶不干......"
话音未落,就听木板碎裂声,从小店的前后门及窗口,跃进了数个黑衣人,看装扮,正是酉时进店的那批客人。只是此刻他们各持了武器在手中。
"臭小鬼!坏爷们好事!"
西门笑一看这阵势,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种事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早已经验丰富。抽了腰间长剑在手,摆出了惊惕的备战姿态。那仆人也同时取出了袍下的武器。
"少爷!小心!"
"大有,你也要小心!打不过就逃!"
少年说完,不忘感激的看一眼惨白了脸的念义:"谢谢你。"
"我......"
"危险!"
对答未完,一个黑衣大汉就一刀向念义砍了过来!那刀极快,看在念义眼中不过是一道诡异的青光,这孩子怕极,竟僵在原处。
危急时刻,却见那西门笑长剑轻挥,架开了敌人的攻击。
敌人的刀快,西门笑的剑更快,右手轻抖,挽起一朵剑花反击那偷袭者。一剑击出的同时,脚下也不闲着,将身旁木椅踢向从另一方向袭来的杀手,对念义大喊一声:"钻进去!"
回过神来的念义马上明白他的意思,矮身钻到了桌下。
然后,只听身边叮锵作响的兵刃交击声,交战双方不时发出的叫骂,以及有人受伤的惨叫声。
念义虽担心西门笑的处境,却也不敢探头窥探。迷迷糊糊不知过了过久,眼前突然一亮,他本能抬起头,发现保护他的那台木桌已被掀开。
西门笑伸手拉他:"快走!"
念义来不及多想,握住那双手跟着他向外跑去。却听身后有人狂喝。他转身,只见一倒地的黑衣男人笑得狰狞,将手中的半把断刀向西门笑掷来。
危险!
断刀闪着青白的光芒逼近,像慢动作般,虚幻又真实。
念义头皮发麻,急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跑快两步,向西门笑背上一扑,"啊!"肩头一阵巨痛,喷出的鲜血溅了他满脸。
倒下前,映得满眼的只是那张俊逸的面孔一幅惊慌失措的表情。
在担心吗?
念义迷迷糊糊的想到----他还没告诉他主使人是谁。
"远兄......你叫他......远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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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有记忆起,就是跟着母亲四处漂泊。
母亲绣工极好,每到一处,都会接些活计来糊口养家,两人生活固是过的清苦,倒也有个温饱。可他们却也从不在一处久居。
一年冬天,母亲又要带他从住了三月的小镇离开时,他问----为什么我们不能住下来?
母亲一脸悲凄的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只是打好包裹,拉着他的手拜别了寄居的那户人家。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因为母亲当时脸上的表情,看的他很是不痛快。
母亲的容貌,倒也称的上是中上之姿,却满面愁苦。因长久的漂泊生活,看来十分沧桑。她极少打骂他,却也不怎么痛爱他,神情永远是阴霾的,态度也永远是冰冷的。以至于年幼的他,以为所有的大人都是母亲那样,满怀心事一腔愁苦。
再后来,母亲死了,把他托给义父朱夫子照顾。
义父也是和母亲一样严肃,感情淡薄的人。
他对他不是很有感情,只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做人一定要"有情有义",不可"背信弃义""忘恩负义"。所以,在被义父抛弃之前,他也没有离开他的想法。
和义父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常有人笑他,说他"人小鬼大,学人家讲义气",他不懂。只是认定----他救过他,在他还清这笔债前,到义父死为止,他都不会离开。母亲是怎么说的----
人情大如债,处事对人,要恩还双倍,怨还十倍。
所有,凡是对他好的人,给他过帮助的人,他都记在心里,也找各种各样的机会,用双倍之数偿还掉那些情义。
他不是"义气小子",他从不做亏本生意。
可是,唯有一个人是特别的。他和他素不相识,只是他听过他的故事,见过他的笑脸,他就想为他亲近他,他对他没有恩情,他也想帮助他、救他。
现在,细想了,他或许是喜欢他的名字。
"西门笑"。
他的名字里有个"笑"字。他的人也总是挂着一幅温和又沉稳的笑容。
他喜欢看他笑。
或许,如果母亲和义父也可以那样笑,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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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义醒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一个大红帐子。账子挂在他躺着的床上----红木大床,雕刻的极精美,靠内墙的护栏上刻着很多吉祥图案,正中的蝙蝠口叼铜钱,念义听朱夫子讲过,它寓意----福(蝠)在眼前。
"你醒了。"
平和的声音,淡定却也不掩喜悦。念义看去,推门而入的西门笑是梦中所见的表情。
"西门......少爷........."
"对,这里,是我家。"
西门笑走近他身边,扶他坐好,拿过床边木几上的清茶,递给他。
念义接过茶,一饮而尽,也记起了晕倒前发生的事。右肩微微的痛楚传来。他担心的看着西门笑:"那些人,那些人的头目是个公子,20上下,你叫他远兄,就是十月恩少爷生辰赈粥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穿着白衣。他......咳,咳。"
他说的急,一口气接不上,咳了几下。西门笑关心的替他捶捶肩:"我知道,你晕迷前已经告诉我了。"
"你可有报官?如果要我作证,我可以......"
朱夫子深谙官场之事,念义年绩虽小,却也曾在他和群丐闲谈中听来一些规矩。
可西门笑却只是摇手:"小兄弟,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西门家的事......原不是一二句可说的清的。"
他仍是念义非常喜欢看的那幅笑容,可不知为何,这时瞧着,孩子心里却有些不痛快。好象什么东西堵在心头,压得他呼吸不畅。一些听来的负面谣言浮现出来。他一时无语。
上代的西门老爷死后,诺大家产就交由西门夫人打理。而老夫人又在一年前去世,死前将家业交由养子西门笑负责。而此举,无疑惹来西门家其他远亲旁戚的不满。
一干冠了"西门"姓氏的人等,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弱冠少年,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想从他的行为里挑出些毛病来,以便名正言顺的废掉他。可西门笑少年老成,精明聪慧,为人行事又大方得体,西门家的产业交在他手里,虽不像前老爷在世时那样财源广进兴隆昌盛,但也中规中矩守成稳进。
于是便有阴险者,买来剌客杀手行凶,直接斩草除根图个俐落干净。好在这西门笑自幼曾拜明师,学得一身武功,自保有余。而府中家丁,也是人人尚武,对这少主为人十分钦佩,极是忠心。数次袭击,都铩羽而归。于是这次,便把狙击地点改在南京城外,若不是念义认出那"远兄",西门笑搞不好就此饮恨九泉。
"小兄弟,这次我主仆蒙你相救,大恩不言谢。只是,那四通客栈,你却不能再回了。那岳老板可是你的亲人?"西门笑后来再派人去四通客栈查访,岳老板举家已被灭口。他知道单凭这年幼的孩子一言,也无法拿那凶手如何,况且恰逢新年,他实在不想多生事端。
"不、不是。我只是他买来的孤儿。我......"
念义知他问话的意思,一时只觉心跳加速,以前隐隐想到也马上摇头甩去的梦想,似乎真的就到了他触手可及之处。
"那,小兄弟你若是无处可去,可愿意......"西门笑稍停顿一下,才接道:"留在我府上?"
"............"
看念义兀自张口瞪眼的发呆,西门笑又微笑补充:"恕我交浅言深,不知为何,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你又救了我的命,小兄弟,你,你可愿认我为兄,做我西门家的义子。"
"............"
西门笑讲话字字清晰,念义却一时不感相信自己的耳朵。太过理想的发展让他完全没有真实感。
"我......可是,西门老爷不是死了吗?"
他应该答应的,心里一个声音狂喊着"愿意!愿意!"可舌头不听使唤的,说出口的也是这赦风景的回答。
西门笑沉稳微笑:"我可以代义父收你为子啊。"
"西门少爷,你......你可知道,我......我救你,不是因为你是西门少爷......"
"............"
"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是西门笑。你......你可知这两者之间的差别?"
"......知道啊......只消看你看我的神情,我就知道了。"
"啊......"
"念义,你可知道,你一直是叫我'笑大哥'的。其实,是你先求我做你大哥的哦。在你晕迷的时候。"
西门笑的笑永远是温柔沉稳的,但念义发誓,这一次,他在这老成的少年眼中看到了戏谑,货真价实的戏谑,却又是温柔如斯的狡黠。他涨红了脸,努力张了几下口:"大......哥。"
"大哥。"
抬了脸,面对着那曾经遥远不可接近的人叫出他希望给予的名号时,念义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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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过了祖先,你就是我西门家的人了。你的名字......'念义',今后就改做'西门义'吧。你可喜欢?"走出祠堂,关上大门,沉稳的少年问身边的孩子。
"西门义......有什么含义吗?"
"含义?"西门笑饶有兴趣的问。
"我义父......啊,是我之前的义父,曾经对我说过,'义'字有许多种解释。我的名字叫'念义',是要我时时记住别人对我的恩义,双倍报答人家。去掉那个'念'字,不就成了'忘恩负义'了吗?"
那孩子认真的说着,一双大眼睛瞪着西门笑,倒似在警告他----如果自己真的成了"忘恩负义"之徒,一切就是他改名的责任。
看这孩子与年龄不符的慎重小心,西门笑苦笑着摇头。他自己也是孤儿出身,自然知道西门义也有着远较真实年龄成熟的心智,却没想到他竟连改名这种小事都看的如此之重。
"义弟。我不瞒你,你、我,包括你外出学武的永二哥在内,咱们西门家义子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恩弟'。他是唯一有西门家血脉的人,义父给他起名'恩',是要咱们记得西门家的这份'恩'。可咱们的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却又是义父也管不到的了。我深感义父的养育之恩,固然是会谨记义父的教诲,好好守护这个家,可我并不强求你也一样。你长大了,若不喜欢这里,也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的。所以,我去掉那个'念'字,叫你不必再'念''义'。只是,你名字里的'义'却还在,是要'重情重义',还是要'忘恩负义',一切都要靠你自身的意志来选择。当然,我想,你是不会做出让我失望的选择的。"
"大哥,你这当是在诱导问案吗。说的我就算想'背信弃义'也都不好意思了。"
"呵呵。来吧,我带你瞧瞧咱们的小恩弟。"
做为南京城属一属二的大户,西门府当然规模不凡。只是,按当时皇家规定,民间主宅不得与王族勋戚相匹敌,西门家先代有人久居官场,深谙此道,故虽家产万贯财可通神,却也不敢妄趱。建府时,又特请了精于风水勘舆之术的先生指点,因此在布局、朝向、功能、装饰等方面都有其独到之外。
整座宅院,座南朝北。因西门家是靠经商而发家的,而在《论衡?诘术》里的"图宅术"中说:"商家门不宜南向...商金,南方火也......"火克金为凶,而北方为水,金生水相生则吉。而在平面布置上,则采用左、中、右三条中轴线为一组的对称形式,以四合院为基础,由四个相联的四合院组成五进穿堂式。各院主轴线上由北至高分置门厅、轿厅、大厅、后厅和后堂正进。最后一进的"守福院",就是西门家唯一的血脉西门恩的居所。
随西门笑走进"守福院",东张西望的打量着这面阔三间,以墙垣隔成院落,西门义心下多少有些忐忑。他会答应成为西门家养子,完全只是想要西门笑这样一个大哥,但,是否能对那个未曾谋面据说是个"很有趣的人"的西门永,以及这唯一继承了西门家血脉的"恩弟",产生同样的感情。西门义可完全没有自信。
西门笑或许还没察觉,但西门义知道,他骨子里是有股令自己也颇头痛的执拗和别扭。若是......无法像对西门笑一样,喜欢上那"名义上"的兄弟......
推开紧掩的房门,进入到一间有些闷的有些透不过气来小房子。房内的窗户均挂上了厚厚的布帘,再加上浓郁不散的药草味,以至于西门义产生了一些不真实的感觉。
和外面的大堂相比,房内的陈设也简单的可怜。只有一张桌子、一座烧的正旺的火炉,和一张红木大床。
屋内透光极差,西门义努力睁大眼晴,只看到床上隐约躺了个小小的孩子。
"这就是恩弟。"
拉着西门义的手,走近那红木床,西门笑怜爱的说着。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西门义仔细观察那睡着的孩子----从西门笑口中得知,这孩子已经七岁了,却看上去远较实际年龄小。他面目是十分清俊,五官如画,却太过白晰,也太瘦。双颊深深下凹,眼窝也显得格外大,一双薄唇干裂且没有血色。
西门义本身也非常瘦小,可和这孩子一比,就算太过健康了。
他的视线向下移,看到这孩子露到薄被外面的一双手。手臂瘦如骨柴,皮肤紧巴巴的粘在上面,隐约可见肤下青色的筋脉。
西门笑轻叹一声,将他的手向被中放了放。示意西门义一起出门。这轻微的动作,却也惊醒了那孩子。他睁看眼,看清站在身边的人,好奇的目光多在西门义面上停留了片刻,才怯怯的开口了:"笑大哥......"
"恩弟,这就是我昨天给你提过的义三哥。从今天起,你又多了个哥哥了。"
那孩子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西门义脸上反复看了许久,才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有些骇人的笑容:"义三哥......"他叫完,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