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之初,是师傅盈白的脸,漱雪一般的洁,不沾染尘世的任何颜色。
看你冻成这般通红,就叫你赤儿吧。他笑说着,轻悠悠得十指宛若罕见的深谷幽兰,迎风吐蕊,把我揽了怀里,所以我的名字叫做赤儿。
然后,我便一直跟在师傅身边了。
师傅很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都说城西王府商贾的两位千金美得有如凡间天人,我见过,那天黄昏落市之际,两位小姐游街归府时遇上了贼人,虽是被吓得花容失色,却仍旧拥月色珠气,她们是天生美好的女子,我承认,至少比客栈的老板娘好看上百倍,但是她们的容貌比起我师傅便如泥地的雪仰望着空中飘飞的雪片儿,只能自叹污浊。
大概就是因为那般缥缈虚无,才显得师傅纯粹的绝色,隔纱赏花,临水观月,也许,那花儿圆月真是到了手边,也就没那么美了。
我抬头看见师傅墨色的眼里浅浅的笑意,薄唇染了朱砂,面上泛着光亮,无疑,师傅虽是个男儿身却是比那两个美好的女子更加艳丽娇媚。
只是师傅为何要在这时展笑,我不明白,难道是打算出手相救,轻声喊了句,师傅--
师傅不语,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那两位小姐吓得缩了一团不住得往后躲去,我知道师傅除了我之外,从来没救过人,反而是害人的时候比较多一些。不过那些市井莽人该死,他们总是打师傅的主意。师傅从来不会让我动手,便可轻易解决了那些杀气腾腾的庸辈。
眼看着两位碧玉般小巧的人儿要被那些粗臂污爪拖开了去,凭空划出一道人影,像是在青蓝的一片上徒手画了条疾矢的黑线。唿然闪过,霎时红光四起,血迹周壁,我嗅到了血的甜腥,胸口莫名突跳起来,是什么时候起,我对于血便如此敏感,一闻到血的气味便恍惚失常。
师傅冰洁子般的手掌抚在我的面上,紧绷的神经慢慢平静了下来,他柔声道,不可以,赤儿。
我以为他会责问,却是,
现在还是白天。
师傅笑了,嘴角向上弯了个玄月般的弧度,他的笑容让百花无色,人间无盐。
也是,我是嗜血的,但是在这点上,我和师傅是相同的。
师傅也是‘嗜血成疾'的。
刚才的那道黑线原来也不过是个人,手上的明刀沾满了稠红,一丝一丝凝胶似的往下滴淌,被氤风吹了微微偏了方向,这让我想起师傅黑缎般的落肩长发,每日清晨我总是用一把朱色点漆的七齿榆木梳从发根起慢慢往下打理,然后系上十丈软红,把那匹黑缎牢牢绑住,挣脱不开。
那人眉心一挑,看着师傅满脸的不屑,大概是因为我们袖手旁观,鲜明自保而那两女子却险些落了坏人手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师傅说。脸上的笑意渐渐散淡了去。
"你的意思是,这两位小姐今日必范于淫贼之手。"那人越发靠近了些,这让我有了丝丝警戒,只是师傅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身形直立如萦枝依畔,我知道师傅一般不会让任何人靠近,除非......
果然是除非......
"公子会错意了,方才那个劫是天定的,必要公子出手相救。"师傅有时故作媚态发爹的声音让我也着实受不了。
那人看着师傅,黑眸里有一些不可置信。
是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的媚容姿色吧,我心里暗想,也抬首朝师傅脸面望去,只是我想要看的是那搏于发间的嫣红。
师傅解下十丈发绳,漆黑如墨的丝缕散了满肩,青光流溢,映在了对方的面上。
那发绳上盘曲着一个又一个死结,扎得死死的,一颗一颗石榴籽似的悬于其上,师傅慢慢得把发绳挽在掌上,指尖移挪,又是一个结,然后拉紧,死死得拉紧。
师傅白皙的手指执了那人的袖头,他便乖乖得跟着一起走了。我闻到清淡的花香,一直一来总是闻到的香味。每当师傅解开软丈红绳,选定了某位公子,或武人,或商贾,或官员,那香味就会笼于其身。
我知道今晚我必定会隔间而卧,如往常闻香的夜晚。
但是现在的师傅又与平日里不尽相同,他回头看着还瘫软在地上的两位小姐,那一瞥,竟是恨意。我惊讶,印象中不曾见过师傅这般表情,他从没有在面上恨过别人,那是因为他从来不屑。
人的命比蝼蚁还要卑贱。那是他对我说的。
不远处西街的末口有一处客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里外总共就一个老板娘,一个店伙计撑着,听说客栈老板是个会些武功的壮士,只是在十年前围剿西域毒门时中了奇香花毒浑身溃烂,三日不至便撒手人寰,独留了这爿店子和过门不到三年的娘子。
昨日我们便下榻此处,师傅似乎有意拖拉不想离开,此时我们又站在店门外。小厮见是回头客,笑得殷勤,白布儿搭在肩上,一双油手上下搓着。
老板娘倒是平和,仍旧是那付脸,十年前也许还是这带传颂的红颜,只是毕竟年岁,珠黄色衰了不少。
她转身从磨得油亮的黄木板子上扯下串钥匙,丢在师傅手心里。"还是昨晚那间。"
师傅把钥匙递给我,说道,"还要一个房间。"
老板娘无声又拿了串下来。
我自然被赶了另一间卧房里去,正是昨晚息憩的西厢,昨个儿是夜里才到的,并没有细细打量,倒头便睡了。现在我一个人处在这间屋子里,心里不知怎么落寞无聊。
漆木床掾,和那把榆木梳子一般,星星点点,曾经我以为那是血,原来不过也是因为年岁,旧了。就如这世间诸子,芳华流去,日渐衰老。
只是师傅是不会的。
十年前,我被他救起见到的就是这般脸面,不曾有变。
听得隔壁传来一阵嗤笑声,我有些好奇,虽然以往师傅总是和些男子供度,但我总是被支开得甚远,像今天这般离得这么近还是头一遭。
灰色的皮影子在纸糊的隔榬子上晃动如随风飘飞德舞蝶。那是师傅的声音。
"尹公子果真人杰。"
"......怎会知我姓尹......"
"刀鞘上不是刻着嘛。"师傅如此娇嫩的音律又响起。我看见灰色的人影慢慢交迭像是要化成一条,慢慢得压下去,再压下去。然后出乎意料得,压在下面的人影抬手反压了上面的身影。
我突然明白了些,明白了师傅究竟是和那些男子做什么,为何每次这般隔日清晨他不再让我帮他更衣,梳发,十丈嫣红上慢慢爬满丑陋的结疤,它早就不再有十丈长,终有一天,它是否会短的再挽不起任何结子。我是否可以等到那天。
我在心里这么问着,闭上眼睛。
花香如此浓烈,我仿佛置身于一片花海中,风带起的瓣儿擦过我和师傅满身,旋转着,欢笑着,只是我知道这些只是存在我脑海中的期望,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有。
师傅,你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那么这是你的命嘛。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师傅笑着,尖锐的指端抬起我的脸,像把冷锉,让人不由心寒。
这时的师傅更美,美得好像一匹妖兽,素白的身体不覆丝缕,莲步点地间开出朵朵眩目的毒花,黑发扶过我的脸庞,我伸手停在半空,看着他们留恋在我的指间慢慢滑过。
"别闹,快去喝吧。"师傅抹了抹嘴角,残留着些许猩红。
我跑进师傅的房间,萝帐里躺着刚才那个人的裸身,我对准他的喉头撕咬下去,血的味道让我失去意识,只知道吮吸,之后又让我清醒。我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感觉着满脸的冰凉,却是满肚子的温热和满足。
师傅裹了白绸拿了块素娟抹掉我脸上的血迹。
我发现今天师傅也嗜血了,可是他平时是不会喝人血的,他吸的只是人之精气,但我知道,其实那不是事实。
师傅需要的不是人的精气,那般卑微肮脏的气息,只是白白污了师傅美好的身子。
日月精华,花果腴实,山林灵气,都可以维持师傅的气息,为何师傅总是要找些污脏的东西呢,我没有答案。
师傅没有在意我眼中的疑问,只是自顾束起广袖连衣,扎起披肩黑缎,我看见那红绳像是凝固的血在他手里晃了几圈,慢慢隐秘在发丝间若游若离。
他伸手取了那人的佩刀,搁在腰间。
今天的师傅果真很奇怪,我纳闷他怎会要了这些俗物。哪怕那是尹家的。
尹家是十年前才初崭江湖的,尹家多是义士,斩妖除魔,惩恶伐奸,路遇不平拔刀襄助,逢道穷僚慷慨解囊,在北方一带美名流传,甚至连南方志士也寻于北地,愿结盟友。
这些我都是听师傅说的,他说得星零,总是独自一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我却记住了,究竟为何对尹家独有专注,我和师傅皆是。
可是我知道还有一些关于尹家的,却不是师傅告诉我的。
那日师傅也同方才般和男子独处闺室,我无聊喝着闷酒,听到旁边的几个彪形大汉拼碗大饮,嘴里说起这一带的名家豪士,首当其冲的便是尹家。
我口中含液,细听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方知,尹家一夜成名缘于一场围剿。
西域毒门毁于一晚,全堡五十二人命,无论老少妇孺全部歼灭,都是靠了尹家勇士。那毒门中人皆熟悉用毒,更巧用暗器,只是这些毒粉毒器唯独对尹家没有任何作用。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就连尹家勇士自己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同去的江湖英雄却死伤过半。
那一夜,是否也如今晚般清冷,无风无云,只有苍穹缀星,天隅悬月。我暗自揣摩着,见师傅不发一语得走在前面,等到明天客栈里的尸体便会被发现,若被人知道那是尹家的公子不知还会发生些什么。
师傅对月冷笑。恢复了往日的神情,无忧无虑,无恼无怖,却道是--
无心。
我问师傅,一个人失去了什么不能活。
师傅冷言,都能活。
我原以为断臂残股的自然能苟活,但丧失了内心,那......
只是我看着师傅便知道了无心之人自然能够活,而且活得很好。
师傅带着那把刻有尹字的佩刀招摇过市,我嗅到了杀戮的气味,果然一连几天都有人阻截我们,这倒是让我顿顿饱偿鲜血,只是师傅再也没有喝过人血,原本他就是不喝的。
死去的人嘴里念叨着,毒门花家,奇香......
我听不明白,在遇见那个人之前我始终不明白,直至那天他的出现。
我听得师傅叫那人名字,尹翊,我知道你会来。
那人抽出秀剑,却一把丢在地上,他看了眼师傅,又转过脸看着我,那双眸子深邃无底,我一惊连连后退,我不明白内心的恐惧从何而来,只是一道恐惧,纵是那人已经弃了武器。
师傅如往常般莲步前移,只是脸上没了伪装的笑容,这是我觉得他是有心的。
"你老了。"
"毕竟已经十年。"
"......"
"你却还没有变。"
"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嘛。"师傅笑了,却有一些凄凉。
那人伸手抓住了师傅腰际的佩剑,指肚反复摩挲着那个尹字,他看着师傅,慢慢说道,"子斐是你杀的吧。"
"是的。"
"......"
"比起花家五十一口人命不算什么。"
那人垂了头,嘴里细碎着,是不算什么。突然猛地向前撞去,把师傅牢牢得困在双臂中,拥得那么紧,就算是一阵青烟大概也不易轻易逃脱了。
"炀儿,忘掉那些吧......"
师傅没有答话,一双眸子瞪着我,却像是完全看不见我。
"......"
"毕竟......已经十年。"
是的,十年,我跟在师傅身边也已经十年了。
师傅拽紧了拳头,五骨皆露,关节紧白,我以为他必然推开那个人,然后跟往常一样,露出媚容,我发誓要是今晚我可以喝眼前这名男子的血,我必然把他周身的血液全部喝完,不留半滴。
但是师傅却渐渐松开手,任那人抱着他的身子,我看见片片晶莹从他的眼眸里滚落。
那是眼泪。
一直以为师傅只会笑,原来,他还是会哭的。
我很自觉得留了这两人独处,自己则躲了一边,那边市集热闹非凡,我看见一串串的糖葫芦像血珠子般连在一起,肚子咕噜噜得唤了一声,饿了。
我没有忘记给师傅带去一串,却见他安静得靠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睡去了,他睡得那么安详,像是个无知的婴孩,只是嗜睡。那是因为他。
那男人手执了点漆榆木梳,在师傅的青丝上慢慢滑过,嫣红的软丈搁在他宽大的白袖中,他那么认真得帮师傅打理长发,一丝一缕分毫不差的从上至下,发稍全落在师傅腰际处。
"小妖。"那个男人像是在唤我。
我赌气,把手上准备留给师傅的糖葫芦吞了肚子里。
他又唤了声,我这才懒懒得答道,"我也是有名字的。"
"名字?他取的?"男人溺爱的眼光流连在师傅的皮相上,我气急,因为他那般暧昧的神色。
"什么名字?"他又问。
我懒得理他,自顾望天。师傅却在那时醒了,他笑骂了句,"赤儿,也不知道带些东西来,饿了呢。"
我想说,刚才带了可是你在睡。而且即使不吃,师傅也不会觉得饿的。他只是为着另一个人,在那个人面前他想要变回十年他的翊儿。
"想要吃些什么?"那人问。
"玫瑰煎蛋糕,七彩冻香糕,京城状元糕,糯米伴粮糕,芙蓉莲子糕,鸽子玻璃糕,桂花木犀糕,脆皮波罗球,奶油灯香酥,莲花佛手酥,春汁马蹄酥,凤凰麒麟饼,菊瓣容方脯,得汁鸳鸯筒,芝麻凤凰卷,赤豆芸芸卷,水晶鲜奶冻,奶油菠萝冻,蟹黄酥合子,冰糖荸荠鼓,杏仁佛手,香酥苹果,玉面葫芦,石榴贝子,三鲜烧卖,四喜煎角。"
师傅一口气说出这些,把我吓瘫在一边,跟着师傅十年,从来不知道师傅是个对吃如此讲究,如此贪吃之人。
那男人眉目舒朗道,"好。"
我跟着师傅自然甚多口福,那男人倒是出手阔绰不一般,虽不能完全满足师傅方才提出的种种要求,但也是金玉满盆,佳肴不迭,我贪吃得把所有的美味都尝了便,直到捧着滚圆的肚子再也吃不下为止。早知有如此美遇,我便不会吃那两串糖葫芦,兴许还能吃得更多一些,我懊恼。
师傅吃得极少,更多的时候是为那男子执手倒酒。那男子吃得也不多,总是接了师傅湛满的酒杯,一杯一杯得仰面见底。
他喝十杯,师傅只是喝一杯。
师傅不甚酒力,这是我知道的,三杯下肚已有了醉态,平日里苍白的脸面因为酒液,却是为了某人染上了绯红。
"你可不能喝醉。"师傅说话时,我知道他已经醉了。
对面的男人握住师傅的细腕,他幽幽的目光在师傅面上盯了好久,然后才轻道,
"你总是这样,让我喝却不让我醉。"
师傅媚态得嗤笑,似又和往常一般。
我见那男子伸手把师傅拉了过去,揽了怀中,起身。他们就这般相拥着登上木梯,朝着楼上的客房走去。木质的阶台大致也是因为岁月的消磨,无法同时承受那两个男人的重量,发出些些悲鸣。我却觉得那是自师傅的胸口发出的声音。
兽死时分的低吟。
我闻到血腥的味道。举目望去,客栈里三三两两都是带刀的客人。每个人的眼里都幽幽绰绰得不知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师傅是否也闻到了血腥的味道,还是他醉得已经无法辨认,我想疾呼,却见了师傅那脸痴迷媚态的笑容。
原来他是知道的。
原来他是在意尹家的。
不知今晚我是否还有鲜血可饮。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大胆得偷窥师傅和另一个男子共处一室,虽然上次看着隔榬上的灰影,我已经猜出了十之八九,不过是些瑰色的情事罢了。但是今夜,我想看,我想要亲眼看着师傅和那个叫做尹翊的男人之间会发生什么。
师傅和那个男人都褪去了锦华外衣,嫣红的发绳退在师傅腻白的腕处,他杏眼含露,媚生百态,烛光摇曳在他的脸上,更是有一种诱人的气息。
又见花开————露水情人
作者:露水情人 录入:11-30
又见花开