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大学生活猝不及防地开始了。
同寝室的几个哥们儿都当他们酒肉朋友,有时躺在床上,惦记的却还是高一那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的神经衰弱似乎有了好转,宿舍的哥们儿开玩笑说我躺下两秒钟就绝对不省人事,我还因此得名"睡神"。
有时跟谢三无聊地边吃午饭,边看来来往往的帅哥美女。
日子空白极了,根本不用数,过得跟飞一样。
暑假的时候,曾在网上认识过一个上海的GAY,叫夏孟京。大四的学生,明明还是个小青年说话却老气横秋,痴狂地迷恋着古典和巴赫。
一个多月以后我跟他见了面。那是个长得很普通的人,戴着眼镜,举世无双的表里如一。
他似乎对我很热情,见面就夸我是帅哥,还饶有兴趣地约我下次再出来。
我对他一点儿好感没有,从气质到个性。可我觉得我需要一个依靠。于是我说好。
2001年11月18日,狮子座流星雨降临了。我和夏孟京在一个街心公园望着从天上滑过的一颗一颗的流星。我大喊着:"让我发财吧--流星!!!"夏孟京却想在那时侯跟我讨论人生哲理。我看着流星,突然想到那时或许吕象也看着它,任冲也看着它,周贝贝也看着他[自由自在]。
前一天才收到张君彦的卡片,他说:他们那里也会看到流星雨。
他们又在想些什么呢?
会不会猛然间,哪怕是一瞬,想到我。
疲倦。
所谓的许愿,不过是为了骗自己,说着不现实的会实现。
随后冬天到了。这里的冬天极阴郁,冷过任何一个地方的冬天。
谢三是个懒鬼,周末总喜欢待在宿舍里睡到日上三竿,午饭晚饭统统减免,直接掉膘。
有一回天冷,周末,我便独自坐着公交到区中心买围巾。
记得高中时常常一个人拿着饭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饭、洗碗、回宿舍睡觉。上大学后却鲜有一个人,总是哥儿几个跟连体婴似的到哪儿都一块,俨然一副有衣同穿有妞同泡的架势。
真是难得一个人,大好春光不能浪费。我这么对自己说着,忽然想笑。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中间,从窗口望去,外边儿的楼房一律刷刷往后倒。
这儿少有出现阳光。早前也有一次出了太阳,宿舍一哥们儿一直大叫:"太阳是假的啊!"今天却不同。这车是我们区有名的"狗皮膏药",开得又慢又罗嗦。于是太阳偷偷从车的后窗射进来,一簇一簇,一块一块,在我脸上晃动。我给夏孟京发了条短信,说:"阳光在我脸上晃呢,我好想睡觉。"夏孟京回信说怎么你这话有点儿波德莱尔的味道,随后他说了一车肉麻的话,末了他写道:"睡吧,孩子。"
我闭上眼,把头仰在椅子上,任阳光在我脸上游动。如果睡过头了,坐过站了怎么办啊。哈哈。我想着想着又觉得好笑。不知怎的就回忆起吕象那张脸,忆起他愁眉苦脸地对我说:"我想睡但就是不能睡啊。真没骗你,这不能怪我!"那次数学考试他说他坐在窗口,在太阳公公的关照下,考着考着差点睡着了,脑袋跟装了浆糊似的,转都转不动。后来他跟我说他一被阳光照就犯困。我那时还说呢,你小子能不能诚实点啊,不会做就不会做呗,一道数学题空着又不代表你是傻子。
可现在我也越来越困,我也想睡但不能睡啊,这不能怪我。
恍惚感觉到周围的两个空位都被填满了。我仍是闭着眼。车子再次摇晃起来的时候我忽然感觉眼睛里有些东西积淀下来,热热的,它慢慢地顺着我的眼角划下去,流进我两个多月没剪的鬓角里。我动也没动,也再没有什么掉下来,直到它在我脸上干涸成两条浅浅的痕。
大一快得就像搭上了火箭。
偶尔还是会失眠,脑海里却总是显现出那个晚上。
在静谧的医院里,窗台上朦朦胧胧的月光,消毒药水的味道,倒挂着的白萝卜一样的吕象的腿。
还有我们的对话,以及手指触碰到时刹那间的温暖。
期末只差一个月不到的时候,我和谢三开始每天起早贪黑地到饭堂去自习。去饭堂自习有两个原因,一是暖气大,还可以随时买点儿什么犒劳犒劳自己;二是离宿舍近,还可以让谢三满足他看美女的淫欲。
冬至的时候,大家都到饭堂里吃饺子。我和谢三吃完了留下来学习,学了会儿又吃。
跟他回去已是10点三刻,谢三吃得差点撑死,我也难得地吃了两顿,还发了两条短信给老爸老妈让他们也吃饱了撑着。走出食堂的时候天没有想像的冷。谢三打了个呵欠说:"我想睡了。"我说:"得了吧你,吃了就睡,你注定猪一辈子。"
夜里路很安静,天空像一块舒展开的深蓝色幕布。有很多星星。谢三跟我道别的时候已经开始梦呓,我暗想他今晚这么一折腾注定又要长两斤。
寝室里闹哄哄的。眼看着快到圣诞了,可一点儿气氛没有。大家都在埋头苦读。
"他妈的这周作业怎么做都做不完啊。"一哥们儿嘀咕了一句。
我看看时间:11点15分,然后也开始赶作业。大约到了两点我发现自己作业本连页都没翻过就立即崩溃了。想起今自习的时候谢三那小子在我身边穷叫:"唉,3个小时做了两题,有一题还全错!"
我困了。真的困了。稀里糊涂上了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有人叫我。
"刘阳,刘阳。"我听得见,但醒不来。
"刘阳,刘阳。"有干燥空气的味道。
"刘阳,刘阳。"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竟然是张君彦。
"嘿,你小子睡了这么久啊。我以为你掉进异次元空间了呢。"他趴在床头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脑袋极度沉重,内心却说不出的沉静,就如同看见张君彦那么干净,蹲在地上整理皮箱时抬头的初次微笑。"君彦!你不是去美国了么?!"
"美国?"他很疑惑地望着我。"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不是小学吗?"
"什么?我是说你家移民了啊!上高中的时候......"
"这就是高中啊。"张君彦打断我的话:"不是说好了看电影去的么?你小子倒是起不起来?"他又笑了。
他的笑忽然令我内心的某一处融化,融化成一汪酸楚的泉。就好像一件被埋在地里的瓷器忽然出土时经历的一场震撼,又比如说像囤积了许久的不知不觉在顷刻间开始隐隐作痛,愈演愈烈。"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我对他说。他的手肘撑在床上,趴在我的身旁静静地看着我,让我初醒的世界里只容得下他的脸。
"什么梦?"他问。
"不是个美梦......也不算是恶梦......"沉默半晌。"我梦见你走了,去了美国。我们都毕业了,上了不同的大学,有了新的生活。各自的生活。"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啦?"他笑着说"我们不都在么?"他揉揉我的脑袋:"吕象只是回去了,但他周日晚上还得来,否则老师非记他旷课不可。我呢,爸妈在这儿有稳定的工作,想出国也不是一年半载走得了的。蒙超呢,明儿的数学竞赛,他是不来也得来。当务之急嘛--"他摆着姿势故作严肃地说:"你小子,快起床!咱们今天下午要去看电影!迪斯尼最新年度动画--《泰山》!"
"《泰山》?我们老早就看过了啊。我不去了......"我闭上眼:"我赶了好久的作业,累得半死......"
"看过?才上映你上哪儿看的?你小子不去我可走了啊。"
"才上映?"我莫名其妙极了:"耍我呢,那可是99年的片子。"
"现在就是99年啊。"张君彦说:"你今儿烧了?"啊,对。99年。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好几年后的事情。梦很真实。张君彦的眼神比一般人认真,以至于我总能确定他不会骗我。
我想起我在梦里看《泰山》的时候,我和张君彦都被老猩猩的英雄壮举感动的一塌糊涂,他死的时候我俩一边吃着牛肉串一边摇头叹气。如果今天再去一次,就又可以看到活着的老猩猩了,电影总是可以不停的回放。不,或许老猩猩根本不会死,那不过是个梦啊。
张君彦还是站着:"你小子起不起来?!再不起来我可走啦!"
我想起来,可却累得动不了。
"我可真走了啊。"他仍然站着。
我闭上眼,再睁开眼。
他真的走了。
宿舍里空荡荡的。 这的确是我高中的宿舍:床是银灰色的铁器,上面架着脏得要命的木板,50瓦吊灯灯泡在天花板上来回晃。春末夏初,热而干燥。窗帘偶尔轻轻地飘起来,又落下去。有太阳,有知了的叫声,有树叶沙沙的响声。
那么,你呢?
"刘阳,刘阳。"有人叫我。
"刘阳,刘阳。"我在哪儿呢。
"刘阳,刘阳。"有人从后面拍拍我的肩:"你没事儿吧,看你摔得跟个八卦图似的。"
"我没事儿啊。"我说。可我还是站着喘粗气,可我还是脚软,可我还是晕得慌。
我没睁眼,可怎么就看见你了?
"原来是你啊大象!"我恍然大悟。
"刘阳,刘阳。你醒醒。"你对我说。
我醒了,等会儿。
我挣扎着睁开眼,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清早。被子外边的空气冷得刺骨,我才又一次确定这是一个要命的冬天。
"醒没啊?"对床的哥们儿叫我。
"醒了醒了。"我折腾着穿上毛衣。
是真的醒了。
17
稀里糊涂全考完了我和谢三两个人左一个右一个手上拉着一个肩上还背着一个就匆匆地赶往机场。
走的时候是夜里,飞机延误了两个钟头,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1点半。
谢三在飞机上吐得一塌糊涂,那小子本就谗得不行,还和我约好要在飞机上大吃特吃,结果难受得连餐点都没要。
下飞机时谢三已经出于濒临阵亡状态,摇摇晃晃地跟着我出了机场。
我一眼便看到了老爸老妈。我在人群中大喊:"老爸老妈!!!!"大家都快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你瘦了很多啊......"老妈心疼地说。电视里看多了,总是这句话,可我也觉得老妈瘦了很多。
家里又重新装修过一次,把地板换了,换成了一种冬天里光着脚走会冷得刺骨的石头。
恍恍惚惚几天过去了,跟着老妈买了新鞋,新衣,新CD机,等等等等。
和周贝贝见过两次面,两个人抱着海子的诗集欣喜无比。
他说:"七月不远,性别的诞生不远,爱情不远。青海湖下,湖泊含盐。"
我不知道彭超是知道我家电话的,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约我。
我还是去赴约了。
我们两个,奇怪的组合,在酒吧里喝着闷酒。那天晚上彭超很阔气,一上来就吆喝着点了三瓶红酒。
"没事儿吧你?"我有点儿担心地问他。
他摇摇头,忙说没事儿没事儿。
"任冲回来过么?"我问他。我和任冲最开始的时候一直在写信,可最近的一个多月,却断了联络,以为是他已经先回来了,可我回来后,又没找着他。
听到"任冲"二字,彭超顿了顿,狠狠地喝了口酒又狠狠地把杯子往桌上砸。
"你究竟是怎么了?"我被他的沉默弄得有点儿不耐烦,问。
"......任冲死了。"
他用说故事的口气说出了一个让我胆战心惊的事实。
我的脑子懵了。第一反应:这不可能。是的,那时,就在几个月前,任冲还朝我挥着手,笑嘻嘻地倒着走路跟我告别。
"在武术学校,跟人打拳,被人打到鼻梁骨,晕了过去......"彭超又喝了口酒,接着说:"上了医院,开始说没事儿,好好的......可过了一个礼拜,就这么死了......"彭超的声音突然变得扭曲,我竟听不出他是在难过,还是在幸灾乐祸。"就这么死了......"他反复梦呓着,忽而笑,忽而发呆。
任冲就这么死了。
怎么可能呢。
前阵子我们还好好地通着信。他说那儿的伙食糟透了,地方又脏,在信上骂了一堆粗话,随后说他妈的我要卧薪尝胆做中国第二个霍元甲,到时再向你求婚,王子和骑士过着幸福的生活。
王子还没走出城堡,骑士已然抛盔弃甲。
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我狠狠地朝桌上打了一拳,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父母告诉我的。"彭超说。
我从没听任冲说过他的父母,他时而像个大人,满腹深沉;更多的时候却像个孩子[自由自在]。
"他没告诉过你吗?"彭超突然转过来,用高傲而扭曲的笑容看着我,说:"他父母,和我父母,都知道我们的事儿。"
"什么?!"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任冲这个乌龟王八蛋!他以为这叫勇敢......他以为这叫勇敢!"彭超又开始语无伦次。
"你他妈的不许骂任冲!!!"我站起来,狠狠地抓住他的衣领,却又慢慢地放开。
想若是任冲,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们这样吧。
彭超又扭曲地笑了,他的笑声,比哭声还难听。他接着说:"他把我和他的事儿告诉全校,告诉全世界!我爸我妈他爸他妈全知道了!"他开始哭,先是趴在桌子上哭,哭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继续笑,说:"他以为那叫爱情......可我们是同性恋啊!天理不容的啊......"
"彭超你丫何必作践自己呢。"我也开始哭。
我想到少年的任冲遇上少年的彭超,他们幸福快乐的样子。任冲每次说着彭超时的眼神,那个夜里他费尽力气说出的一个"爱"字。
"我们被退学了,他跟父母决裂了。我被禁锢在家里,于是我割腕......我那时是疯了......"他接着说。
"如果有一个人肯为你死,你能放弃他么?"这是任冲曾问过我的一个问题。
我没有公诸于世的勇气,没有承诺的勇气,更没有死的勇气。
"我被家人抛弃了。我爸说他当没有过我这个儿子。呵呵,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我的一切的一切都被这场所谓的爱情给毁了!"彭超突然又狠狠砸着杯子,大喊,可他的声音那么无力,在一个喧嚣的酒吧里,哪怕连嘈杂的音乐都挣不脱。
"他爱你啊......"
"他爱的只是他心里的那个我。"彭超说。
我无言以对。
我们又喝了一会儿,一起走到了街上。
起初听到任冲的死,就好像在听别人的死。可是时间慢慢地过去了,我越来越难过,越来越难过。最终,我觉得自己的心纠结在一起,被硬生生地勒出了血。
"我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彭超突然打破这沉默,说:"在广州,他躺着,在灵堂里,一脸不负责任的安详......妈的!真他妈的!!"
"彭超,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恨他了。"记得那时任冲曾对我说过,有一种爱,会夹杂着恨,我现在终于了解那样的爱该有多深刻。
"我恨他!恨极了!我每天都在想他死!!!所以他真的死了!!!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样子极可怕。他就这么笑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又小了,转而为一种落寞的语气:"可是他真的死了......"他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我扶起他,说:"彭超,你醉了。"
"哼哼,"他无力地冷笑了两声,说:"他们都说我醉了,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喝了三瓶红酒啊。"
"我......明白!"我一把背起彭超,说:"彭超,为了任冲,你好好地活下去,我们都好好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