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尘若雪
楔子
在遥远的北方,有种名为雪的物质,清透而冰冷。在寒冷冬日到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盛开这种花朵,洁净无邪,把世界变得异常纯洁,掩盖一切不应有的污点。
出生在北方的我,却没有见过那样晶莹的花朵。对於那个飘雪的地方而言,我只是个过客,一个不应当存在的异者。在父母偶然经过的时候在那里诞生,然後,离去。记忆中有的好像只是小小的窗口,在不同地方,从同样狭小的窗口望出去,眼前有著小小的天空。
我出生的时候,满世界的红。不仅仅因为那是除夕,也不单单是那个地方正在燃放美丽的烟花,震天的爆竹,更不是由於人们穿著的红色的衣裳。而是,因为,因为那比衣裳更红的,比人们脸上的笑意更夺目的──鲜血。伴著大量流失的鲜血,意外提早出生的我,在那样一个荒僻的地方,夺去了母亲的生命。
“为什麽,为什麽你要出生?”这是父亲在我有记忆之後丢过来的话语。他没有指责我,只是一再问著,带著茫然的眼。
为什麽,为什麽要生下我?我没有要求出生,真的没有,从来都没有。为什麽,为什麽,这样的我,一出生就背上克母之罪的我,要存在?神,您为什麽还不来惩罚我?我已经祈祷了,祈祷尘归尘,土归土,为何尊贵的神,您不降下使者来给予我应得的惩罚!
漫天飞舞的白雪,那样晶莹的东西只在寒冷的北方出现。是不是当那样的白,盖满全身之时,就可以干净了?还是要等到那鲜红的色泽全部流干,才能洗净?
我不知道哪一个答案是正解。只是,我的世界不再出现白色。因为,我背弃了神,所以也被神所弃。
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可惜的是,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这一切只是无知并且无聊的幻想奢望。我是殷若华,这一年,我已17岁。
第一章
听说,父亲母亲曾经很恩爱。据说,他们很少争吵。即便偶尔有小小的争执,也带著玩笑的意味。长大之後的日子,我开始从各式各样的耳语或流言中多多少少了解该称为父母的人。残留著古人书生意气的父亲,其实生活的很不得意。原来在现在这样的社会,还有人以为只靠一支笔,满脑子幻想中的美丽,就能成就什麽,就可改变一切。可是最终从很多人的窃窃私语中,我知道了後来只有在温柔贤惠的母亲身边,父亲才恍惚看到当年的理想。
後来,为了心爱的女人,父亲终於向现实妥协,让精神回归生活,不再描绘那遥远而虚幻的伊甸园,走入新生活的他决定开始向往的平凡的幸福。即使只是普通人家,因为母亲对旅行有著浓厚的兴趣,父亲便带著她四处游历。即使没有能力飞遍世界,却也伴著母亲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听说,在北方一个异常偏远的小城,我这个不祥之子的诞生,夺走了父亲最爱的母亲。妖孽的礼物用无尽鲜红的色泽沾染纯洁,张开肮脏的眼玷污晶莹。那一片白色,成就母亲最後的泪水,化作父亲无尽的噩梦,而那些却开辟了我的人生道路。
尘若雪,雪如泪。
对於父亲我已不再有清晰的记忆。5岁的时候,他终於厌倦带著我四处辗转,或许是对於总是呆在有小小窗子的房子里,走在死亡边上却不肯干脆断气的我彻底厌烦,又或许他已经累了总是追问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於是托人把我交给了住在南方的奶奶。从此,那个阴冷潮湿的城市,不再仅仅只是我户口本上的籍贯。那里,成了我生存的全部世界。而父亲则去了地球的另一边,相隔一段时日银行里多出的数字,说明他依旧在很好地尽他的义务──给我学费;也说明我依然不知廉耻地存在於这个世界,死死抓住那一片冰凉不肯放手。
12年来,我没有再见过那个给予我生命的人。见与不见又怎样?对我而言,连自己的存在与否都无法真正辨明,其他人也只是一个名词。我只能是这个样子,而这样的我,又是血亲的噩梦,真是绝好的戏码。拍手,鼓掌,行礼,只差没欢呼了,欢呼自己的不知所谓,欢呼那依然不肯到来的黑暗。
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家里,哦,不,是奶奶的房子里,没有任何与我的父母相关的东西。所以,我始终不知道母亲究竟是什麽样子的。就连父亲给我留下的记忆,也只有在耳边间或回荡起的那一声声问题。那一声声质问不断在夜里造访,渗入骨血,慢慢向身体里每一个角落流动,让身体越发冰冷。
为什麽要出生呢?我也很想知道。
早了三个月出生,会有什麽後果?这样次品的心脏,也就是上天给予的惩罚。废品的身体,有著近乎可笑的原因。母亲当时大量失血,偏远的地方没有良好的设施。极力要求保大人的父亲,看上去像跳大神的产婆。注意到的时候,当时的我,已经被脐带缠得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麽你那个时候不死了算了!”这是对所有人都和蔼可亲的奶奶在除夕和我说的话。忘了说了,那天是我十岁的生日,星星很漂亮,在这个连风都带著潮湿感的南方城市,是很难得看见那样漂亮的星星。
可惜这个问题我直到今天也没有答案,遗憾的是我不能回到当时去消灭掉自己的最後一丝呼吸。窒息太久,大脑神经和心脏都受到损伤。虽然不至於影响智力,却是大大影响了体质。迫不及待来到人世,给了自己次品的心脏、弦索上的生活,在这样的日子中,慢慢体会自己的绝对多余。
第二章
奶奶很少和我说话,除了偶尔会用怨毒的眼神瞪著我之外也很少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更多的时候,在她眼中,我是不存在的。这也难怪,爷爷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奶奶含辛茹苦带大了父亲。也许她并不会恨我这个妖魔之子带走了她贤惠的媳妇,却一定会诅咒我使得她唯一的儿子十余年不归家。若是我处在她的位置,怕也免不了怨恨,难为她还把我从小照顾到大。
嗯?你问我什麽是妖魔之子?那是奶奶给我的称呼。父亲似乎也给予默认。呵……难为他们养育我这种东西呢。
妖魔的孩子吗?那麽,妖魔,为什麽不来接我呢?有多少个无法入眠的黑夜,压著隐隐作痛的心脏祈祷,祈祷当阳光再次降临的时候,我已经可以永远闭上眼睛,不用看见那衬托得我更为肮脏的东西。於是一遍一遍的对自己重复:“睡吧,闭上眼,你就可以永远不再醒来,永远。”可是,当早晨的阳光温柔地降临大地的时候,我依然睁开了眼。已经沦落到连自己都欺骗自己的地步了?不断的祈祷,不管什麽东西都好,来接我吧,让我回去我该去的地方,不管有什麽样的惩罚都好,愿从此消逝,却始终只是妄想。为什麽……我果然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吧!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我为什麽不干脆去自杀。啊,自杀在我看来也是需要资格的。我耽误了多少人的幸福?我的存在造成了多少不幸?可以就这样离去吗?有这种资格吗?而且,不知如何养成的道德观告诉我,自杀是一种罪过。剥夺了母亲的生命而降生的我,即使放弃了生命又能换回来什麽?在排除了以上这些有借口嫌疑的理由之外,还有一个理由是──我怕疼。
听上去很可笑吗?可那是真的。我真的怕疼,虽然疼痛时不时地来找我,即使每次痛到浑身发抖都能保证自己不发出一丝呻吟,我也依然害怕疼痛,还有寒冷。最後的一个借口就是,我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停留得很长久。
10岁的时候,医生和奶奶说我活不过15岁。回来以後,奶奶很平静地通知我这个消息。那个时候,年纪还小,觉得一切都有些遥远。现在却只记得那一日有著刺眼的阳光,街边开了一路的迎春花,有种喜气洋洋的味道。我当时想著不知道是不是到了那一年,就可以见到母亲。那个时候很想知道,有著这个称谓,给予了我生命的女性,究竟长得什麽样子,是不是有著温柔的笑容,还是有一双温暖的手?我只想看一眼而已,真的只是想看一眼,那个用她的生命换来了我这麽个东西的女性究竟是什麽模样,那被我所累的──母亲。
奇怪的是,我平安无事地渡过了我的15岁。当我记起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生日早已经过去,随著那春日的桃花,一同散落在城市的尘土里。而我,依然未曾等来最後的终结,以及内心永恒的宁静。
当无用的叶子再次被树木无情舍弃时,黄色的、破碎的、已成为垃圾的它们,无力的在空中跳著最後的毫无价值的舞蹈时,我已经17,站在了大学的门槛上。即将踏入的学校非常普通,能和这座城市一样现代,似乎是学校领导极为得意深感自豪之处。略显寂寥的校园,分布著零星树木和白色的建筑。在夜晚,在风中,那样伫立。在这个17岁的秋天,我成了一所普通大学一名普通的一年级新生。
当初决定念心理学,不是没有犹豫的。最终还是无法相信剑与天平的平衡,怕做出自己也会厌恶的事情,还是仅仅因为懒散也好,最後放弃了法律。念心理,研究人类这种动物的心思是不是真的那麽有趣呢,不知道啊。只是或许可以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以及,我究竟是什麽东西吧。呵……说笑,说笑。
开学已经月余,生活如同烂掉的白开水,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味道。这,却是我所习惯,也深深眷恋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就不会让人有不安感。能靠著不好不差的成绩,进了同样评价的学校。念著不咸不淡的专业,过著没有表情的日子。其实,已经是一种奢侈。
不可以哭,也不能够笑,大悲和大喜,任何激烈的情绪,对我都可能是致命的。但并不是因为这样,才会变成如此怪僻的性子,更多时候的只是因为无法理解那些情绪本身。
有什麽值得那麽高兴?又有什麽让人痛苦成这个样子。学习,恋爱,娱乐……都只是生活的奢侈品。
再怎麽努力又是为了什麽?进了大学,离开大学,找到工作,结婚,有自己的孩子,然後再让他念大学……这一切,和自身有什麽关系。
永远有多远,明天有几天,幸福是什麽……
明天吗?下一秒都不知道会怎样,要明天做什麽。永远,瞬间的永恒吗?我只看见微风下的人工湖,死水微澜却装得波澜澎湃,何必。幸福,世界美丽吗?阳光温暖吗?是与不是又如何。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存不存在都无碍,只是名词而已。
不知道听谁说过,孩子的表情是需要学习的,如果当他哭泣或者微笑的时候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就会慢慢丧失表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的记忆中从没有这样的东西出现。曾经以为不变的只有小小窗口中的小小天空,可是最後其实还在身边的唯有黑暗罢了。
黑暗,无尽的黑暗。害怕吗?不知道。有记忆开始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我厌弃黑暗,黑暗的夜晚带给我太多无法实现的奢望和无法回答的问题,可是我也深深眷恋黑暗,只有黑暗才是安全的。打开灯就会光明,可离开灯光的照耀就会陷入阴影,只有黑暗,不管你是什麽人,不论你有多少罪孽,它都会面无表情的拥抱你,就好像面对不喜欢我出现在她视野中的奶奶,年幼时的我在无法忍耐疼痛的漆黑夜里,紧紧靠住墙角,用毯子将自己从头到脚盖住,然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拥住自己。选择拥抱黑暗,是自己的决定。那麽,就没有资格,再说任何对此存疑的话语。常常一个人,在夜晚坐在校园的草坪发呆,没有路灯只有花园灯的学校不知道是不是也是一种创意。不过,托构思者的福,将我能够生存的黑暗,彻彻底底地给予了我。虽然比不上对让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感激,却依然要感谢呢。如果生存是洗净罪孽的唯一方法,那麽我会乖乖的生存下去。
不管向哪一个方向看都是一样的,向任何一处行走也然。丢失了灵魂的人,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天堂,地狱,本来就是一样的。微笑吧。被丢弃的自己,被自己丢弃的自己,没有哭泣的权利。不乖的小孩不可以哭,恶魔的孩子没有泪水。
无尽的风,在血液里流淌。冰冷的风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游荡,我抓住风的手,不,是那冰冷的味道包裹著我。这样,就不会感到寒冷了。
所以,我离开自己。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的表演,微笑。我只会这样生存。任何人,包括自己,都没有资格指责我。因为你不是我,我也不是我。
说我懦弱也好,绝情也罢。各位大可以去坚强,去多情啊,与我何干。
时光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脚步停留。三个月的时日,就在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悄悄走过了。
日子还算不错。课程不是很多,偶尔出去帮人补习,以此赚取学费外的一切支出。本来就是不能吃苦的人,不过,有什麽关系呢。
我自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每个月会回到奶奶那里报到一次。在每月最末一日的下午5时,从未改变。每天早上,先去医院吊针,再去学校。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还会乖乖去那到处弥漫消毒药水的地方,或许真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呢。不过,越来越贵了。
今天院里举行联谊,不知道为什麽都过了3个月还会出现这种东西。
进来异常沈闷的天气给心脏增添了些许负担,整日无法正常供氧,使得精神,体力各方面都开始下降。反正也只要人坐在会场里就是,睡觉好了。这样想著的自己坐在倒数第二排开始自我催眠。不过,会场的空气,还真是差呢。
正休息著,身旁的位子有人坐下。
“殷若华,你好啊。”
莫名其妙的招呼使我不得不看向说话者。没什麽印象的一张脸,等等,好像在哪里看见过。30秒後,我想起此人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进大学後第一笔团费好像就是交给他的。可是,名字是……忘了。
想不起来的我向他笑笑:“你好。”
“你不会是……忘了我是谁吧。”他以怀疑的眼光看看我,开口时带上了玩笑的意味。
“怎麽会呢。团支书大人。”
“果然……薛尘啦。”
被看穿了啊,对方装得很生气的模样。我正想说些什麽,他却被叫走了。哦?他是今天的主持人啊。还真是……无聊的工作。
不过这个家夥,够会装呢。闭上眼睛,微笑。
随著宣布开始的声音,我抬头,看向头顶大量在凹陷处镶嵌著的散发出无限光芒的白色小小灯泡。
第三章
晚会结束之後,我坐在那里等著人群散去。在精神方面有著严重洁癖,不喜欢呆在人群里。不是无法忍受,仅仅是不喜欢。
进了大学,是不是可以更加旁若无人的生活呢。不禁失笑,自己还真是无聊呢。
这次的晚会和印象中所有的一样无聊。老套到极点的游戏,没有办法形容的表演,再加上主持人没有任何吸引力的对白,整个晚会几乎是差劲的代名词。
虽然薛尘,没有记错的话刚刚他是说的这个名字。虽然他努力搞活气氛,可惜编排组织的实在是太差,搭档又不是很有默契。故而,没有回天之力。总之,无聊透顶。看上去整个会场最投入的,似乎也只有主持人自己。完全是浪费时间。
倒是那个家夥,能笑容可掬地做完这种无聊的事,实在是让人佩服。明明就觉得很无聊嘛,还装出乐在其中的样子。这不知为何让我很不高兴。或许仅仅因为自己做不到而在嫉妒,认识到这一点的自己,更加难以忍受,一下子非常想揭破他。
“怎麽还不走?”
在我发呆的时候,似乎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完成。他来到身旁的座位取放在上面的书包,准备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